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過了幾天,程殷和李彧又在門口碰見舒瑤了。
她和幾個女生站一起,微微低着頭,臉色發紅。
程殷笑着指過去,“你看,舒瑤變化挺大啊。都能和班上女生穿閨蜜裝了,之前可是聽說班上人都不怎麽搭理她的。”
李彧看過去,果然有個高個兒女生和舒瑤穿着同款連衣裙。幾個女孩子說說笑笑的,看着氣氛不錯。
李彧微笑,“挺好的。”
但他還是有些吃驚,舒瑤這麽快能交到朋友,不自覺站在那兒多看了一會兒。程殷知道他對舒瑤挺在意,也沒動,站在那兒等他。
看久了李彧就看出不對來了。
舒瑤一直沒說話,其他幾個女生倒是笑嘻嘻的,都沖着她一人說話。舒瑤的臉色已經由紅轉白,一臉的茫然。
他眉頭皺起,有些猶豫。程殷拽了拽他,“我們走近點,聽聽她們在說什麽。”
李彧腳尖在地上點了點,還是跟着程殷走了過去。
還沒怎麽靠近就聽見了,高個兒女生笑着在對舒瑤說:“明明舒瑤穿着好看呀。”
另一個接着話,“舒瑤瘦嘛。”還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頭,“真可愛。”
“我中午回去換掉。”高個子接着說到,“跟舒瑤比起來,我好醜哦。”
幾個女生一直在笑。
李彧卻覺得她們的語氣怪怪的,神情也很微妙。舒瑤垂着手站在那裏,格格不入的樣子,李彧有點看不下去。
他在心底嘆了口氣,走過去,對着舒瑤說:“你上次問我的數學題,我做出來了。現在去教室吧,我給你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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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瑤茫然地看向他,小聲說:“李彧?”
李彧點點頭,“現在去吧。你不是說沒做出來那道題覺都要睡不好了嗎?”
高個子女生斜着眼瞟了一眼李彧,又一副親昵的樣子笑着對舒瑤說:“最近這麽用功啊?愛上學習了,都不看你的小哥哥了?”
舒瑤搖搖頭。
氣氛實在太怪異了。程殷沒忍住拉了一把舒瑤,“走吧,快講完題回家吃飯了!”,接着推着舒瑤就大步走開,回頭對那高個兒揮揮手,“先走了哈!”
李彧跟在後面,禮貌性地對着幾個女生點了點頭,卻注意到她們臉上若有若無的、怪異的笑容。
走開了之後,程殷放下手,往後面看了一眼,那幾個女生已經走開了。
“她們在欺負你?”程殷問舒瑤。
舒瑤搖了搖頭,看着李彧,眼神帶着明顯的困惑。
李彧有點尴尬,“看你們的樣子有點奇怪,沒事兒吧?”
這時候舒瑤低下頭,像是認真思索着,過了好幾秒才開了口。
“她們想讓我跟她們一起。但是我覺得不能接受,又不知道怎麽辦。”
李彧嗯了一聲,問她:“跟她們一起是說要和你交朋友的意思?”
舒瑤點頭,又輕輕搖了搖。她看向李彧,神情有些迷茫和不解,“我不太明白為什麽她們突然就要和我一起了,幾個人主動來找我說話,我覺得很奇怪。”
李彧側過頭,跟程殷對視了一眼。他剛才瞥到的那幾個女孩子的模樣真的很怪異,熱情地想要接納另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不,太不像了。
李彧直覺上認為她們動機不純,但又說不出幾個高中女生能有什麽壞心思。
“你們是一個班的嗎?”程殷問。
“只有陳栀心跟我一個班。就是最高的那個。其他的是她的朋友,我最近才認識了她們。”
李彧說:“你不喜歡她們嗎?”
舒瑤笑了一下,語氣有些無奈:“她們每天都在一起,但好像也只有彼此幾個人。”
她又輕聲說了句:“我不太想這樣。”
李彧心裏一陣酸澀,孤獨和自我是兩個概念。
想到餘華的那句話:我寧願回到孤獨之中,也不願放棄尊嚴去換取表面的朋友。
抱團取暖就更沒有什麽意思了。
舒瑤垂下頭,“一個人是小可憐,一群小可憐在一起是絕望。”
“要有光。”程殷說。
李彧笑了笑,程殷也笑起來。
“不想跟她們交朋友就拒絕好了。”李彧說,“之前告訴過你,有問題可以來問我,是真心的。”
舒瑤看向他,李彧對着她點了點頭。
“謝謝你。”舒瑤咬着嘴唇小聲說到,“聽我說了這些莫名其妙的話,真的不好意思。”
“沒關系的。本來也是我把你叫過來的。”李彧微笑着說:“回去吃午飯吧。”
等到舒瑤走了,李彧和程殷也趕緊往回走。
李彧笑起來,“你怎麽突然來了句‘要有光’?”
程殷捏了捏下巴,“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上帝創世聽起來那麽的容易,人活着卻不容易。但是我們每個人生活的都是自己的世界,自己就是這個世界裏的神。身處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時,再絕望,也必須自己說:‘要有光。’”
程殷控制不住也笑了,“你看我是不是跟你越來越像了。說話可有文化了。”
李彧沖着他彎了彎眼角。
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這句話最動人當然不是光,而是于是。輕描淡寫的于是,輕而易舉的光亮。
神創物靠“word”,人拿什麽去留住光?
有時候早晨起來,看見紅彤彤的太陽。打開門,穿過走廊,日光順着白色的牆壁一路延展開去,起初是一片光,再變成幾束光線,最後就消匿了,只餘下陰暗。
太陽照不穿冰冷的建築,光好像不能夠抵達所有的地方。
李彧總是這樣悲哀。他還沒學會程殷的創世觀:
自己去建造自己的世界。你要光、要樹、要海,都自己去拿。
李彧的手不自覺捂上腹部。最近很奇怪,老是胃疼。
走了十多分鐘,李彧都沒再說話。程殷想講點什麽,于是側過頭來看了一眼李彧,才發現他臉色不太好,嘴唇蒼白。
“怎麽了?”程殷輕輕拍了拍他的腰,“你不舒服?”
“沒事兒。胃有點疼。不嚴重,一會兒就好。”李彧勉強沖他笑了笑。
其實情況不算太好,李彧很不舒服。胃裏空蕩蕩的,有時又有着強烈的燒灼感,類似于饑餓感,但是難受得多。甚至只是簡單的行走着,卻感覺胃仿佛被劇烈地搖晃了而暈得不行。
渾身都沒勁兒,他走路走得更加疲乏。
“餓了吧?我們走快點吧,你媽肯定都做好飯等你了。”程殷拉了他一把,“吃了飯睡個午覺應該就好了。”
李彧嗯了一聲。心底難免苦澀難當。
可惜他母親怎麽可能做好了飯在等他。
跟父親離婚後,就連兒子也很少過問。她現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中了。
印象中小時候的母親是溫柔的、高雅的,是無論在哪兒都優雅動人的。柴米油鹽都與她無關,飯是父親做的,鍋是父親帶着李彧玩兒着泡泡一起洗的。
但李彧喜歡看她彈琴的樣子。
他那時候還是個孩子,父親摟着他,在膝上放一本《王爾德童話》,兩個人一起慢慢地讀。母親在一旁忘我地練琴,有時也會唱起歌。他總忍不住看一會兒書就悄悄側過去頭去看一眼媽媽,看着她陶醉的樣子就覺得新奇、覺得神聖無比。
她現在跟李彧一樣,都獨自生活着。但她把一切都獻給了音樂,住進了自己的象牙塔,徹底地忘我,也快忘了兒子了。只差一點點,她就能完全甩開他這個小小的包袱了,偏偏這骨肉牽連的血緣關系還在妨礙着她,令她苦惱着。
而李彧不知道該不該怪她。
快走到小區門口了,程殷又問他:“好點了沒?”
李彧緊抿着嘴唇,點了點頭。
“快回去吃飯吧。我先上去了。”李彧說。
程殷又看了他一眼,“好。你要是還不舒服的話吃點藥吧,下午打個電話給我我幫你請假也行。”
李彧感激地對他笑了一下,“沒事兒的。”
“那我先走了。”程殷身體往前傾,眼睛還是看着他。
“好。拜拜。”李彧搖了搖手。
程殷這才轉身走了。
李彧捂着肚子,慢慢走向旁邊的全家超市。
雖然一點胃口都沒有,想到胃疼不吃飯大概會更糟,他還是點了一份番茄牛肉飯。
雖然一直自己一個人住,但是李彧始終對廚藝一竅不通,最多也就只能煮個泡面。要是勉強做頓飯,得費去他兩三個小時的時間,他也只好放棄自己做飯了。
但是他又不喜歡餐館,那些方方的小桌子或整齊或散亂地堆在店裏,坐滿了形形色色的人。要麽就有人獨自坐在一個角落裏,盯着手機傻笑,要麽就三五成群溢出一桌子的歡聲笑語。
但是那些對桌——要好幾個人來填滿的桌子總讓他覺得恐慌,讓他覺得內心深處無邊無際的孤寂頃刻間就會被無情地看穿。
樓下小小的全家是他的避難所。窄窄的桌子抵着牆壁,牆壁上還有着漂亮的貼畫,一個人能夠自在地坐在角落裏,這給了他多麽大的慰藉啊。
李彧舉起勺子,一勺一勺舀起米飯往嘴裏送。額角滲出了冷汗,胃疼得他眉毛皺到一起,但他機械地重複着吃飯的動作。
吃完了買一盒止痛片好了,李彧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