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虧了蕭烨電話過程中突然走火入魔,忘了沈慕那些劣跡斑斑的“前科”,比如基本每次推說忙都是找借口,比如每次說“會照顧好自己”結果不是一天三頓飯合成一頓就是三天合起來只睡□□個小時。他沒有細問沈慕是要忙什麽,沈慕也因此松了口氣。
他不太想跟蕭烨提這件事,倒不是因為見不得人,而是因為,會碰見宋宜菲。
什麽事呢?說起來也挺簡單的。
沈慕所在的公司和市裏的媒體合作過幾期節目,反響不錯。現在雙方商量着新錄一段采訪,幫今年的營銷宣傳造勢。公司這幾年業績不錯,在當地算是數一數二的大頭企業,于是那家媒體不敢怠慢,千挑萬選,選出了他們最具職業素養最平易近人最得體大方最受好評的記者姑娘來負責這件事。
所以宋宜菲就來了。
按理說這事本來和沈慕沒什麽關系,但很不巧,本來負責和媒體接洽這事的那個小夥子不知怎麽的臨時吃壞了肚子,錯過了和美女記者近距離接觸的機會。于是作為“形象良好”工作能力突出且恰好“和著名媒體人私交良好”的公司模範沈先生,宛如一塊革命的紅色磚頭,被臨時搬過來客串一下負責人。
雖然那個“私交良好”,早已經是一星期以前的事。
沈慕被兜頭甩了個爛攤子,差點沒在辦公室當場翻了臉,心裏已經盤算好了要拿什麽理由整治一下那個不懂事吃壞肚子的下屬。
其理由也相當理直氣壯,很有他本人特色:怎麽一天三頓飯還能吃壞肚子,他自己三天吃一頓的時候都沒覺得怎樣。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似的能靠光合作用吸收能量。旁邊圍觀的同事集體默哀對那位不知情的當事人表示同情,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沈慕那長腿細腰,覺得這人能活到二十來歲沒餓死也是不容易。
事實證明找這人負責任何和人情世故有關的事務都是不明智的。這位二世祖不活活把人氣死就算是給人留面子了。
于是公司老總無奈之下,吹了個哨又出張紅牌,中途把滿臉寫着我不自在的沈先生罰下,替補的革命磚頭二號作為前鋒頂了上去,兢兢業業地完成了任務。
沈慕領完他那張紅牌,直接把領帶扯下來扔一邊,看得旁邊負責提詞的小姑娘兩眼直冒星星。他揉揉眼睛,感覺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好像渾身都有點頭疼。
宋宜菲在會客室側耳聽着公司經理侃侃而談,坐姿優雅。她溫柔大方地引導着問題深入,在鏡頭的柔光底下,仿佛自帶一層天使濾鏡。
沈慕遠遠地朝宋宜菲點了下頭,就算打過了招呼,也不管她有沒有看見,溜出去給自己倒了杯咖啡續個命。
咖啡滾燙的苦意沖刷過他緊張了一天的神經,他忙了一整天松了口氣,突然覺得還不如連軸轉輕松。
Advertisement
緊張的工作可以麻痹人,把一些歪門邪道的心思盡量鎖死在頭腦的角落裏。然而閑下來,各種心思就像雜草一樣瘋長,難免胡思亂想些有的沒的。
沈慕倚在沙發上閉上眼,擡手按住自己的額頭,努力想把蕭烨和他那一連串唠叨從腦子裏清出去。
他聽見有人進來,不過不想搭理。那人在門口處站了好一會兒,站到沈慕有點不耐煩,才開口說話,一句話就驚得他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
宋宜菲抱着胳膊站在門口:“你和他怎麽樣了?”
沈慕:“……”
他雖然已經有點自暴自棄的意思,但也不希望某位“得體大方”的大小姐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不知怎麽回答,幹脆把問題抛了回去:“我和他應該怎麽樣?”
宋宜菲不鹹不淡地看着他,絲毫不為所動:“那你想怎麽樣?”
沈慕知道這姑娘對一件事有着窮追猛打百折不撓的韌勁,但關于這個問題,即便是有了答案,他也不想對別人透露半分,因此仰起頭看向宋宜菲,也不管自己剛才的答話分明已經默認“他”是哪位,明知故問地裝傻道:“我認識的人有點多,你問的是哪個他?”
宋宜菲隔空抛給他一個看傻子的眼神,踩着高跟鞋儀态萬千地踱步過來,在離他快一丈遠的沙發另一頭坐下,雙手交疊,一條腿搭到另一條腿上頭,優雅地開了尊口:“可以幫我倒杯咖啡嗎?”
沈慕看着她落座,站起來給她倒了杯咖啡。他明顯心思走了神,手上卻動作熟練地加了奶和糖,遞到她手邊。
中途兩人沒有一點眼神接觸。
宋宜菲看着他沖泡咖啡的一連串動作,端起杯子輕啜了一小口,評價道:“太苦了。”
她絲毫不覺得意外。這個人從來都是這樣,認識四年,交往兩年,記不清她喜歡的咖啡口味和甜度,卻永遠記得他哥高中時候喜歡喝的咖啡牌子、産地、濃度甚至包裝袋上花哨的英文字母和杯子上的紋樣,還有他哥放在杯壁上微微彎曲的手指。
宋宜菲老早就看出他這個習慣:每次沖咖啡,都是無意識地按着他哥喜歡的方式沖。她起先只覺得是兩人一起長大互相影響,後來提醒了好幾次,沈慕多少會注意一下,但每當他沉浸于什麽心思時,端給她的依然還是一杯他哥絕對會給五星好評,而宋宜菲卻覺得苦得難以下咽的咖啡。潛意識裏的行為模式最難改變,于是她也就不說什麽了。
他倆遇見是在大學裏的院系交流會,宋宜菲膩了無休止的搭讪,撥開擁擠吵鬧的人群,在大廳的牆柱子一側發現了人群之外的沈慕。
那時候是初冬,外頭飄着微雪,沈慕倚着窗戶,手裏端着杯咖啡,不知陷入了什麽思緒裏頭,眼神沒有聚焦。窗外小雪悠悠飄落,染白了幾節光禿禿的枝丫,他整個人有種青澀柔和的質感,不遠處的塵界喧嚣好像絲毫沒有闖入過他的眉眼。
宋宜菲看着窗邊迷茫而安靜的年輕人,一時忘了自己此刻還在人間。
沈慕不是個會主動來事的,他倆能走到一起,完全是宋宜菲主動接近的結果。及至後來宋宜菲發現這人平時安安靜靜不愛說話,一開口則五句話一定能繞到他哥身上。
沈慕從小成了孤兒,照顧他最多的就是蕭烨這個大不了幾歲的哥哥,兩人親密一些,本不會惹人遐思。宋宜菲一開始也不覺有什麽,但慢慢發現,平時無波無瀾的沈慕不定期就會有一陣情緒波動,有時一兩天,有時幾星期,有時三五月,整個人都不對勁起來,哪怕他們周圍并沒有什麽事情發生。她起先搞不清楚怎麽回事,只覺得是他自己太過敏感。後來她和蕭烨接觸多了,發現了這個變化規律:沈慕一情緒波動,說明蕭烨這段時間又在走桃花運了。
她注意到這點征兆,心裏隐隐約約有一絲預感,看着沈慕的時候,仿佛隔着重重疊疊的紗簾和屏障,朦朦胧胧地窺見了後頭的一點端倪。
有一次在沈慕又五句話拐回他哥身上後,宋宜菲也不知為何,脫口而出笑道:“這麽怕他跑了,要不要把他鎖起來關在家裏?”
她本意只是開個玩笑,但看到沈慕那一瞬的表情,覺得這個玩笑,可能無意之中說中了什麽。
沈慕那時的表情是怎樣的呢?
宋宜菲記得很清楚,不能再清楚了。那就是她第一次在交流會的窗邊看見沈慕時,他臉上的表情。
青澀、柔和、安靜而迷茫,好像試圖從一團雲霧裏弄清楚什麽似的,有三分專注,七分困惑,合在一起成了十分的溫柔懵懂,眉鋒微皺,眼神沒有聚焦,不知是望向了自己心裏的哪個方向。
是那種“情不知所起”的迷茫。
好像時隔多年,他又重新回到了當初倚着窗子發呆的少年時刻。
可他們分明一起走過了那麽久的路。
宋宜菲是個聰明人,沒等他自己得出個什麽結論,已經從他那眼神裏,看出了許多幽微難明的心事。
那一瞬間,宋宜菲覺得自己突然了悟了什麽,沒有憤怒,沒有委屈,沒有不甘,甚至連驚訝都沒有,只是平靜如水地接受了現實。
他的內心,原來不是并不像看起來那樣平靜無波。他心裏有偌大一片天空,全都給了他哥。一絲一毫都不在她這兒。
她在街上猛地剎住腳步,思緒還沒完全飄回來的沈慕偏頭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她直視着面前人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了句“分手吧”,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還沒反應過來的沈慕愣在原地,想要追上她,才邁了兩步,眼神卻不知為何又渙散起來,終于還是停在了原地。
宋宜菲端詳着她旁邊的年輕男人,感覺他身上那種迷茫有了一些新的變化。如果說一周前,他眼裏還是那種“不知情為何物”的困惑之感,現在則應該已經步入後半句的範圍了。
她撂下手裏的杯子:“我看你是被寵壞了。”
沈慕不着痕跡地偏轉了視線,順着她的手臂停留在她手邊的杯子上,沉默了。
本來他無父無母,三代以內的親戚都沒有幾個,照理說不會有什麽人寵他。然而他有個哥。還是個責任心和照顧欲爆棚,一天不操心他就活不下去的哥,比他親媽在的時候還能唠叨。
沈慕提起嘴角像是笑了一下。但這點笑意持續了不到一秒,他又開始焦慮起來。
蕭烨好像天生這種性格,不操點心不痛快似的,剛好碰上他這個弟弟,于是一腔愛心全傾灑在他這片土地上。等他哥有了心上人,将來再有了孩子,也會像現在唠叨他這樣,整天唠叨他們嗎?
很大概率是會的。
沈慕想象着蕭烨将來可能的生活,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煩躁。
這時候休息室的門開了,一個綁馬尾的女孩一手握着幾頁文件卷成的紙筒,一手向屋內招呼道:“菲姐,剛才有一段錄得不好,咱們等會重拍一下……”
她看見屋內的光景,不知自己是不是突然出現打斷了什麽,有點不知所措。
宋宜菲溫和地向女孩招招手,笑了笑。她站起來,像進來時一樣優雅地往門口走去,途中轉頭給沈慕撂下一個頗有些憐憫意味的冷淡眼神: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