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盛夏
高一開學那一年,天氣預報說這是本市有史以來最漫長的一個夏天,預計真正的降溫要到十月下旬才會到來,于是九月初一開學的堯晰還是穿着媽媽給他準備的白色短袖和牛仔短褲,背着新買的背包,無奈地任由過于緊張的父母帶着他找教室。
教學樓裏摩肩擦踵,來送學生的家長和報道的新生擠得滿滿的,堯晰被他媽媽緊緊地牽着手,認真地看着宣告欄上的名字。
二十八號,堯晰。他的同桌是寧思錯。
寧思錯。堯晰想,好別扭的名字。
位置是按照學號随機安排的,說是一會兒要根據個人意願再重新分配。堯晰被父母纏着說了一會兒話才進教室,他無奈地沖這兩個過于擔心的人揮手,等他們走了才松了口氣,趴到了桌上。
透過窗戶,堯晰看到了很多和他一樣被父母緊張着的新生,也有很獨立的自己來報道的人,寧思錯就是其中之一。
注意到寧思錯是因為他穿得太厚。明明熱得嘴裏還咬着冰棒,卻偏偏穿了件衛衣外套,帽子也拉了起來蓋住頭,單肩挎着包,動作靈活地擠進人群裏尋找自己的名字,因為旁邊的人都在推搡,他不得不一會兒伸長脖子一會兒蹲下去。
堯晰被他的樣子逗樂,忍不住笑。
沒有幾分鐘,寧思錯便出現在教室裏。他手裏的冰棒只剩下很小一塊,他把剩下的部分咬進嘴裏,紙棒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站在門口的位置望了一圈,最後走向了堯晰旁邊的位置。
寧思錯的皮膚好白,像堯晰陪媽媽逛街時見過的那種櫥窗裏的娃娃,他一時怔愣,連寧思錯把背包放了下來時都沒有反應。
“你、你好,”堯晰回過神,紅着耳朵自我介紹,“我叫堯晰,很高興和——”
寧思錯沒有理會他,他忽然擡起了桌子,頭也不回地走向了教室的最後方,又在半分鐘後返回來拿走椅子。從頭到尾沒有和堯晰說一句話、看他一眼。
堯晰呆愣在原地,某種莫名的情緒淹沒了他。
他好像被剛認識的同桌讨厭了。
班主任進班,見堯晰旁邊是空的還有些意外,她翻了翻手裏的名冊,說道:“寧思錯?寧思錯來了嗎?”
“這。”寧思錯舉起了手,他的聲音有些啞,也許是因為吃的冰棒太多凍壞了嗓子,“老師,我單獨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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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哦”了一聲,沒太在意,随後便開始介紹流程,堯晰漫不經心地聽,時不時往後排看一眼,卻驚覺寧思錯已經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到自由選座位的時候,一個紮着雙馬尾的女生提出想和堯晰坐同桌,堯晰沒理由拒絕,在幫她搬桌子的間隙又看了一眼後排,發現寧思錯已經走了。
他散似夏風,來去都無影無蹤。
堯晰開始不自覺地注意寧思錯。他在班上很受歡迎,成功在第一次班會上被選為班長,全班四十二個人,除去他自己,他得到了四十票,唯一一個沒投他的人就是寧思錯,因為寧思錯翹掉了這節班會課。
堯晰有些失望,也有些茫然,他覺得寧思錯可能是真的讨厭自己。
他利用每一次機會想和寧思錯多說幾句話,但寧思錯好像總是很疲憊的樣子,每次都沒什麽耐心地将他打發走。堯晰屢屢挫敗,開始從別的方向着手。
去小賣部的時候順便幫寧思錯帶一瓶汽水,幫翹課早退的寧思錯值日,周末的時候邀請寧思錯一起打球。當然,無一例外,全部被無視了。
在堯晰順遂的十幾年人生裏,這無疑是最大的滑鐵盧。同學看出他的失落,搭着他的肩膀,用很輕浮的口氣說:“寧思錯那種人有什麽好的,不跟他做朋友也沒事。”
堯晰皺起眉,他不喜歡寧思錯被用“那種人”來替代,忍不住嗆道:“哪種人?”
“就,”同桌沒察覺到他語氣的變化,流露出一個有些嫌惡的表情,“那——種,在外面賣的——那種人。”
堯晰用力打了他一拳。
這是好人緣的堯晰開學以來的第一次失态,直接驚動了老師和家長,兩方人馬輪流對他進行心理疏導,詢問他是什麽原因,但他閉口不說,最後老師沒辦法,只好先讓他回教室,自己再和家長談。
堯晰低着頭,沒有回教室,而是跑到了操場上散步。一圈還沒有走完,他看見寧思錯坐在主席臺底下玩手機,光明正大,好不張揚。堯晰停下來,杵在寧思錯的面前看他。
像是察覺到光線被遮擋,寧思錯擰着眉擡起頭,和堯晰面面相觑了幾秒。也許是認出了堯晰,他頓了頓,将手機收了起來,跳起來拍了拍衣服,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堯晰以為他是怕自己告狀,正要保證,寧思錯便很勉強似的開了口:“需要我送你去醫務室嗎?”
堯晰愣住:“啊?”
“你的手破皮了。”寧思錯指了指他垂在腿側的右手,“容易感染,還是處理一下吧。”
室外的溫度已經沒有七八月份時那麽高,然而空氣中仍然冒着熱氣,那些熱氣好像都鑽進了堯晰的身體裏,讓他感到煩躁不安。但寧思錯已經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冰涼的指尖非但沒能讓堯晰冷靜下來,反而如同催化劑一般推動着他心跳的進一步失控。
堯晰瞪着眼,寧思錯微長的睫毛垂落,說話的聲音輕而低:“走吧。”
其實寧思錯握過很多人的手,但只有堯晰把那當了真,以為是某種關系變遷的證明。
他注意寧思錯的時間又翻了個倍,開始以分鐘計算。
寧思錯喜歡穿外套,有時是校服外套,有時是黑色的衛衣外套,他好像更偏愛黑色。
寧思錯不喜歡吃飯,也許是不想去食堂排隊,他總是吃一兩個面包就趴在桌上睡覺。
只要有休息時間,寧思錯多半是在睡覺,他像是累得連那可憐的十分鐘都要抓緊。
期中考試的英語試卷,寧思錯的客觀題全填了C,被老師拉上臺朗讀一篇很長的英語文章。
他的聲音有些啞,但很幹淨。
堯晰想,有點喜歡。
班上的男生不多,寧思錯被當成壯丁和堯晰成為了隊友,他們一起打了一場籃球。
其實寧思錯的技術很爛,沒投中還會上臉,像小學生一樣氣急敗壞,但堯晰很享受和他一起打球的時間。
寧思錯又翹了數學課。
學校舉辦了秋季運動會,交到堯晰手上的名單裏還差一個參加男子接力賽的名字。堯晰找遍了全班,最後不抱希望地和寧思錯搭話,寧思錯竟然同意了。
他們是前後棒。
寧思錯的皮膚很白,連跑步的時候都像是在進行某種藝術實踐,但速度不算慢。交接的瞬間,堯晰碰到了他溫熱的手心。
堯晰想,他可能有點緊張,因為他的心跳變快了。
他們班拿了第一,堯晰看見從人群後方要離開的寧思錯,熱血上頭的他沖過去把人抱起,輕輕地抛了一下,又穩穩地接住,在寧思錯驚恐的眼神裏不好意思地跟他道歉。
寧思錯紅潤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忽然擡起手來不輕不重地打了堯晰一巴掌。
他被寧思錯無視了整整一周。
堯晰買了很多零食堆在寧思錯的桌上,扭頭頻繁到把脖子扭到痛。寧思錯好像受不了,又好像原諒了他,回贈了他一包薯片。
薯片還沒開封,寧思錯被一個外校的女生表白,他好像說了什麽,那個女生直接被氣哭了,班上的男生開始吹口哨,堯晰拍了拍桌子示意他們安靜,視線停在了走廊上的寧思錯身上。
寧思錯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他的大半個身體都浸泡在夏末暖白色的陽光裏,低垂的眉眼裏似乎隐藏着很多情緒。
而堯晰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