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人間

第60章 紅玫瑰 6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撒說。

銀發神明的話語并未出乎柯立夫·切瑞的意料。

這位部長微微一哂，攤開手，翹着長腿舒舒服服地倚靠在沙發上。

他看起來年紀輕輕，西大陸白人，身高普普通通，但其他方面給人留下的印象會很深刻，比如說梳得一絲不茍的金棕色頭發，身上的西裝仿佛剛從熨鬥下燙出來，有棱有角，證明了部長先生擁有衣服架子般的好身材。他臉也不錯，微笑的時候就像是溫和的學者，讓人動心。

但自戀如撒是不會覺得這樣一個人類有多好看——連二號都比不過，撒想——更別提祂看破真實的眼睛并不會受到柯立夫·切瑞的欺騙。柯立夫·切瑞的外表經過很多的修飾，完全和他基因應該表現出的模樣不同，撒還不了解這個時代的整容産業，但祂至少能判斷眼前這個人類的真正年紀至少九十歲了。

而柯立夫·切瑞自認為自己也了解眼前銀發造物的真實。

“在見到您之前，我做了幾個猜測，現在看來情況屬于猜測二，您的創造者，神話中的那位創世女神做得非常徹底，将關于前代文明的所有都從您的記憶中删除了……不，這麽說應該不準确，稱為格式化更為恰當一點。”

這樣說的他點點頭，自己肯定自己。

撒沒有說話。

從剛才開始，祂就産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眼前的人類每句話都使用尊稱，光聽言語好像他對撒畢恭畢敬，然而撒能感覺到，這個人類是從俯視的角度看待祂的，柯立夫·切瑞将祂當做沒有思想的器物，并毫不介意地将這一點在祂面前表現出來。

撒也不介意教訓他一下，問題是七彩光點只在撒身周跳動閃爍了一下，又猛地沉寂下去。

第一次感覺到瑪那粒子不聽指揮的撒瞪大眼睛……不，并不是不聽指揮，只是說如果過去祂只要一個念頭就能讓那些輕飄飄的小東西活躍起來，現在則要耗費百倍的力氣。

柯立夫·切瑞當然感覺到了從撒身上發出的殺意，但他渾不在意：“如果不做些準備的話，我是不敢直接和您接觸的，畢竟在瑪利亞卡死後，你并非以神職生命被人記住名字，而是由于戰鬥時的英武被稱為戰神。”

他說話的時候，這個圓形玻璃罩周圍，原本只是用來活躍氣氛的彩色小燈泡突然大亮，仿佛通過電線的壓強增強了數倍，以至于玻璃罩周圍埋着電線的地方都開始發熱。

“我想這點小東西應該不至于限制您多少，所以它只是個道具，為我們争取一點談話的時間，”柯立夫·切瑞說，“這點時間不多，所以我就直接問了，您可否能認我為主人呢？”

一個彩色小燈泡突然爆掉了。

真空中傳不出啪聲，但是撒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麽炸開。

思路突然通順，過去目睹過的種種當時并未被祂注意的線索流過祂腦中，拼湊出了一張巨大的網。

“……公正猜錯了。”祂說。

“嗯？”等待祂回答的柯立夫·切瑞沒聽懂。

“他猜測雇一群罪犯去挖雙子峰的是現任的統治者，所以那位先生才會不懈餘力地掩蓋真相。只是，我比公正提前蘇醒了一段時間，全息網上的種種言語足夠我對政客産生片面的認識……一個政客要黑龍槍幹什麽？一個政客連指揮人都做不到，他是怎麽成功讓惡魔為他辦事的？可是如果是你——”

“哦，你說的這件事啊。”柯立夫·切瑞點點頭，“總統是被我鼓動的，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我做的沒錯。講實話，正是因為‘秘密部門’部長這個位置能讓我光明正大接觸惡魔，我才會去當這個部長。”

“只是，”他将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身體前傾，靠近撒，“您要拒絕我嗎？”

“那些惡魔要得到黑龍槍不是為了複活魔王，你欺騙了它們。”撒說。

幾次被岔開話題的柯立夫無奈說：“這話就說得不對了，很多惡魔都擁有偵測謊言的天賦，我可沒有欺騙它們的能力，把黑龍槍給我，它們将尋回魔王，于沒落中複興，這都是真的。”

“你想當魔王。”識破了他意圖的撒驚愕說，“你想當魔王？”

“有什麽問題？”柯立夫大笑起來，“我為什麽不能當魔王？”

仿佛是因為撒的問題太過搞笑，這個男人捧着肚子差點笑得岔氣，半晌後他才擡起身體，抹掉眼角的淚花，就算如此，說話時依然會突然停頓來平穩情緒。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但您的問題實在是……怎麽說呢……哦，親愛的唱詩鳥先生，神明是不存在的，魔王也是不存在的。”

撒皺緊眉。

二號如果在這裏，大概能從這種熟悉的論調中意識到柯立夫·切瑞就是在綠水城學校被肯特·湯普森撥打電話求助，并且使用了不知什麽手段将一只改造霧魔放在肯特·湯普森終端機裏的人。然而在這裏的只有撒，并不知道當初綠水城學校小小的盥洗室裏發生過什麽的銀發神明才要開口，便再一次被柯立夫·切瑞打斷。

“摩西不過是個自稱魔王的人類，就像瑪利亞卡不過是個自稱創世神的人類，他們都是假的，所以我想成為，啊，不，應該說冒充魔王，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他看了看撒的眼神，笑起來，“又聽不懂的嗎？造物就是這一點讓人頭疼，不過也沒關系，我們換個話題，從哪裏說起呢？”

“嗯，就從黑龍槍說起好了。”他打了個響指。

撒并不是什麽好聽衆，按照祂的性格，現在一劍把柯立夫·切瑞劈了也有可能。但是從剛才開始，一股無形的壓力就籠罩在祂身上，自從進入月球殖民地就萦繞在祂心中不祥原本存在感稀薄，卻從柯立夫出現開始便開始飙升。

忽略了什麽？祂到底忽略了什麽？

撒從頭開始檢索祂數萬年的記憶，但祂找不到能和此刻對應上的事情，比如說一個人類突然跑到祂面前大放厥詞。但是撒知道自己的記憶并非沒有空白，比如說祂沉睡的這一萬多年，又比如說祂沉睡前發生的一些事……

而柯立夫已經開始他的講述：“我父親是個歷史學家，也是自稱的那種，他實際上是個中學歷史老師，除了上課作業和學生們沒什麽交流，碌碌無為，甚至也不怎麽管自己的孩子。”

連撒也産生荒謬感——祂頂着越來越強的壓強坐在這個地方，體力無時無刻不在流失，而這個男人竟然說起了生他的男人。

但沉浸在挑明一切的柯立夫依然在滔滔不絕，顯然說起這些給他帶來很大的快感。

“我小時候怨恨他，這個男人不僅在工作方面失敗，在家庭方面也很失敗，我母親因為看不上他離婚了，我小時候常常一天只能吃一餐，因為那個男人晚上忘記煮飯，早上也沒有給我早飯錢，幸好學校是免費提供中飯的。他整天躲在書房，不知道在幹什麽，後來我才知道，他參加了一個惡魔崇拜結社，試圖通過這種方法獲得力量，來教訓瞧不起他的同事和抛棄他的妻子，至于結局，作為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神秘，您應該料想得到。”

“他成功召喚了惡魔，被吃得只剩下骨頭，當時正好有來自聖教廷的驅魔者追查那個惡魔崇拜結社的線索來到我家，救了我一命。”

“那個驅魔人救下我的時候，絕對想不到，我渾身顫抖并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興奮。我父親用死為我打開一道新大門，當然，我不至于崇拜惡魔，那種前代文明使用基因技術制造的士兵不過是工具罷了，和您相比，它們太不完美……”

說到這裏，柯立夫癡迷的目光流連在撒的身上。

才見面時他說的話是真的，柯立夫·切瑞，這個神秘的男人的确為撒而心神搖動。

“我父親死去的那一年，是一九一七年，我八歲，因為沒有監護人，被那個驅魔者帶到了聖教廷之都，在聖教廷的學校裏學習了三年。”

“學校的課程非常乏味，很多有關神秘的東西都被老師一句話帶過，比起能使用聖光的神職者，他們更想要的是天主的羊羔，于是我使用了一點手段離開了那個學校，然後尋找到黑塔的入口，進去其中，當了個魔法師學徒。”

“結果黑塔比聖教廷更沒有意思，死氣沉沉，上到導師下到學徒都像是套着黑色裹屍袋的僵屍，聽說現在好一些了？反正當年是不怎麽樣的，于是我只當了兩年學徒就離開了黑塔。”

“後來我在大陸上游蕩，順便跑回去繼承了我父親的遺産，不得不說他收集的那些史料是他做的唯一有價值的事情了，那上面記載了一些關于神之時代的事情，于是我帶着史料，滿大陸游蕩，尋找過去的遺跡，甚至通過潛水設備到海底尋找東大陸。”

“我找到了很多棒極了的東西，我積累了很多財富，比如說，如今我已經九十一歲了，但我的外表看上去依然是個年輕人，還有，黑塔之主大概自認為是星球上最強的人類，但我比他更強大百倍……但這不夠，遠遠不夠。”

說到這裏，柯立夫輕咳了一聲。

“啊，有點口渴。”

他在沙發扶手上的屏幕菜單上點了一個鍵，幾秒後，一罐可樂由飛盤送了上來。

“別擔心您的騎士了，他應該不會太早回來，”柯立夫打開了可樂罐，嗞的一聲後，那種碳酸飲料特有的氣味彌漫在這個小小空間裏，“為什麽要遣走他？因為您發現他并沒感覺到尾随你們的我後，意識到我并非他能對付的敵人麽？”

他一口灌完所有可樂，站了起來，“您真是太自信了，為什麽會覺得您一個人能對付我麽？”

柯立夫·切瑞向着虛空張開懷抱。

“月球殖民計劃，我是投資者之一。”他突然說。

在他對面，撒捂着胸口大口喘氣。

祂明明不需要空氣也能存活，此刻卻感覺到窒息般的難受，同時那種熟悉感也從各個地方冒出來，但祂無論如何也回想不起來。

與之相比，玻璃罩周圍的燈泡全部由于承受不住電壓而爆掉了。如果撒身處地下，就會看到整座白月城的建築都在強大的電流驅動下震動，移動，變形，換面，露出在那些建築被建起前就安置在那裏的史前道具。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些道具也是神器，只是這些神器和撒一樣，與黑龍槍有本質的不同。

被巨大電流驅使，這些神器放出強光，它們施放出的力量仿佛沉重枷鎖，每一個都壓在了撒的身上。

俯視着撒，柯立夫愉悅地大聲說：“我推動了那場暴動，我建立起了月球殖民地現在使用的制度，我賜予十個部下權柄，讓他們成為這裏名義上的統治者。我做了這麽多，只為了将從雙子峰周圍遺跡挖出來的超越時代的道具布置在這裏，作為捕捉黑龍槍的後手。”

“我實在沒想到，雙子峰下不只有黑龍槍，還有唱詩鳥。不過那更好，你比黑龍槍強大得多。”

他強迫陷入渾身無力狀态的撒仰起頭，手指點在祂額頭。

“想不起來困住你的到底是什麽？這是當然的，為了防止你發瘋攻擊人類，你的邏輯會将你記憶庫中被人類攻擊的景象删除，所以你記不起來一萬多年前，你是怎麽被東大陸人用這些道具削弱然而殺死。你看，你自稱為神明，卻連自我也無法掌控，你的思考，你的性格，你的感情，不過是前代文明編寫一段數據，一個AI而已。”

他這句宣言仿佛打破了什麽僞像，話音剛落，銀色的數據流便浮現在撒的體表。

此刻的撒渾身就像被壞掉的投影燈所投射出的全息影像一樣，不時産生波動，看起來連人形也無法保持。

但從表情看，祂雖有有些痛苦，卻還保持着冷靜。

祂問：“你到底想做什麽？”

柯立夫這回給撒了一個精确的答案。

他說：“我要最強，我要能随心所欲，我要所有人都臣服在我腳下。”

***

銀白之鳥身軀裏，真正的核心中。

銀輝閃爍，電弧跳動，無數代碼在這裏交彙，大量數據等待分析出結果。

此刻，有一道瑪利亞卡留下的預案突然開始運行。

“場景符合設定，檢測到關鍵字：【最強】【随心所欲】，根據1-343條例，判斷目标等級為極度危險，涉嫌破壞和諧，要求——”

“——必須消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