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Grinding
半年,就算在顧一銘的時間觀念裏也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想着與方曉的約定,心裏很是矛盾,但仍然守信地觀察起周圍的人群。冬訓是半封閉式訓練,射擊館除了教練和後勤,就只有顧一銘的隊友和青訓隊推選的替補隊員。
他看到隊裏的女孩子偷偷拿面包屑喂喜鵲,裹得嚴嚴實實近乎臃腫的身軀肖似她周身吃得圓滾滾連腹部絨毛都貼在草地的雀鳥;他遇到飛碟二隊的新隊員,彼此連名字都不知道,只是新年當天一起在體能室加訓,見到下雪,便被勾肩搭背拖出去做雪人;他帶錯了耳塞回房間拿,見隔壁床連鋪蓋都沒有整理,停留片刻才發現是那個向來樂天派的李葉青曠掉訓練躲進房間悶在被子裏哭。
他跟很多人聊天,隊友、別隊隊友、教練、助理教練、還有門衛清潔和掌勺師傅。顧一銘不擅長聊天,但他從唐紹那裏發現,很多時候聊天不需要你說話,只要在合适的時候應和,對方就能把一整段對話順暢地完成。他知道了謝青雲家境貧寒,岳父直到他去年拿了奧運冠軍和省裏的一百萬獎金才讓他進家門,也知道了秦山數年前退役是緣于腰肌勞損和右耳失聰——不是因為病痛本身,而是因為病痛帶來的平衡感缺失,射擊時無法保持姿勢穩定。
這些都是以前的顧一銘不會刻意去關注的事情。他在微信朋友圈裏看到過的那些情感與理智、夢想與現實的辯論鬥争,那些或激進或妥協的觀點與争議,最後落實到人生,原來是這樣平凡無奇,随口道來或娓娓而敘,都不需要一個感嘆號。
顧一銘對方曉說:我找不到可以喜歡的人。
他說得很認真,并沒有敷衍的意思。曾經的空空菩提心如今苔塵堆積,可惜還不能引動旖旎之心。他見識到世人千好萬好,卻仍然頑固認為只有一個方曉是他的。
方曉也不覺得這短短一周就能讓顧一銘移情別戀。他循循善誘:你的隊友,沒有合你胃口的嗎?
顧一銘想了半天,老實回答說:我的胃口就是你。
方曉眉毛一挑,說:在認識我之前呢?
顧一銘想了想:黎姿那樣的。喜歡她演的趙敏。
方曉有點想笑。他說:那方面的。
想着顧一銘也十九歲了,就算還沒有經驗,該懂的也大概都懂了,方曉幹脆挑明了:性的方面。自`慰的時候。
顧一銘半天也沒回複一個字。
他從正式進體育隊開始就是寄宿。射擊項目人少,寄宿生更少,他常年抱着鋪蓋卷換宿舍,有時候跟隊友住,有時候跟教練住,來來去去的,并沒有遇見能談論這種事情的同齡人或者長輩。他自己偷偷摸摸地在圖書館看到了一些書,然而上個世紀的生理教育在頻率和尺度上很有些不切實際的地方,顧一銘做不到。正因如此,每次自`慰他都感到羞愧,心裏一直覺得這是不好的事情,該藏起來的。他沒想到方曉會像這樣光明正大地說出來,教他臉上燒得厲害,胸膛裏的心跳也難受。
顧一銘說:沒有……沒想着誰。
方曉是想套出顧一銘性向的。他猜到顧一銘不自在,仍堅持問道:性別呢?幻想的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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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一銘說:……都沒有,就是摸一摸。
已經熄燈了,他縮在被子裏,一邊打字,一邊翻了個身。被禁忌的話題所刺激,顧一銘有點躁動不安,但他臉皮太薄,哪怕隔着屏幕,也做不出一邊若無其事地聊天一邊勃`起的事情。他皺着眉翻騰了一會兒,沒有效果,于是想換個話題。顧一銘把頁面撥上去,看見自己的消息。他心裏想到的是方曉。可是方曉一點也不像趙敏。他像楊過,看起來溫柔多情,實則狡猾又固執,一旦冷酷起來,理智得毫不容情。
他問方曉:你一點也不像我喜歡的類型,我為什麽會喜歡你呢?
方曉說:也許你不喜歡我,只是錯覺。
顧一銘覺得不是那樣的,可他沒辦法說服方曉。
他主動認識了幾個隊友并交上了朋友。李葉青喜聞樂見,說他終于開竅了,趕緊又給他介紹了一些隊裏的女孩子。射擊是一項幾乎不存在性別差異的體育項目,目前10米氣手槍的世界紀錄裏,女子成績比男子成績高了整整4環。顧一銘樂見有更多人可交流射擊經驗,也真誠尊敬隊友成就,卻始終未能感到面對方曉時那般悸動。這都要怪方曉。顧一銘的心寄存在他那裏,哪有餘力對他人悸動呢?
顧一銘這邊內心毫無波動,卻不知李葉青這八卦小王子講了些什麽,有天秦山竟也特意來跟他聊天,告訴他談戀愛不要有心裏負擔,他們教練組不提倡隊內戀愛,但是真成了也不會阻攔。
顧一銘說不是的。最初的時候,有那麽幾秒鐘,方曉真的令他生氣,氣方曉總是弄錯關于他的事情,擅自給他加一些小可憐人設,又擅自決定他連喜歡和依賴都分不清。他想徹底離開這個根本不跟他對等交流的人,但是他舍不得。方曉根本什麽都不懂,那麽,顧一銘就不繼續指望方曉生來就懂了。他希望跟方曉交流。
顧一銘不喜歡交流,傾聽是更容易的做法。但他已經有了這樣的耐心。方曉令他生氣,也令他開心;令他難過,也令他快樂。方曉帶給他的是嶄新的體驗,非常新鮮,非常動人。
這感覺就像最初學習射擊,每天做持槍、平衡和耐力,累得腰背僵直卻沒有任何成就感。但顧一銘心裏知道,那不是壞事。槍不是要害他,方曉也沒有讨厭他。他喜歡的,同樣在歡迎他。他是有底可依的。
顧一銘對秦山說:“我是在談戀愛,不過對方不是隊裏的。”
秦山很驚訝地“嚯”了一聲。
顧一銘講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補充道:“我在追求他,還沒有成功。”
秦山理解地點頭:“你們小年輕談戀愛呢,隊裏原則上是不幹涉的,但是不能影響訓練。”
他見顧一銘沒有繼續談下去的意思,将話題轉到正事上:“小顧,上個月的選拔賽你成績還可以,下個月的第二場選拔賽可以拼一把。世界杯後三場的選拔賽在四月,到時候也要争一下名額。”
這話秦山原本不會對顧一銘說。運動員的平衡心跟平衡感同樣重要,以前的顧一銘把射擊放太重,秦山便總讓他想想別的,現在,事情已經出現了變化。
顧一銘說:“好的。別的比賽我也想參加一些。”他還記着要多拿幾個冠軍的事。他有段日子沒拿名次了,補助是比較可憐的。國內比賽獎金雖然不多,好歹蚊子腿也是肉。
秦山同意道:“今年的冠軍賽是國家隊的選拔賽,肯定要參加。錦标賽你也可以讓浙江隊幫你報個名。多參加比賽對你現在有好處。”他說完,又看着顧一銘笑:“小顧啊,看來談戀愛确實影響心态。”
顧一銘想了想,答道:“射擊的心态沒有變,只是比賽的心态不一樣了。”具體是怎麽不一樣,他卻說不太準。顧一銘最近只參加了一場選拔賽,遠沒達到能夠讨論比賽心态的境界。
顧一銘問秦山:“秦教練,您有過瓶頸期嗎?”
秦山說:“有,我當然有。我那時候,沒有瓶頸期的是氣步槍的趙學,他從24歲拿第一個亞運會冠軍到33歲退役,參加的比賽從沒空手而歸。你之前就跟他有點兒像。但他退役了沒留隊當教練,最後去了大學當體育老師。”
“天才不是一輩子天才,”秦山說,“天資會用完的,用完了還能射擊打比賽,靠的就不是單純的天賦了。趙學的特異功能是上場就忘我,一場比賽打下來心跳從不超過70,扣扳機跟喝水一樣。我24歲之前也差不多是這樣,24歲打了一場奧運,争第一金,立刻就不行了。任務太重,責任太大,最後兩槍手都在抖,背上汗濕了整件T恤。
“後來沒辦法,有了壓力你不能再裝作壓力不存在,就得學着适應它,對抗它,頂着壓力練。那一年的奧運會,最後一槍,我心跳飙到140,整個人都是迷糊的,缺氧,只為了那一槍。那時候就不關別的了,只有人和槍,連靶都看不到。放下槍的時候我整個人都聾了,耳鳴得厲害。很多人安慰我是身體原因,但我心裏知道,那一槍怪我,是我被壓垮了。”
顧一銘知道那件事。秦山那一槍是6.8,非常壞的成績。
“有人以為被壓垮就再也站不起來。不是的。壓力這玩意兒越想越有,你不能刻意忽視它,相反,你要在壓力最大的時候也打出十環。隊裏留我當教練,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像趙學那樣的運動員好不好?好,非常好,但是太少了。大部分人的本錢沒法讓他們吃一輩子,都要學着适應。”秦山看着顧一銘,“小顧,你也得适應。”
适應得好,适應不好,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優勝劣汰的故事。競技體育自有其殘酷之處。這些話他們都清楚,秦山也不會當着運動員的面說。
最後秦山說:“射擊跟滑雪體操不一樣,教練知道的不比你多。這個成績怎麽樣,沒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有了矛盾就要問,有了壓力就要認,掩耳盜鈴沒有用,小顧,但求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
顧一銘咀嚼着這幾個字。他也該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