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李瑜有些日子沒見過常懷瑾黑臉的樣子了,坐到車裏還愣了會兒,懷裏空空的沒有玫瑰,他等着對方開口吼他幾句,可那人看了自己幾秒就擰過脖子目視前方,扒拉幾下方向盤踩油門開車了。
李瑜也沒開口,猜測常懷瑾估計是見到李琪了瞎生氣。他不太想開口。
路燈一盞一盞地後退過去,隔着汽車前玻璃一下照亮一下熄滅般,攤開或蓋上兩張漠然的臉,像一對已經懶得吵架的怨侶。
雨刷擦落淺淺的一層雪,李瑜突然覺得這樣沉默的對峙讓人感到疲倦,于是稍微側坐着,看副駕窗外的雪景,車窗上蒙了層薄霧,他用指尖随意地寫了幾個字,紅燈的時候就被常懷瑾伸長手臂拽了回來,搓了搓他的指尖,“不嫌冷?”
那語氣也很嫌李瑜一樣,冷硬又煩躁,李瑜沒出聲,任由他胡亂熱自己的手。
綠燈亮了,常懷瑾把手收了回去,繼續轉打方向盤,李瑜便繼續側過頭了,大概是怕這人閑得無聊繼續在車窗上寫字,常懷瑾終于舍得多說兩句,“今天忙不忙?我聽陳勁說要期中了。”
“嗯。還好,考完才比較忙。”李瑜說,又問,“你呢?”
“我挺好的,今年沒出什麽岔子。”
李瑜點點頭,又沒人開口了。
常懷瑾等了幾分鐘,“晚上的小炒好吃麽?”
“還可以,”李瑜回想,“青菜也都挺新鮮。”
男人抿了抿嘴巴,到底沒忍住,“你和誰一起吃的?”
李瑜看了眼他,沒有馬上回話。
他和李琪每年都會聚兩次餐,一次是在六月初,一次是在十二月,從四年前李琪考上長澤財經大學開始的。
第一年的時候李瑜大四,和弟弟也有兩年沒見了,那會兒是真覺得他長高不少,他還挺緊張的,一個被父母勒令不準回家的兄長被弟弟約出來吃飯,總有種窘迫。又馬上消減在李琪大大咧咧問他長短怪他不和自己聯系的唠叨裏,其實是家長不許李琪聯絡,也告誡李瑜不要帶壞弟弟,兩個人心知肚明,但都沒有說。
那天臨走前李琪問哥哥今年要不要回家過年,和家裏談一談,李瑜應下了,晚上緊張地撥了通電話回家,又死了次心。
Advertisement
等他大學畢業,又和家裏通了次電話,交代了自己未來将在長澤市本地當老師的事,家裏人沒提什麽意見,只問他是不是還要搞同性戀,李瑜沒答話,只說生活費已經不用彙了,以後——他媽媽挂了電話。李瑜便在走出象牙塔的同一天被迫也主動地切斷了和那個家庭的聯系,拿到實習工資的時候不抱希望地彙了一半給家裏,也被母親轉回了,附言以後不要再聯絡。
他和父母的感情在長年的打壓與忍耐中發酵完全,泛着酸味和淡淡的恨意,倒也不是很差勁,又被長澤市與家鄉的距離拉遠,那似乎也并不賴,卻終于以搞同性戀為導火索,變成憎惡與放棄。李瑜也未曾想到,事情會變得這樣難以挽回。
他一貫很樂觀,倒也不是,而是并不十分悲觀,又容易滿足,于是維持着和弟弟的關系也足夠讓他覺得自己還有家人,否則二十出頭一個人在遙遠的北方,想想也還是太伶仃。
他很感謝李琪主動聯系自己,感謝他曾暗暗嫉妒過的弟弟的開朗性格,因為如今也要換他被那份陽光照耀着。何況李琪和他的确有種難言的默契,他會比較在意李瑜的意見和看法,并且下意識依賴自己的哥哥,出于一個善良的孩子從小被偏愛而對哥哥産生的歉意也好,作為弟弟的下意識尊敬的心态也罷,李琪對他的态度總會讓他覺得自己是個有能力的人,被仰望着,那便要有作為哥哥的樣子嘛,所以總會更加努力,好好地生活着。
他這些年便也這樣慢慢走了過來,似乎帶着來自家和常懷瑾的兩股信念,求生欲極強地剔着這兩者的悲傷,以一種平實又堅韌的方式,像千萬個普通人一樣,懷着把生活過好的不死的決心,慢慢走了過來。
說李瑜這些年一點也不苦,那很不對,說他很苦,那似乎也不至于。
而是很普通的,但誰也不能說普通就很容易。
李瑜突然覺得那些神聖的光芒都日漸淡去了,愛情這個詞似乎太理想,太高尚,跟他普通的生活極不搭調,也不該奢求,他稍微看向常懷瑾不虞的臉,甚至會懷疑自己是否的确如所想般愛他,還是僅僅出于一種自我宣誓的感動。
就像五年前他悶在主卧的床上接起夜宿婚房的常懷瑾的電話一樣,還要心碎又盲目地愛着他,都那個程度了,李瑜覺得自己大概病入膏肓,把自己給洗腦了。
“你和誰一起吃的?”常懷瑾這樣問他。
李瑜回答說,“沒誰。”
常懷瑾咬了咬後槽牙,又問他,“聊了些什麽?”
“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那你笑那麽開心?”
“你生氣了嗎?”李瑜問他,“是不是覺得不開心。”
“是。”常懷瑾坦蕩地承認,還将說什麽,又聽到李瑜問他,“那前天你在和誰一起吃飯?”
常懷瑾愣了一瞬,馬上說,“你看到狗仔拍的照片了?都是瞎扯的,我和她見面簽了一些股權相關的合同,沒有別的。”
李瑜點點頭,就不再說話了。
常懷瑾有些生氣,“你什麽意思?我解釋清楚了,你今天吃飯那個呢?”
李瑜才說,“是我弟弟,在長澤市念研究生,年底了,一起吃頓飯。”
常懷瑾的表情有些微妙,聽罷喔了一聲,卻總還是覺得不舒坦,哪裏都很不對勁,讓他覺得十分憋屈。
藻庭到了,常懷瑾如今也能開進小區,把車停在單元樓下,開了些窗戶,涼絲絲的風吹了些進來,他把手肘抵在門上,是個顯得很焦慮的動作。
李瑜也沒有下車,常懷瑾覺得自己拿他沒辦法,話也都說開了,似乎也沒有繼續生氣的理由,皺眉把後座持續散發香味的玫瑰拿了過來遞給李瑜,“回吧。”
李瑜擡頭看他,說,“你覺得我們的問題解決了嗎?”
“都說開了,我們沒有問題。”常懷瑾按耐心中的郁結,佯裝輕松地說,“是我不該亂吃醋,你不要生氣,晚上好好睡覺。”
“但你看上去不高興,常懷瑾。”
“這是在安慰我?”他笑了一下,“那我很高興——”
他看到李瑜淡淡盯着自己的眼睛突然就說不出話了,于是也不笑了,不說了。
“你知道為什麽嗎?”李瑜語氣平平地說,“因為我一開始沒和你說清楚,你當然要生氣的。”
“為什麽不說清楚?”常懷瑾有些煩躁地問。
“那你呢?”李瑜反問他,“今天打電話的時候就在擔心我看到你和白小姐一起吃飯的新聞了,對吧?為什麽不說清楚呢。”
“那都是編的,萬一你沒看到我多嘴一句不還要惹你不高興?”
“這和我們以前有什麽區別呢?”李瑜有些疲憊地問他,“你現在要是真的複婚了,我是不是也要等媒體報了才知道。”
“你知道我不會。”常懷瑾冷聲說,“不要鑽牛角尖。”
李瑜搖了搖頭,“五年前我也沒想到你會……那樣對待婚姻,你還記得你住在外面的那段時間嗎?我們睡前會通電話,我會問你在忙什麽,你都說在忙公司的事,問你在哪裏呢,也從來不會正面回答。其實你心底是知道我會介意這個的吧?”
“你從來沒打算和我坦白,自欺欺人也順便騙我,總是忙,總是有理由搪塞我,有一萬個借口粉飾太平。”李瑜也不看他,喃喃地問,“是這樣的吧?先生。”
常懷瑾有些生氣地說,“不粉飾的後果呢?你就那樣走掉了——”
“不是這樣的,”李瑜很無奈地笑了一下,“我離開你是因為你掩蓋這些嗎?是因為你掩蓋的事情啊,你怎麽連這個都不明白?”
“但我現在已經不會再和誰結婚,也不會和其他人建立随便什麽關系了,你為什麽還要抓着從前的事不放?”常懷瑾揉了揉眉心,“我說過了,我總會犯錯的。”
“但你現在繼續隐瞞我,不主動告訴我,只會被我理解成你又要開始了。”李瑜淡淡地說,“我和李琪吃飯對你稍微敷衍一點,你是不是就不太開心?常懷瑾,我已經被你騙過一次了,只會更加不開心,更加不敢多想。”
你懂我的感受了嗎?
李瑜沒有說,他從來不會真正有意地傷害他,卻讓常懷瑾一次又一次地在這裏或那裏,一點不落地飽嘗李瑜吞咽過的迷茫與痛苦。
他怔愣地看着窗外潔白的雪,像一顆顆找上門來的苦果,鋪天蓋地,不要妄想通過承認錯誤抵消,因為實在是太晚了,李瑜已經被他傷害太久了。
原來他不僅要感受嚴酷的冬季,還要承受曾經作為上帝為李瑜降下風雪的懲擊,他要恨的從來不是李瑜,而是自己。
常懷瑾不敢看他,就像不敢面對一面光滑的鏡子,照出一個罪過累累的惡鬼。
他說,“對不起。”
“我很抱歉。”常懷瑾說,“不會有下次了,我會改正的,你不要……生氣了。”
“不會有什麽下次呢?”李瑜像個嚴格的考官,追問他,卻不太看常懷瑾,那人的樣子似乎很挫敗,讓他覺得舍不得。
“不會再和白西燕見面處理公事後不和你報備。”
“如果,我是說如果,”李瑜說,“像以前一樣,我們都在荊館,你喝了酒回家,第二天要和我說原因嗎?”
這題常懷瑾會答,他坐正了些,“如果是和白西燕那樣的女星一起吃的,我當然要主動和你說。”
李瑜沒有馬上回答他,常懷瑾不知道這個摻雜了小兩口拌嘴意味的交談為什麽會讓他聽上去很痛苦,“為什麽和其他人一起就不用說呢?”
“不會出亂編的報道,何況應酬又不都是下三濫的路子。”他試探着回答。
李瑜卻崩潰似的,“可我不知道呀?你還記得你結婚那天回來醉成什麽樣子了嗎,你不說的話我只會想你是不是又剛喝完自己的喜酒,你問心無愧是你的事,就一點也想不到我的感受嗎?”
“我會懷疑,會猜忌,很糟糕吧?我也覺得糟糕透了,我好像一點也不能夠相信你了,常懷瑾,”他絕望地看着他,“你今天還在瞞我。你努力好像也沒有用了,我太害怕了,你還是放過我吧,和現在的我一起生活應該也得不到你希望的那種幸福了。”
常懷瑾被他殺人的言語釘在座椅上,覺得自己被曝曬在數九寒冬的慘白雪夜裏,他焦急地說,手甚至在發抖,“你不要這麽急,我會改的,一點點改,好不好?今天只是暴露了從前的問題,小魚,你對我有點信心,好嗎?”
他想去抓李瑜的手,卻被一捧鮮妍的玫瑰抵住了胸膛。
李瑜搖了搖頭,眼睛也不看他,讓常懷瑾覺得自己要再一次被他丢下。
“好累。”
像嘆了口氣。
李瑜沒有流淚,甚至不覺得悲傷,而僅僅是一種無力,不僅為常懷瑾難以改變劣習而無力,還有來自自己的,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沒有力氣愛這個人了。
因為到頭來常懷瑾也不明白自己在生什麽氣,很大原因都出自常懷瑾不愛自己吧?他想,無法換位思考,不能懂得自己的懼怕,總要做出讓他傷心的事,不過都是因為常懷瑾不愛自己而已。
他也越來越覺得蹉跎這五年的自己值不得常懷瑾放低姿态來讨好了,他好像變得很糟糕,不能像以前一樣滿眼都是常懷瑾了,是這樣嗎?在他們重逢而又努力走回原來的這些天裏,那道神谕似乎已經失去效力,斂去光彩,沒有以往的欣喜,也不殘存零星恨意,他在最緊要的關頭好像不再愛常懷瑾了。
是這樣嗎?
李瑜無望地愛了他這麽多年,也曾奢望過一個完滿的收場,重逢以來也願意接受常懷瑾的追求換一個良好結局,他對常懷瑾或許會愛自己的标準越降越低,兩情相悅那樣難,他也願意帶着自己悄沒聲息的愛接受常懷瑾伴侶的席位,不愛他也沒關系,珍貴也就很好了,陪伴也就足夠了。這個男人到底是不懂愛的,他覺得自己已經仁至義盡。
那麽造成他痛苦的原因是不是根本不在常懷瑾身上,而全在于他愛他,李瑜想,那就停下來吧。
“常懷瑾,我覺得有點辛苦。”李瑜擡頭看他,看到一張灰敗的臉,他想他們兩個還是不要再彼此折磨了,“我還是想一個人生活,你總是給我帶來……傷害。”
李瑜看着他,“我好像也總是傷害你,對不起。”他說,“……我也很抱歉。”
不能像以前一樣無私又無畏。
常懷瑾把玫瑰放在他們中間,輕聲問,“一點機會也沒有嗎?”
李瑜大概想搖頭,又被問道,“為什麽?這些天你覺得很辛苦嗎,今天是個例外,不會再發生了。”
常懷瑾不敢激化矛盾,又似乎想要激起一點矛盾,讓他和李瑜吵架吧,他寧願李瑜哭着罵他,也不要李瑜隔着玫瑰似乎想把他扔掉。李瑜說他害怕,常懷瑾卻害怕到不敢表達,他黔驢技窮,佯裝鎮定,實則要被恐懼包裹得呼不出氣。
還有什麽辦法?
“因為你不……不喜歡我呀。”
他語調中有種理所當然的輕快,“所以很難理解我的情緒吧,我對你的要求就會顯得很無理。”他垂了垂眼睛,似乎在笑,“才會讓我們都這麽辛苦。”
常懷瑾覺得自己要被他折磨瘋了。
他隔着中央的玫瑰直接把李瑜從副駕撈到自己懷裏,還不忘用手掌包住他的腦袋別被車頂撞到,他說,“到底是我不喜歡你還是你不喜歡我?個沒良心的。”
原來李瑜才是那個明明不愛自己還想要被愛的強盜。
他把人緊緊摟在懷裏,“我喜歡你,喜歡得要瘋了,不說你就當不知道嗎?我三十多歲了,饒了我吧,小魚,我……”
他覺得喊他小魚顯得不夠重視,喊李瑜又太呆板,李老師和領導都像在開玩笑,常懷瑾的告白卡在喉嚨裏,竟是因為找不到讓他覺得合适的稱呼,承接他這麽多年來的不甘,和滔天的愛意。
李瑜睜大眼睛聽常懷瑾在耳邊一個又一個的喜歡,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做夢還是發了瘋,他說的無力都去了哪裏?李瑜只覺得自己根本還有用不完的情感,原來只要常懷瑾一句喜歡,一句——
等了片刻,常懷瑾才終于繼續,那樣低,那樣虔誠,似乎把命都交了出來,
“寶貝,我愛你。”
他還是願意為了常懷瑾去死。
他還是好愛好愛他。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