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瑜?”
李瑜朦胧間聽到有人喊他,常懷瑾把舌頭撤了出去,手卻仍然環在他的腰間,李瑜轉頭看到秦杉朝他們走過來,表情有些錯愕。常懷瑾眯眼看到來人脖子間的暗色圍巾。
“秦杉哥。”李瑜回了個招呼,常懷瑾放在他腰間的手突然顯得極為滾燙,他有些想往前走一步稍微離開他,卻被鉗住了。
“你……怎麽在這裏?”秦杉扯出一個笑問道。
“我、我就是,朋友生日。”李瑜沒戴眼鏡,其實看不太清秦杉的表情,他卻因為這份不清楚覺得有些安全,于是很坦然地解釋道,“秦杉哥,我是喜歡男——”
“我知道。”秦杉打斷他,看了眼常懷瑾,他很容易就認出這是和家裏有合作的常安集團的老板,不過對方應該不認識他,李瑜怎麽會和他在一起?他注意到李瑜不自然的表情,又或者說,他們是在一起的嗎?
李瑜為他的答案露出了一絲驚訝,秦杉覺得他不戴眼鏡的樣子很生動,語氣也柔和下來,“你以前喜歡彭宇丹吧?我能看出來的。”
“那,那他?”李瑜聲音無意識間擡高了點,帶了些惶恐,秦杉馬上否定道,“他不知道,”他笑了下帶了點安慰,“他個直男能看出什麽?你放心,我不會說的。”
“好……謝謝秦杉哥。”李瑜點點頭,常懷瑾站在一側始終沒有說話。
“要我送你回學校麽?”秦杉突然問,常懷瑾才突然輕輕笑了一下,知道自己被當作在酒吧哄騙小青年上床的混不吝了,然而他又突然想起和李瑜相遇的那天,他不就是嗎?
李瑜忙道,“不用,我、我……”他突然卡住了,說什麽?說他有人送嗎?可是他今晚不回學校,他會上到常懷瑾的車裏,和他一起前往樊岳頂層翻雲覆雨。
秦杉像一注現實的洪流,突如其來地沖襲了他,将那個赤裸的孩子生生滌蕩出來,李瑜終于感到了鋪天蓋地的羞恥。
他不用看清秦杉的眼睛都能明白其中的含義,也聽懂了他語義下的擔心,因為實在很顯而易見,他和常懷瑾根本不像戀人。
常懷瑾只字未言,只在秦杉說完這句話後松開了握住李瑜腰的手,像一種允許,他願意自降身份扮演一個劫持醉酒青年的二流角色。
他可以走的,全看他如何選,李瑜站在兩條泾渭分明的河流中央,就像站在一方洲島上,選擇要淌進哪條河流裏。
要和秦杉走嗎?回到他乏善可陳的生活,将與常懷瑾的吻解釋為意外發生的暧昧,在酒吧縱情後的豔遇,好歹能維持一種虛假的體面,反正常懷瑾也默許了不是嗎?他什麽都沒說,好像他們之間除了那個吻什麽都沒發生過,他為他留足了臺階,秦杉看着他的眼睛甚至帶着幾分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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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來了,常懷瑾始終沒有說話,他轉身朝馬路邊走,李瑜身後突然空出一塊空地,使他感到了一種的失去。
李瑜突然覺得秦杉怎樣想他都無所謂了,他還沉浸在方才那個吻的蠱惑裏,他不要什麽都沒發生過所能維系的安穩的結果,因為他經年來已經懂得,眼前這條河流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洗刷他,沖擊他,那裏的李瑜不過是具慘淡的屍體。
而常懷瑾能給他生命,能讓他淹沒在高潮的快樂裏——就在剛剛,他甚至在他懷裏得到了一種更為深刻的東西。
“不用了,秦杉哥。”李瑜說,“我先走了——”
“小瑜,”秦杉在他轉身前喊住了他,“雖然很不合時宜,但現在不說可能以後也沒有機會了。”常懷瑾拉門的手聞言也頓了一下,秦杉繼續說,“我喜歡你,這段時間一直在追求你,你知不知道?”
李瑜被突如其來的表白滞住了步子,他楞楞地看着秦杉,眼裏只有難以相信,常懷瑾意味不明地笑了聲關了車門。
車子就要發動了,李瑜來不及消化,只匆匆朝秦杉說了聲,抱歉,他和他人生中第一個向他表白的人說了抱歉。
接着跑向黑色的商務車,仿佛終于從洲島上奔逃下來,将另一個他背叛。
他急切地涉過險灘,相信命運的禮物被藏在名為常懷瑾的河岸。
車內溫暖的空氣迅速包裹了他,李瑜坐到常懷瑾身旁,得到了一點安定。
常懷瑾瞥了眼他的圍巾,上面還沾着白色的雪,他拇指和食指無意識撚了兩下,常懷瑾看着李瑜有些惶然的樣子,心下湧上一股不屑,喜歡?
“你圍巾是他送的?”他突然發問。
李瑜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是的,先生。”又猶豫着補充了句,“我……不知道他喜歡我。”
“彭宇丹是誰?”
“暗戀過的人。”李瑜有些窘迫的回答他,常懷瑾卻好像突然提起什麽興趣,“喜歡了多久?”
“大概四年吧。”李瑜很聽話地回答他,常懷瑾只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繼續說下去。按耐四年的喜歡在這平淡的注視裏似乎變輕了些,李瑜想常懷瑾大概只是出于聽故事的好奇,他已經不會為彭宇丹感到難過了,于是細細說着:
“是高中的學長,在學生會認識的。我那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喜歡上他了,他……很好,很開朗的一個人,我也因為這個意識到自己喜歡男生了。”常懷瑾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在聽,李瑜突然覺得有些高興,他從未與人分享過的漫長暗戀好像終于等來一個缺口,又莫名有些急切,因為那段時光裏的他似乎也是發着光的,他為此感到微妙的驕傲。
“他成績很好,比我大一屆,我沒敢表白,等他畢業到了長澤大學我也就高三了,聯系少了很多,我就想着也考到長澤大學來。”李瑜說着,眼睛稍微垂下來似乎陷入了回憶,眼尾的弧度像勾着記憶金色的絲線,嘴角帶了一點笑,常懷瑾從未見過他這樣溫柔的表情。
他接着說,“然後高三就特別努力,我成績很一般的,也知道自己不夠聰明,和家裏關系一直不太好,每天做夢想的都是考到長澤大學來,有點逃避吧?但就是一個很堅定的念頭。”李瑜自嘲地笑了一下,“那年看書把眼睛看壞了,戴了眼鏡。等考過來她已經有女朋友了。”他頓了頓,還是決定說,“我遇到您那天……是他求婚成功那天。”
然而他的眼神裏卻沒有很多悲傷,而是發着光的,閃耀的,常懷瑾不解,他在高興什麽?這樣的表情就像侃侃而談期待着和男友結婚的常懷馨一樣,常懷瑾突然覺得索然起來。
“是麽。”他沒做評價,只敷衍地應了一聲。
李瑜不懂他态度怎麽突然冷淡了,于是試着問他,“先生,您有過喜歡的人麽?”
常懷瑾很輕地笑了一下,“沒有。李瑜,喜歡人是什麽感覺?”寒芒悄悄蓄着力,李瑜還沒有察覺到危險,他很認真地回答他,“是很好的一種感覺。”他想了想,“它讓我覺得自己有意義起來……有想要達成的東西,像一股很快樂的能量。”
常懷瑾不敢茍同,他的能量同樣充分,而是出于對命運的掌控欲,喜歡在他眼裏同樣是一種可以被操縱的東西而已,它很弱,很不值錢。
“快樂?”常懷瑾似乎在提醒他,“它讓你在落空後到酒吧買醉。”他笑了下,“那我得感激你的喜歡,它讓我撿到了你。”他的語氣仿佛是撿到了一個信仰喜歡然後被神抛棄的垃圾。
“先生,”李瑜被他刻薄的話紮了一下,心髒汩汩地流着血,他有些艱澀地回答,“雖然的确是這樣……但它也讓我變好了一些。”他埋了埋頭,“我……是一個沒什麽志向的人,只是很平凡地活着,但偶爾也是希望,希望自己能發光,有一點點價值的。”他小聲但堅定地說,維護自己不多的尊嚴和意義,“它讓我有了一些價值。”
常懷瑾難得看到李瑜忤逆自己的樣子,又是他不讨人喜歡的固執,于是又問他,“那我們的游戲呢?”他記得李瑜說過這讓他感到活着,“讓你覺得自己有價值嗎?”
“是的,先生。”他承認,又直覺常懷瑾将更為嚴厲地打擊他,讓他有些害怕。
“那你的喜歡算什麽呢,小鯉魚。”常懷瑾戲谑間的稱呼和彭宇丹在學生會辦公室的聲音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他接着說,“不是我撿到你也可能會是別人,随便一個人能讓你達到高潮就是你所謂的價值?”
“不是這樣的……先生。”李瑜艱難地回話,他腦海裏不斷閃現着那年秋天窗外晃動的樹影,他曾借此照亮過自己,彭宇丹曾經說過希望小鯉魚能為學生會帶來幸運,而在一瞬間被常懷瑾涼薄的反問全盤否定了。
“這是不一樣的。”他很固執地說,自己卻也不明白具體不一樣在哪裏,“對學長的喜歡讓我每天都很有動力,有願望。和您的游戲也會讓我期望起周二和周六,它們讓我可以有等待的東西——”
“你只是被馴化了,李瑜。”常懷瑾不再看他,對這場辯論失去了興趣,“随便是誰都可以。”
“不是的,先生。”他情緒有些激動,這怎麽會是一樣的呢?他陷入了混亂的思緒,無法承認對彭宇丹長久的喜歡和常懷瑾給予的高潮是等同的,雖然它們都同樣填滿了他,但那是不一樣的,就像,就像常懷瑾方才吻自己時的擁抱和插入自己的陰莖,它們是不一樣的。
“先生,”他摸索到一個答案,好像抓住一根通天的藤蔓,“您為什麽要吻我?”
常懷瑾被他問得一愣,然後發出一聲嗤笑,“什麽意思?你覺得我喜歡你嗎?”
“不——”
“李瑜,”他看着他,眼神極為冷淡,那是多麽黑而沉的一雙眼,“我可以吻任何人,就像你可以喜歡任何人,和任何人上床一樣。”
金色的雪花和它帶來的意料之外的吻的确很荒誕,但也沒有過多意義,常懷瑾将它判定為雪天浪漫氛圍與酒精的聯合煽動下臨時起意的一次即興表演。
李瑜以為這是他們一起演的一幕癡纏的劇,在常懷瑾眼裏卻不過是随性給予的一疊小費。
有什麽被斬斷了,那根無名的藤蔓,它剛悄然出沒就直面夭亡,迎着十二月天的凄怆,它摧折得這樣快,好像根本等不來春天,短暫得像一樁幻覺。
常懷瑾似乎十分厭煩他固執的樣子,天真又可笑,“李瑜,你不過是欲望和你所謂的喜歡的狗而已。”
他輕而易舉地褫奪了他的自尊。
李瑜陷入了巨大的茫然與惶惑,他似乎不堪忍受,雙手有些發抖。
怎麽會是這樣?他比不了常懷瑾精湛冷血的刻薄和話術,他不肯承認,于是像只固執己見的脆弱羊羔,在屠刀下為垂死的命運不安地掙紮着,這卻也是他為自己的尊嚴和長久暗戀的意義的求生。
常懷瑾看着他的眼睛,想起還裝在自己大衣口袋裏的眼鏡,他暗色圍巾上的雪花已經完全融化了,常懷瑾又想到秦杉脖子上和他一模一樣的顏色。他突然感到了一種涼薄的嘲諷。
李瑜可以喜歡任何人,甚至被任何人喜歡,常懷瑾全不在乎。
然而他那雙摘了眼鏡後呈現出朦胧情态的雙眼正是他漫長喜歡的傑作,常懷瑾莫名生出一股被戲弄的憤怒,他偏愛的這雙眼睛原來是一個低級的象征物,甚至他能遇到李瑜,還要多謝他失敗的喜歡。
李瑜的喜歡如他所說讓他成為了一個更好的人,然而在常懷瑾這裏,它讓他得到了他,讓他不知情間揀回一個垃圾,一個被喜歡抛棄的垃圾,那麽常懷瑾似乎比喜歡還要低級。常懷瑾對李瑜失控的樣子感到惡心。
他把眼鏡還給了李瑜,對他說,“下車。”
李瑜只愣了一瞬,然後沒有猶豫地開了車門,他在關門的時候沒忍住再看了眼常懷瑾,看了眼他不知所蹤的意義,終于還是吸了一口冷風,像是做着訣別,“再見,先生。”他說。
“謝謝您。”
車子離開了,常懷瑾心口發悶,李瑜朝他告別的眼神和常懷馨出嫁前夜的眼睛達成了難以言喻的相似,讓他不自控地感到了一些不安,他似乎再次親手摧毀了什麽東西。
常懷瑾沒有考慮李瑜晚上被扔到馬路上打車回學校有多不容易,他沉着臉,或許被哪個酒鬼撿回去操也說不定,這個想法使他感到一陣沒有由來的煩躁,又馬上想,那又怎樣?李瑜可以和任何人上床,他也同樣可以,房展清已經回來了。
煩躁很快被壓抑下來,他操縱一切,常懷馨如今想要什麽奢侈品他都能買到,奴隸不聽話就換一個,有的是供他挑選,這是他汲汲追逐得來的選擇權,金錢和權勢換來一切。而不像李瑜一樣,被喜歡給予着狗屁不通的意義,有什麽偉大的?為它哭為它笑,不過還是條狗,這和常懷瑾的否定沒有關系,是李瑜遲早要面臨的幻滅。
相信喜歡,是他活該。
常懷瑾閉上眼,他不做狗,他做命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