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沈慕回過神來的一瞬,如五雷轟頂,五髒六腑都翻覆開來。他像遭了大劫的妖怪般,感覺自己被一道天雷打得皮開肉綻,沒了一層人皮的遮擋,那點彎彎繞的心思全被扒出來暴露在外。而面前的人正一臉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仿佛還沒轉過那道子彎。
他不想等這人轉過彎來,轉身把自己鎖進屋裏。腦子在一片嗡嗡亂響的雜音裏,不知打哪個犄角旮旯翻出來兩句話,一字一句蹦跳着列隊而行,在他心口上反反複複逡巡徘徊,攪的人不得安寧:
你這卑怯者!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後悔?
既要後悔,何以當時你又沒有那樣的膽量?
沈慕舔了舔嘴唇,也不知品出了何種滋味,只覺得和曾經肖想過的不大一樣,似乎有幾分微苦。
蕭烨把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上了,每種嘗試了至少十幾遍,還真拿這寶貝疙瘩沒法,把自己憋出一肚子火氣。他在客廳焦躁地轉了幾圈,幹脆回屋把被子抱出來,衣服也不脫,直接在沙發上躺下了。
沈慕就算再不食人間煙火,也不可能把自己鎖屋裏一輩子,總有出來的時候。蕭烨憑借十幾年來對他這寶貝弟弟的了解,為了不讓沈慕趁夜跑出來溜了,一晚上都沒敢睡太深,還把鬧鐘調早了兩個小時。
果然在天剛透了一絲兒亮的淩晨時分等着了沈慕。
蕭烨閉着眼,守株待兔數着步子,等那串輕的可以做賊的腳步聲靠近了,一骨碌從沙發上竄起來,逮住了他看情況不對話也不肯說就開溜的慫包弟弟。
沈慕被沙發上突然冒出來的一團黑影逮個正着,吓了一跳。待意識到面前是誰,幹脆跑也不跑了,連掙紮都不知道掙,像條進了網的死魚不知道蹦跶,仰起頭來一臉認命地盯住面前人,凹出了一派心如死灰的架勢。
任何人看了這表情,都會覺得擺在這人眼前的估計只有兩條路,一條自殺一條出家,反正哪條都不在世上,滾滾紅塵怕是要容不下他。
蕭烨窩囊了一晚上,本想開口質問他幾句,一看見他眼睛通紅明顯沒睡的憔悴樣,先就心軟下來。
蕭烨心裏一動,覺得自己被這小子折騰了一晚上,怕是也有點瘋了。他胸口為這個人湧動着說不出的心酸與莫名的歡喜,難以置信地想到:因為我?
他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是因為我?
蕭烨心疼起來,緩慢地伸手捧住他的臉——被沈慕掙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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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烨沒來及醞釀什麽柔情蜜意,只感覺到自己手指尖上殘留了一點潮濕的微涼。
那雙手被,沒有落下,轉而下移抓住他的胳膊,試圖拽着沈慕先坐下來。沒拽動。
沈慕站得跟木頭似的,開口倒是平靜又穩重:“我昨天晚上有點沖動,給你添麻煩了。”
蕭烨:“……你那不叫‘有點’。”
他自覺一晚上天上地下,心理落差大得跟開着直升機跳崖似的。由此可見他和沈慕用中文形容程度時,可能依據的不是同一套測量體系。存在誤差,可以理解。
沈慕不想理解他不合時宜的幽默感,執拗地望着他,入了魔似的。
蕭烨心軟,拍拍他臉:“怎麽了?想什麽呢?跟我說說。”
沈慕打定主意破罐子破摔,沒打算搭理他這幾句不輕不重的安慰。
蕭烨知道這位是個心腸硬的主兒,沒那麽容易坦白,況且這事要說起來還是他自己有錯在先,嘆了口氣:“這樣,你先別說,讓我先說。”
然而蕭烨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什麽句子能表達他心裏的一星半點。
蕭烨頓了許久:“……喜歡我嗎?”
他看見沈慕眼睛閃爍了一下,眼看又要開始飄淚。這一個眼神把他心疼壞了:“就回答我一句好不好……你和宜菲分手,是因為什麽?”
這個好回答。沈慕眼神飄向別處,惜字如金言簡意赅:“你。”
這回答在蕭烨意料之中,然而聽到的一瞬間,心就不受控制地飄向雲端,又不可抑止地下墜、下墜、下墜,直墜進他為自己發掘的深淵。
有很長一段時間,兩人相對無言。
沈慕自覺無趣,正打算轉身告辭,蕭烨突然動了。
蕭烨突然攏住他肩膀,上前一步,很輕很輕地吻了他。
沈慕愣住。
吻他的那人一觸即放,停頓一會兒,不知想了點什麽,又惡狠狠地吻了上來。
蕭烨抱住他,像小時候每次哄他一樣,在他耳邊呢喃道:“我不好,我一直糾結自己的,沒看好你,我的錯,所以不哭了好不好?”
不等沈慕回答,他語氣又陡然嚴厲起來“——但是再這麽折騰一回,我就不客氣了。”
“你要是不痛快,不高興,不想理我,可以把我關起來。別鎖你自己,行不行?”
他語氣變了幾變,補了個結尾:“你這樣我難受。”
沈慕在他懷裏愣着,下意識地點點頭。
蕭烨放開他,擡頭看看表:“我幫你請假,上午不去上班了,睡一會休息下,行不行?”
愣了許久的沈慕突然變臉了。
這個不行。
蕭烨在心裏嘆口氣,覺得自己大概上輩子欠他不少,半輩子的耐心都花在他身上,收都收不回來。
愛操心的大哥很有耐心地繼續:“離你平時起床還有一個多小時,回去睡會行不行?”
沈慕以一種不易察覺的細微幅度點了點頭。
看來這個可以。
蕭烨半拖半抱地把人帶回自己卧室,掖好被子摟在懷裏,在他額上淺啄了下:“行了,睡吧。”
懷裏的人可能因為缺少睡眠腦子不太夠用,死機了一樣盯着他看。
蕭烨在他臉上掐了下,為了懲罰小王八蛋故意掐的重了幾分,因為重了幾分,所以沒敢久留。一下就成功掐的小王八蛋開始變臉。
蕭烨:“是真的,信了嗎?”
沈慕終于能安穩躺一會兒了,蕭烨卻才開始激動,他反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差點把自己疼得叫出聲來。他俯下身看着沈慕的睡顏,覺得世間萬事真是不可思議,心裏一遍遍想:“這是我的了,這以後真是我的了。”
越念叨心裏越不安分,以至于躺了一個小時以後,他比熬了大半個通宵的沈慕看起來還憔悴。
可惜倆人醒來以後沒什麽時間适應,倆不同領域的工作狂馬上就得各奔東西。
剛走了大運的蕭警官,大概是出于平衡個人運勢的需要,迎頭撞上了一樁大案,連軸轉了三四天,快要腳不沾地,吃住基本都在他們警察局那間小辦公室解決,從頭到尾只來得及跟沈慕打了個電話說我這幾天可能回不了家。
終于忙完這一場,看天色已經入了夜,蕭烨累得直接攤在自己椅子上打了個盹,醒來稍微拾起了一點精神,擡頭看見時針正指向十,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沈慕倚着餐桌站着,被突然回來的蕭烨吓了一跳。
蕭烨開門看他人還在,還是平時的模樣打扮,心裏先就暖和了幾分。
雖然沈慕的衣着打扮基本不能作為判斷他心情和狀态的标準。這人不管三天不睡覺還是睡了三天都一樣,照樣發型不亂襯衣平整表情到位風度翩翩,一派衆人皆醉我獨醒般的精英氣質,鋒利得略顯冷淡。
而此時這位精英人士兩條長腿随意一搭靠在桌邊,被餐桌上頭的暖光燈一照,稍微透出幾分慵懶,手裏不知什麽東西落了地,他皺起眉來低頭查看,有一點不易察覺的驚慌。
蕭烨上前撿起滾落的小玩意,伸手把他的頭扭過來:“怎麽回事?忙着找什麽呢,都不看看我?”
他一番話看似輕松,手卻有點哆嗦,連帶着聲音聽着都不太自然。
沈慕大概還不适應和他的這種相處模式,一下不知道怎麽反應,卡住了。
倆人剛剛确定心意就分開幾天,到底缺了幾分磨合适應的過程,一時間都有點不自在。
親密無間了小二十年的兩個人,此刻面面相觑,居然緊張得誰也不知道該說句什麽。
半晌。
沈慕率先頂不住壓力,視線開始游移,往天花板上飄了半天,落在自己手邊的杯子上,終于找着了話題:“……你喝點什麽?”
蕭烨愣了下,脫口而出:“呃,那什麽,來杯糖不加咖啡……”
他說着說着自己也感覺哪裏不對,停下來思索哪裏出了問題。
沈慕沒跟他客氣,沉默了一會兒:“……噗。”
蕭烨看着彎腰笑成一團的沈慕,突然覺得這個場景無比真實,讓他有種久違了的放松。
他低頭看看自己手心,見手上小玩意奇形怪狀五彩斑斓,感覺好像有點熟悉。
小時候家裏大人不讓養狗,沈慕又喜歡動物。他上完幾節手工課,自己找了塊木頭,費半天勁削出了一只小狗,鄭重其事地送給了沈慕當生日禮物。因此他那把木凳子一直都搖搖欲墜。蕭烨半紮着馬步聽了一學期的課,居然還挺鍛煉身體的。
此時那只很傷眼睛的小狗安靜地躺在他掌心上。才幾年級的小孩的手筆,幼稚得有點好笑。
他從指縫裏瞥見自己床上被子還沒疊,心裏估計某個人大概已經鸠占鵲巢好幾天了。
蕭烨在自己臉上按了兩下,感覺嘴角上揚起了一個很傻的弧度。
他放下那只小狗,撲過去按住剛笑完一輪的沈慕:“笑什麽笑,我不要面子的啊?”
那一床沒疊的被子剛好派上用場。某個鸠占鵲巢的大概想不到會這麽快把自己坑了,壓抑不住地低哼了一聲。
這聲咬着牙的低呼飄進另一位的耳朵,差點把他心都給化了。
蕭烨抓過沈慕垂在身側的手按在自己身上,俯身含住了他的嘴唇,堵住了他沒來得及發出來的幾聲悶哼。眼前人含着水汽的眼睛無法聚焦,不知道飄向了哪個方位,忽而又回過神來,抱住他吻了回去。
蕭烨對上他的眼睛,覺得自己大概也有點精神錯亂起來,不管不顧地在他頸側和胸前留下一圈吻痕。
等颠倒的神魂逐漸歸位,蕭烨暫時收攏好自己三魂七魄,把身邊人在他胸口上不老實的手指摘下去,哭笑不得:“還有力氣?不歇會兒?”
沈慕把那只不老實的手搭到他肩膀上,拿另一只手往他嘴唇上戳了兩下,調笑似的往下移了移視線,眨眨眼睛:“哦,好啊。”
蕭烨:“……”
沈不正經又不正經了。
不過蕭烨自己也确實……還蠻有精神的,因此不怎麽遲疑就重新按住人壓了上去。
沈慕明顯皺了下眉,沒等蕭烨開始心疼,他忽然仰頭含住蕭烨耳垂,極為缱绻地叫了一聲“哥”。
蕭烨呼吸一滞差點投降,就聽見一陣熟悉的促狹笑聲在耳朵邊上響起。
拿他消遣還上瘾了?
蕭烨對這小王八蛋還有心情調笑實在不知該持何種态度,氣結,只能低頭咬住這人不老實的舌頭,不給他機會犯上作亂。
作者有話要說: 你這卑怯者!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後悔?
既要後悔,何以當時你又沒有那樣的膽量?
——郁達夫《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