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安河橋北
安河橋不如歌裏唱的荒涼,往北面走是一些外觀樸素的居民區,白牆上挂着巨大的房地産廣告,旁邊還有個小小的購物中心,跟位于石景山旮旯角裏的射擊場相比也不差什麽。顧一銘在附近轉了一圈,感受到一種生活化的冷清,與為了對抗這種冷清而刻意呈現出的吵鬧。
……非常吵鬧。
射擊場也很吵。氣槍和運動槍支的擊發噪音,再加上室內場地的回聲,已經成為射擊從業者的職業病源之一,許多長期訓練的運動員都會有聽力問題。但那種顧一銘業已習慣的背景音和這刻意招徕路人的喧嘩刺激是不一樣的。
整層樓的商鋪恐怕只開張了一半,就是這一半,每家都在播放着不同品位的流行歌,鼓點與大镲齊飛,中英日韓各國文字輪番轟炸。在這樣的場景中,顧一銘仿佛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呼聲與近在顧一銘耳邊的一句高亢的“she's gone”一齊迸發,令顧一銘懷疑那只是他自我意識過剩的錯覺——就好像緊張過頭的運動員幻聽開始指令。
直到隔壁音像店一曲嗨到終了暫時安靜下來,顧一銘回過頭,終于确認了聲音的來源:不遠處的通道拐角,有個戴着鴨舌帽的青年正撐着膝蓋氣喘籲籲,看起來是一路追着他跑過來的。青年眼神瞬也不瞬地咬在他身上,見顧一銘回頭,還朝他揮了揮手。
顧一銘踏着音像店切歌後的前奏鼓點走了過去,到對方面前時剛好趕上一句“put on your war paint”。
鴨舌帽青年站起身後與他差不多高,帽緣露出的發梢染成一種褪色的灰。與殺馬特的發色和吊兒郎當的鴨舌帽相反,對方樣貌挺陽光的,笑起來很有親和力。顧一銘回憶了一圈,覺得自己似乎沒見過這樣的人物。他原本想問我們認識嗎,又怕對方是他哪個一面之緣的同學,挺尴尬的。
跟很多到高考才轉職業的射擊運動員不一樣,顧一銘從初中開始就每天只上3節課,下午早退去訓練,一路念下來只大概齊認識了班上一半的同學;憑射擊成績勉強考上了本地的大學,又剛好撞上職業生涯出成績的時候,更是過着三個月比賽八個月集訓剩下一個月回家過年的單調日子,一年到頭上過的文化課不超過50節。都說同學是最容易成為終生密友的,顧一銘卻連這密友候選裏大部分人的名字都沒太記住。
顧一銘還在竭力回憶的時候,鴨舌帽青年已然調勻了呼吸。他清了清嗓子,直截了當地給出了答案:“槍王顧一銘,真的是你——看你比賽好久了,第一次見到真人呢。”
看比賽……顧一銘感到驚訝。雖然知道理論上國內禁槍的大環境下也會有射擊運動愛好者,但他們這個項目比較尴尬,不像三大三小那麽有群衆基礎,又沒有花滑跳水的觀賞性,只有奧運首金戰能引起一些話題。沒奧運的年份裏,國內比賽的射擊館根本坐不滿,大部分場合記者隊友親朋加起來比觀衆還多幾倍。別說顧一銘了,就是他的幾個奧運冠軍師兄師姐,也沒怎麽遇到過在街上被人認出來的情景。
意外之餘,顧一銘還有些難受:對方提到了“槍王”,這兩個字還是幾年前他把國內賽事屠了個遍時媒體給的稱呼。他猶豫了一會兒,低聲糾正道:“不是……”
“嗯?”
“不是槍王。”
顧一銘以為接下來将是長篇累牍的吹捧與謙詞之間的拉扯淩遲,幸好鴨舌帽青年放過了他。或許知道他最近的成績,對方很快撤掉了原先的話題,轉而大方地伸出右手,見顧一銘沒反應也耐心地等着,直到顧一銘後知後覺地伸手與他相握。
握手的時候,顧一銘注意到對方臉頰上有兩個酒窩,一時間走神了,遞到舌尖的話也打了個禿嚕:“我、你好,我是顧一銘。”
對方的笑意變得明顯,酒窩也更深刻了。顧一銘抿了抿嘴唇,有些不知所措。鴨舌帽青年笑夠了之後,一本正經地回應道:“顧大神你好,我叫方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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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曉很健談。或許是身為射擊愛好者的素養使然,他跟顧一銘這種不善表達到近乎社交恐懼的人也能聊得來。顧一銘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放松下來,跟着對方進了一家懸挂着大紅橫幅的戶外用品商店,連繞過拐角瞬間重新響起的神曲旋律也沒能影響兩人的談興。
方曉看過今年的四站杯賽,知道顧一銘只有一場進入決賽,原因顯而易見。他也不對比賽的狀态和成績多做追問,随口聊道:“今天隊裏不訓練嗎?”
顧一銘搖搖頭:“只有我。”
他原本想要輕松帶過這個話題,卻鬼使神差地補充了一句:“暫時不訓練了……”他望着方曉的眼睛,“成績太差,休息一陣子。”
方曉為他的直白怔了一瞬,場面随之冷了下來。隔壁的動次打次還在放,連店門口的長桌都仿佛在跟音箱共振。顧一銘倚在桌上,方曉坐在桌後的塑料椅,兩人隔着長桌對視片刻,方曉忽然站了起來。在顧一銘疑惑的視線中,方曉張開手臂,摟住了他的肩膀。
顧一銘呆住了。
方曉收緊手臂貼近顧一銘,湊到他耳邊說:“給顧大神一個愛的抱抱。”
顧一銘不知道該回什麽,糾結半晌,鄭重答道:“謝謝。”
方曉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方曉放開顧一銘,重新坐回椅子上:“那你現在有什麽打算?是準備回家休養一段時間嗎?”
“……不回。”
顧一銘這會兒即使回家家裏也沒有人。他沒打算回浙江,就準備留在外面散散心。但具體怎樣才能散心,顧一銘自己也不太明白。除開比賽訓練,他基本沒有出門旅游的經歷。
方曉聽他說完,撐着下巴想了想,提議道:“大神要不要來我們的自駕游項目?”
“自駕游?”
方曉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他輕咳一聲,擡起頭,用眼神示意長桌上拉緊的橫幅。顧一銘起身去看,見橫幅上紅底墨字寫着“長帆俱樂部隴青藏川自駕游集合點”,旁邊還有個手繪塗鴉,大概是俱樂部的标志。
“不是什麽正式的活動……我們五輛車十二個人,全程45天,先到敦煌再到西寧,最後進藏出川回來。大神有興趣嗎?”方曉撐着下巴略帶期待地仰頭望着顧一銘,看起來不像剛才的游刃有餘,反而顯得緊張。
他的眼睛很亮,顧一銘又晃神了。
沒等顧一銘反應過來,方曉先想到了可能的顧慮,打了個響指,補充道:“不是廣告,不收團費的。我們食宿景點自理,油費高速均攤,車我包。”
方曉一長串介紹說完,也沒催促顧一銘下決定,就亮着一雙眼耐心地等待回複。他那張臉真的非常适合賣安利,富有親和力又相當真誠。顧一銘猶豫了一下:“我沒有駕照——”
“有備用司機,不用你開,”顯然已經看出了顧一銘的動搖,方曉笑起來,又露出了那一雙酒窩,“當然,有駕照更好了。”
“那……”
顧一銘也不知道為什麽。總之,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在跟教練打電話報備行程了。祝海冰對顧一銘選擇去長途旅行并不意外,只是交代他要注意安全,又讓他把組織者的聯系方式給自己。顧一銘一一答應下來。挂掉電話之後,他回頭看見方曉滑拉着手機屏幕的側顏,又擡手摸了摸方曉強行扣在自己頭頂、據說是自駕游成員标志的鴨舌帽,忽然想起了朋友圈裏頭經常看到的新型犯罪手法。
——壞人拍了下肩膀/吹了口氣/遞了根煙,受害者頓時喪失意識,腦子一迷糊,就把銀行卡遞出去了。
顧一銘想,無色無味的迷魂藥,原來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