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元旦,左意回家了,彭宇丹閑得無聊想拉李瑜出來吃飯,對方說和室友一起吃着,他又一點也不見外地問了地址找了過去,宿舍幾個也都的确認識他。彭宇丹其實一直有些挂念秦杉說的那番話,他操着長輩的心,怕呆呆傻傻的小學弟随随便便就被拐了去。
彭宇丹剛到商場門口就正好看到了秦杉,“你怎麽在這兒?”
秦杉晃了晃手裏的袋子,“手表壞了,來修。”他又問,“你來幹嘛呢?一起吃個飯?”
彭宇丹猶豫了會兒,“我去蹭小瑜他們寝室的聚餐。”
“成,我一起。”秦杉剛說完彭宇丹就走了上去,“诶,那什麽……你……”
“我什麽我?”
“你!追李瑜!怎麽樣了?”
秦杉沒什麽表情,“被拒絕了。”
“你還真追了啊!”彭宇丹在這件事上遠不如平常穩重,秦杉沒搭理他,他又接着問,“那你還跟我一起去?多尴尬。”
對方很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麽,怎麽這麽寶貝他?”怪不得李瑜喜歡他那麽久,秦杉對李瑜的好感從前只是零星幾點,看出他喜歡彭宇丹後沒動心思,攝影社的照片是個契機,更重要的是他注意到李瑜對彭宇丹親昵的行為沒了以往細微的受寵若驚的反應。直男偶爾的确蠻可恨的。
“嘿你這話,”彭宇丹瞪了他一眼,“他那麽小,又聽話,我怕他被你帶跑啊!”
秦杉心想你要是見到李瑜和一個近三十的成年男人接吻那不得當暈過去,他眼神黯了黯,沒再接話,和彭宇丹一并往餐廳走。
秦杉必須承認,那個冬夜的吻讓他心裏李瑜的樣子有些碎裂,李瑜應該是懵懂的,認真而固執的,其間透露着他不自覺的可愛,他甚至喜歡着李瑜按耐着喜歡彭宇丹的樣子,一種隐忍又悲傷的期盼,秦杉還幻想過李瑜這樣看向自己的情狀,他一定會忍不住把他吃得幹幹淨淨。
而這個純潔的男孩在路燈下和常安集團的老總接吻,秦杉不至于武斷地認為他是出來賣的,不僅因為他對李瑜人品的了解與相信,更在于李瑜不多見的那雙沒戴眼鏡的雙眼,他知道自己的眼睛像喝醉了一樣流淌着幸福嗎?那和李瑜從前悄悄看着彭宇丹的樣子截然不同,他的欣喜堂而皇之地湧了出來。
秦杉在那一瞬間是嫉妒的,于是緊接着必敗地完成了告白,那不過是他的破釜沉舟和背水一戰,妄想那是李瑜沒戴眼鏡後朦胧流露的假象。
他們進了火鍋店,熱氣鼓鼓地浮在上空,店裏的裝潢紅彤彤的,喜氣洋洋地迎接着新年,門口四個毛筆字寫着元旦钜惠,食客都脫了羽絨服挂在椅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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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眼就看到了穿着深咖色高領毛衣的李瑜,拿着公筷涮羊肉,夾到了旁邊人的盤子裏,秦杉心髒似乎又軟了一下,他想自己的确是很喜歡李瑜的。
彭宇丹熱熱鬧鬧地跟一桌人打了招呼,道了聲新年快樂,宿舍幾個見了他也不意外,李瑜已經說過了,秦杉倒是讓他們有些吃驚,一時間都有些緊張,這可是秦杉啊,別說長澤市了,全國大學生都得聽說過他吧?沒想到本人也這麽有氣質,那腿似乎也不是P的。
李瑜一見到他更是很難放松,秦杉朝他笑了一下,跟宿舍幾個打了招呼,“加個位子?我路上碰到宇丹了,跟你們蹭個飯。”幾個男生都點頭應好,要服務生多拿了餐具,陳鑫甚至主動把空座的椅子抽開了。
椅子在李瑜旁邊,秦杉扶着椅背坐下的時候離他的臉很近,李瑜甚至能在火鍋店香氣四溢的空氣裏隐約聞到秦杉溫厚的香水味——和常懷瑾凜冽的味道十分不同,他心裏咯噔一下,悻悻地垂了眼。也不似方才頻繁地看手機新消息了,把屏幕蓋到了底下。
餐桌上的話題無非是哪個導師啰嗦哪篇論文難搞,學習聊完了又開始聊游戲,話題再深入一點又談論到哪個女生,不過這幾乎是陳鑫和孫啓明兩人的自嗨了,彭宇丹衆所周知有求婚成功的女友,而秦杉是個男同性戀。
陳鑫喝了點酒不似一開始那般拘謹了,八卦到秦杉頭上,“學長,你怎麽沒談戀愛呢?咱們學校喜歡你的男生也不少吧。”彭宇丹聞言看了眼李瑜,對方果然很尴尬地埋頭啃着蝦滑。
“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啊。”秦杉很自然地笑着接道,沒有刺耳的指向性,陳鑫和孫啓明發出驚訝的聲音,又似乎明白了點,“他是直男麽?”
孫啓明喃喃,“是直男也沒有能不喜歡秦學長的吧。”彭宇丹在旁邊聽笑了,秦杉沒給答案,把話題岔了出去。
李瑜只自顧地緊張着,又的确為秦杉替自己保守秘密感到感激。他一個勁地涮毛肚,習慣性地留了不少給彭宇丹,他記得他喜歡吃,卻被秦杉從半道劫下來了,“我也喜歡吃,你老給他做什麽?”
“啊,”李瑜還是有些不自在,“那我也給你涮。”
彭宇丹覺得秦杉在耍流氓,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被秦杉提前預料一般躲過去了,還警告性地瞥了他一眼。
“不用,”秦杉回答他,“你自己吃。”他輕輕的像是在嘆氣,李瑜為什麽不知道多涮一些自己愛吃的?他知道自己愛吃什麽嗎?秦杉看着他認認真真遵守七上八下涮毛肚的準則,霧氣泛在鏡片上,栗色的劉海這樣乖。最後還是夾給了他,那是最後一片了,秦杉剛剛說自己喜歡,于是最終還是落到了他碗裏。
他覺得李瑜好笨。彭宇丹說李瑜會被自己拐走,秦杉的确認為李瑜很好拐,典型的服務型人格,只懂付出,還很能忍耐,可以一聲不吭地付出許多年,這樣的孩子随便給點糖就會跟你走,可惜秦杉來晚了,他又有些不甘心,如果他給的糖更多,李瑜願不願意跟他走?
飯後秦杉主動買了單,沒讓幾個學弟AA,說自己孤苦伶仃半道來蹭飯麽,還是你們學長。陳鑫和孫啓明很容易被收買,加了秦杉的聯系方式,他收了手機,隐約聽到彭宇丹和李瑜的對話。
“今年的票買了?”彭宇丹問他,大概是在說寒假回家的動車票,李瑜出了火鍋店穿上米白的羽絨服,他搖了搖頭,笑了一下,“沒呢,今年也不回。”
彭宇丹馬上皺了眉,似乎忍着怒意,“這都多久了?還沒和家裏和好?”他當然不會覺得是李瑜的問題,“你爸媽到底怎麽回事兒啊?”
“學長,”李瑜聲音一貫溫溫的,“我沒事,你別擔心我。今年你帶學姐回家過年嗎?她之前還微信問我我們那邊過年的習慣了。”
“啊,”彭宇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有這個打算,诶,她問了你啊?我還怕她緊張不願意呢。”
“怎麽會?”李瑜笑了一下,秦杉看出來他很真心,他怎麽能這麽情願?秦杉都替他有些疼痛。他走到兩人身邊,朝李瑜道,“逛逛商場?不是說要給我回禮物麽。”
“啊,好。”李瑜應下,心裏知道仍然躲不過,秦杉就像一個時刻提醒着自己欲望的标記,他覺得很窘迫,但這也是他罪有應得,既然一往無前地選擇背叛生活慘淡的白色河流,也不必要再費心裝什麽貞潔了。他深出了一口氣,彭宇丹見狀沒說什麽,和宿舍兩人先離開了。
兩人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分鐘,誰也沒先開口,秦杉知道李瑜總是很能忍的,于是他終于先說,卻只是喊了他一聲,“小瑜。”
“嗯?”李瑜回得很快,大概一直在等他,聲音有些怯,秦杉又覺得很不忍心了。
“你別怕我,”他笑了一下,“那天晚上……沒什麽的。”
李瑜又還是嗯了一聲,秦杉知道他的性子只能慢慢地擠牙膏,于是又問他,“你們……最近還一直有聯系麽?”
這個問題對李瑜來說有些錐心,但他到底沒表現出來,只說,“最近沒有。”他終于很認真地看了秦杉,有些磕吧地說,“秦杉哥,你,你是很好的一個——”
“一個人,我知道。”秦杉笑了一下,“那你能不能考慮考慮我?”他試探性地牽了一下李瑜的手,冰冷的,他又試着握緊了些,李瑜沒有躲開,只是很僵硬地任由他握着,秦杉知道這大概出于他不善于直接拒絕的懦。
“李瑜,你看看我。”李瑜于是稍微仰頭看着比自己高些的秦杉,“我很喜歡你,很喜歡,”他說得這樣懇切而真誠,“你一點也不喜歡我嗎?”
李瑜不懂自己有什麽好喜歡的,他為秦杉這樣優秀的人的表白感到無地自容。秦杉很好,非常好,就像孫啓明說的一樣,大概直男也很難拒絕他的追求,如果常人能拿到60分的話,秦杉的條件一定可以達到90以上,他陷入了一種迷茫,他似乎認可所有人都可以喜歡秦杉這一假設,那他呢?他也可以喜歡上秦杉于是和他在一起嗎?
李瑜的懵懂讓秦杉不自覺地捏了捏他的手指,還是這樣冷,那天他和那個男人接吻時手是冷的嗎?秦杉默了一瞬,然後輕輕地吻了一下李瑜,兩瓣幹燥的嘴唇。
李瑜把手很突然地掙開了,秦杉知道這就是一個答案,他說了聲抱歉。
陽歷新年這天下着雪,李瑜和秦杉沒有繼續再走多久就彼此道別了,李瑜還認真地想給秦杉回禮物,被對方笑笑拒絕了。
他漫無目的地走在洋溢着新年氣氛的街道上,下巴埋在高齡毛衣裏,把羽絨服口袋裏的手機又拿出來看了一遍,沒有回信。
兩天前的淩晨給常懷瑾的消息至今沒有收到回複,他似乎已經記不清他們接吻的雪夜是在哪天了,也不必如此美化,他已經記不清被常懷瑾扔到路邊是什麽時候了。似乎過了很久,又好像就在昨天。
他一個人坑哧吭哧走了快三條街,手機打車軟件在雪天幾乎等同擺設,他被放下來的街道也實在有些偏僻,李瑜就悶在圍巾裏迎着風走了半個小時,眼鏡被吹成有度數的冰塊,他覺得很難過,眼淚卻像是被凍住了,怎樣也流不下來。
漫無邊際的空洞裹挾了他,比十二月的冷風還要可怖,它們沒有溫度。因為常懷瑾說,自己賴以生存多年的意義跟高潮沒有區別,他說,他只是被馴化了。常懷瑾在逼他再次放棄生命,又使李瑜懷疑起自己,他在常懷瑾那裏到底得到了什麽?竟然讓他覺得和當年盼望着彭宇丹一樣,是充滿價值的。
他在周二和周六守着手機,沒有消息。
他又在寝室沒人的時候跪在床上自慰,腦海裏不斷重播着常懷瑾在他耳邊誘哄的乖魚兒,乖孩子,他甚至會做關于他的春夢,在性的浪潮裏跌宕,常懷瑾就是帶他沉浮享樂的人,他的塞壬。他一遍又一遍地回顧着他獎勵自己的那樣多又那樣少的吻,都在額頭上,李瑜總覺得那意味着珍貴,在高潮的餘韻和自己的刻意忽略裏忘了那是他乖巧迎合得來的獎勵,并非出于真心。
李瑜在高潮後陷入長久的不滿足,他仿佛被抽空了,又感到深重的自我厭棄,屈辱地流着眼淚,他好想要常懷瑾抱抱他,親親他,把他摟在懷裏将後穴的精液溫柔又壞心眼地挖出來,又想,真的如常懷瑾所說,随便一個男人都可以嗎?那麽秦杉為什麽不可以?他為什麽要拒絕他的吻?大概是因為他為數不多的自尊,又諱莫如深着另一個答案,李瑜不敢繼續想,否則似乎就和那個雪夜的吻一樣,要交出一個寶貴的東西。
李瑜覺得自己被拉扯着,一邊是這些年來不斷建構的對彭宇丹喜歡的意義,一邊是常懷瑾嘲諷他的臉,他仍然是前者不渝的信仰者,又渴盼着後者能給他的快樂。這似乎是他的報應,在秦杉面前他勇往直前地背叛了一條河流,那麽另一條也将迅速地撕開快樂的水面将他抛棄,他不能貪心。
那麽他要放棄迄今為止長存于他心中的意義嗎?那個讓十七歲的李瑜得以走到光亮來的東西,讓他本人能夠發出一些光亮的東西。他好像站在一家當鋪裏,謹慎地斟酌着要不要置那個更為年輕的李瑜于死地。
手機傳出來電鈴聲,他回神接通,對面是溫和的女聲,“您好,您有一個快遞在樊岳大廈前臺處,已經留置許久了,需要幫您退貨嗎?”
“不、不用。”李瑜說,“我這周抽空過來拿,麻煩你繼續存留一下。”
“好的,打擾您了。”
“沒有沒有。”
他的思路被打斷了,那是給常懷瑾的生日禮物,一個造假不菲的頸枕,李瑜總是偶爾擔心他的主人——大概說成從前的主人也未嘗不可——會因為常常伏案工作導致頸椎出現問題。這是他能想到的自己力所能及內于常懷瑾而言最合适的禮物。
雖然大概率上他送不出去了,可又不甘心将它退回去。
李瑜在周六抽出時間來了樊岳,和以往他前往樊岳的周六的時刻甚至是一樣的。常懷瑾依舊沒有給出任何消息,李瑜想自己的确是被放棄了,他已經學會了要十分準時,但沒有人需要他提前等待了,下意識抽這個時間來不過是一種心理安慰。
“李瑜李先生是嗎?”
“是的,手機尾號是2245。”
“好的,麻煩您簽個字。”
李瑜拿圓珠筆方方正正地寫了自己的大名,隔着白色的羽絨服懷抱沉甸甸的快遞盒,像一團軟糯的雪盛着一塊巧克力,常懷瑾剛進樊岳一樓就悠悠看到這團雪轉身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