第31章
連着好幾天,程殷都失魂落魄的。面上沒透露半分,怕李彧問他。
一問起,他會不知道怎麽回答。
他沒談過戀愛,只知道自己的性向,從沒在這方面碰過壁,因而從前無所忌憚。
一旦真有了喜歡的人,嘗過了情味,反而畏縮不前。
擔心李彧會被人指指點點,擔心李彧會被人瞧不起,擔心李彧真的喜歡他。
迷茫而又心驚。
喜愛之情與日俱增,絲毫不見減少,反而覺得李彧處處惹人喜歡。
似乎從一開始的怦然心動,再到後來的迷戀,逐漸沉澱為對這個人的欣賞珍愛。
程殷越發覺得自己多愁善感,婆婆媽媽。
有些讨厭這樣的自己,卻又無能為力,光是想象別人可能對着他們輕描淡寫而又不無惡意的說一句:“惡心。”他就渾身顫抖。
他倒是無所謂別人的眼光,但李彧敏感多疑,肯定會難過。
程殷想,他一定舍不得。
猜測着李彧對他可能抱有的情感,程殷既心生歡喜又滿腹煩惱。生怕他不喜歡自己,更怕他喜歡自己。
壓抑着內心深處的複雜情緒,每天跟李彧同進同出,程殷煎熬得厲害。
有天大課間,程殷卷子做得頭暈腦脹,從課桌上擡頭一看,發現李彧在看小說。
程殷好奇地湊過去看了眼,問他在看什麽。
李彧把封面給他看,《霸王別姬》四個字刺得程殷心頭一痛。
他一下子跳起來抓住李彧的手臂,急切地問他:“講楚霸王和虞姬的《霸王別姬》?”
李彧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口齒清晰地告訴他:“李碧華的《霸王別姬》,就是改編成電影的那一個。”
程殷腦子一片膠着,當時心裏急了口不擇言:“你看這個幹什麽?”
李彧以為他學習壓力太大了,反而過來開導他:“臨到考試別太累,适當放松一下。我每次考試前都會放慢節奏,考試效果會更好些。要不我帶《子不語》來給你看?”
“不用。”程殷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又給李彧道歉。
他意識到,自己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一直到期末考試結束,程殷都刻意控制着自己,不要太招惹李彧,嚴格地保持着朋友之間的距離。
李彧隐隐覺得最近程殷言辭之間有些躲閃,有些心不在焉,卻也只以為他學習壓力太大,沒多過問。
寒假一開始,程殷每天都宅在家裏,不出門也不去找李彧。期末考試成績還可以,程殷把成績單一扔就沒管了。李彧照樣是年級第一,保持了自己一貫的學霸水平,老楊高興得不行。
一晃十多天過了,兩個人都沒出門一起玩兒過。偶爾微信上聊聊,班群裏鬧鬧,程殷卻再沒變着花樣兒上李彧家了。
漸至年關,李彧發覺自己有點煩悶。書也看不下去,英語聽力也聽不下去。
馬上就是除夕了,街上越來越吵鬧,超市裏人也越來越多。
蘭岚去了美國應該不會再回來了,連着外公外婆也一起去了。而要去哪裏過年,李彧毫無頭緒。
當年他爸爸去世的時候,爺爺悲痛欲絕,險些随着小兒子一起去了。那時候奶奶就已經不在了。
爺爺痛恨蘭岚,這個他一直不怎麽認可的兒媳婦表現得那麽鐵石心腸讓他憤恨不已。甚至在李教授的葬禮上,爺爺都差點跟這個前兒媳大吵一架。
前幾年李彧過年一直跟蘭岚一起,爺爺讨厭蘭岚,一看到李彧就會想起可憐的小兒子,又徒添傷心眼淚。
爺爺又一直住在鎮上,跟大兒子二兒子一起過年,本來挺熱鬧。李彧一去,反而壞了氣氛,招了晦氣。因此李彧已經好幾年不到老人家家裏去了,只經常打電話發短信地慰問着。
他性子同父親一樣內斂,與親戚走動得不多,也不會撒嬌耍寶逗大人開心,算是小輩裏最不受關注的一個。
李彧無奈地承認,離了媽媽,他真正算是孤家寡人了。
二十九這天,李彧六點不到就出了門。
不到十點,程殷也被到家來的方源從床上挖了出來,“幹嘛?”程殷睡眼惺忪,有氣無力地問。
“玩兒啊。”方源把他拽出來,“去貓咖撸貓。”
程殷抱着枕頭不撒手,不耐煩地說:“老子撸/自己都沒心情。”
方源瞠目結舌,“您最近言談舉止非常出格吶。”
“我跟你認識這麽多年都沒發現你哪兒特別喜歡貓。冒充什麽鏟屎官呢。”程殷吐槽。
方源嘿嘿笑兩聲,“方婷喜歡。”
“操。”程殷這才擡眼看他,“脫離我們單身組織了,也不用這麽急着秀吧?叫我幹嘛,老子不當電燈泡。”
方源一把把他拉起來,“沒成呢,我打算元宵節表白。今天就一塊兒玩兒,多認識個朋友嘛。”
“去你的,”程殷一腳把被子踢開,“她又不是不認識我,高一一年才過去多久?”
“性質不一樣了嘛!”方源吼。
“披了馬甲還不是一個人?”程殷煩死了。
“不行!叫你幾次了你都不出門,在家養胎呢?必須跟我出門。剛才阿姨還跟我說你成天睡懶覺待家裏不活動,怕你生病了呢。”
“行行行,起開!”程殷皺着眉開始穿衣服。
方源眉開眼笑,“程殷哥哥真好。”
“把那條褲子遞給我。”程殷立馬開始使喚方源小弟。
方源把挂着的褲子拿下來扔到程殷頭上,“快點兒,我出去等你。”
程殷把褲子從頭上拽下來,罵了句“操。”
磨蹭半天出了門,程殷還是一副陽氣不足的樣子。
方源搭上他的肩,“怎麽了?成天愁眉苦臉的,我看你這短時間都挺消沉的。”
程殷瞥他一眼,笑笑說:“成天只知道方婷,還有空關注我呢?”
方源一本正經,“一個感情細膩的詩人,關注生活的每一個細節。”
程殷沒理他這句蠢話,把他胳膊拽下來,“矮一大截非要摟着別人,累不累你。”
方源明白地問:“是不是李彧拒絕了你?”
程殷腳步頓了頓,提不起精神,“不是。”
“那怎麽了?”
路上人少,程殷低着頭慢慢說:“我是個同性戀。”
方源翻個白眼,“你不是同性戀怎麽喜歡李彧。”
程殷看向他,“但是你知道的,同性戀多招人厭惡。”程殷嘆口氣,“我還怕李彧是呢。”
方源愣了愣,“你想這個啊?”
程殷踢了踢腳邊的小石頭,“不想怎麽辦。總得要面對。”
方源直視着他,“程殷,同性戀沒什麽可怕的。你不是洪水猛獸,別人怕你什麽,其他男人還慶幸自己少了對手呢。”
程殷看着他認真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下,“以前我給你說我同性戀了,你還拉住我不讓我跟家裏出櫃呢。”
程殷笑完又有點苦澀,“我現在是知道怕了。”
不料方源說:“沒必要害怕。現在不一樣了。”
“嗯?”程殷有些不解。
“我相信,所有的愛都能夠訴諸于光明之下,都能夠得到祝福。”方源的話有些幼稚中二,但他語氣認真堅定得讓程殷心頭一震。
方源用力按了按程殷的肩膀,“我站在你這邊,支持你。”
方源又緊接着說:“‘不敢說出名字的愛’,本世紀不該再被深藏于地底。不是久處于黑暗之中就該被判處終身陰翳,不是曾被烙印上紅字就不配看見獄門邊的薔薇花。”
程殷突然很想哭。鼻尖酸澀得厲害,這使他備受煎熬的情愫原來曾被稱為“不敢說出名字的愛”。
“程殷,”方源語氣從來沒如此肯定過,“去反抗。去争奪更多的光。”
程殷開口:“我……”
方源打斷他,“你是我的兄弟,你可以。”
方源又摟上他的肩膀,程殷弓起背,方源笑着說:“你讓我明白了真正的愛情啊。”
程殷不着痕跡地瞪他一眼,“誰他媽給你愛情了。”
方源嬉皮笑臉,“是你讓人家知道真正的愛情不是沖動和征服啦。”
程殷渾身發麻,“操。別這樣。”
方源笑,“你要面對的,只有家庭的阻力。別的,別去想。只要李彧也喜歡你,就沒有任何人有資格來指責你們。”
“無論男女,你情我願的事情,誰都管不着。”
程殷抿抿嘴,“源兒,你說人話的時候挺招人喜歡的。”
方源沒收拾他,穩重一笑,“等會兒你給方婷說說,她腐得厲害,你讓她告訴你現在是什麽情況。”
程殷有點緊張,“可以說?”
“沒什麽大不了的。”方源無所謂地說,“你喜歡男人,她也喜歡男人,她還喜歡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有什麽。”
程殷咬咬牙,“行。”
“你一定要為這片說不得的禁區争取應有的權利啊。”方源動情地說。
程殷看着他笑了,方源還是這樣,英雄情節。
也沒什麽不好的。
本來方婷和程殷在高一時也沒太多交情,但沒想到方婷一聽這事整個人都燃燒了。
程殷簡直覺得對方眼裏滿是憐愛和保護,程殷隐隐覺得被看得像兒子一樣了。
方婷很激動也很克制,輸出的觀念反正是:喜歡男人也沒有什麽。她告訴程殷:“男人了解男人,卻很難理解女人。所以很多時候,男女之間的感情是吸引是好奇是兩種性別間差異的碰撞和交流。有沖動有激情。男人和男人就不像這樣。兩個男人的彼此吸引是更難的,更理智的,甚至是更為壓抑的。”
方婷目光灼灼,“我不是男人,也不是同性戀,這些都是我合理推測的。但是我相信,男女之間的愛情和男男之間的愛情,都是一種純潔美好的感情。而男人之間的愛情,因為遭遇更多荊棘,所以更為深刻。能堅持下來的人,都很厲害。”
聊了很久,程殷一點點放松下來,一只貓跳上他膝頭。程殷順着這只肥貓的毛,最後輕聲說:“只要他也是一樣的,我會很努力。”
于此同時,李彧也到爺爺住的鎮上了。早上七點鐘從汽車站上車,整整五個小時的車程,坐得李彧心裏發慌。
鎮子還是沒怎麽變,腦海中那個清淨悠閑的小鎮與眼前的重疊起來,李彧輕易回憶起了到爺爺家的路怎麽走。
路是窄的,從斜坡上去,往右拐就是鎮上的小學,爺爺家住在小學下邊。
李彧看了眼狹窄的上坡路,這條路上居民少,行人少。往上走就看到右邊的建築物沒了,這公路就懸在了山上,從缺口看過去就能看見河。
這河水依舊很淺,他想起來小時候過年回來堂哥帶他去河邊玩兒結果弄濕了衣裳。堂哥被打了一頓,哭得晚飯也不吃,是李彧拿了一大盒巧克力去才把他哄得重新開始笑了。
快要到小學了,坡勢更陡,有一兩家灰撲撲的奶茶店險立在坡上,櫃臺上一個裝糖的徐福記塑料盒子裏插滿了花花綠綠的吸管。
爺爺家就在前頭了。
再往上走,山勢反而平緩。李彧站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看着對面的一棟自建房。門口用水泥砌了一個小小的花壇,種了不少小蔥,綠油油的,還有一株紫荊花。
一側的卷簾門高高卷起,一位老人坐在一把農家自己做的木頭椅子上,手裏捧着本年份不小的老書。幾只雞在前面走來走去,不時啄食幾下地,一只狗栓在門上,伸出了長舌頭東看西看。
李彧眼睛一下子就紅了。
還好,爺爺看着身體還硬朗。
幾個小朋友吵鬧着跑過來,手裏揮着一本練習冊。一溜煙成群跑到爺爺身邊去,吼着:“爺爺,我寒假作業做完啦!最快!我贏啦!”旁邊的小孩子不服氣,跟着吵:“我的正确率更高!爺爺獎勵我!”
爺爺笑着把幾個孩子摟到懷裏,皺紋布滿了整張臉,“都獎勵都獎勵,今晚喝雞湯,把那只肥母雞宰了,成天叫得人頭疼。”
小孩子們笑着跳着去抓那只大黃雞,“哦!小黃你慘啦!”
一個穿着黃色圍裙的阿姨走出來,給爺爺遞了條厚毛毯蓋他腿上,數落着:“爸!你本來就風濕嚴重,坐着外邊吹風幹啥子?這麽冷的天。”李彧認出來了,她是大媽,幾年不見,看着反而年輕了,可能是生活水平提高了。
爺爺樂呵呵地說:“看會兒書,外頭有太陽,不冷。”
幾個男人從門裏走出來,聊得熱火朝天,小朋友們各找各爸,抱着腿撒嬌。李彧發現,自己都幾乎快不認識這些人了,面容有些熟悉,卻完全叫不出稱呼了。
左手摸上老樹皮,李彧轉過身來,輕聲問了句:“樹啊,你還記得我嗎?”“我從前,抱過你的,雖然兩只手抱不住。”
右手也搭上去,李彧發現依舊抱不住,但是他摸到了斑駁的痕跡。李彧轉個圈去看了看,上面有字跡:小或的樹。
李彧看着這四個字愣了半天。這是他小時候偷偷拿刀刻的,那時候還不會寫彧字,還因為破壞樹木被父親批評了一頓。
他長大了,這樹也更粗壯了。原本刻得緊湊的字,如今被拉扯開來,已經變形了。
李彧慢慢往下坡走。
是啊,已經變形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中二的是我,哇中間那一段太中二了,我真喜歡我的中二。诶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