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因果2(捉蟲)
我向前擡眸,就看到了那棵大槐樹,此時是冬季,也未到花期,光禿禿的枝丫顯得甚是寂寥,也沒了記憶中的味道。就好像心裏缺了一個洞,嘩嘩的灌進許多風,連魂魄都要被吹散了。
站在槐樹底下,我仿佛又看見了當初要幫我找哥哥的那個孩子,他就躺在我前面的地上,衣服上已經被血染的濕漉漉的。他說話的聲音極輕:“你的哥哥……我已經找到了。雖然時間……過得久了一些,總算,你還是,見到他了……”然後他閉上了眼睛,嘴角努力地揚起來,臉頰上似有一滴清淚劃過。
他的哥哥就跪在他的旁邊,地上流了一大灘血。他穿着兵士的服飾,臉上的表情也很嚴肅,聽完弟弟這一句,站直了身體,卻終于如釋重負地笑了:“那弟弟,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吧……”那男孩躺着,已經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哥哥一把将他抱起,鮮血就淋漓的到處都是……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卻又不敢回頭目送他們離開的背影。
擡頭看天,依舊是漫天的火燒雲,就像當初一樣,當初他們倆死的那天一樣,和越卿挨了鞭打趴在床上看窗子外那時一樣,和那些血一樣紅得妖嬈詭異,像是要把整個天宇燒起來的罕見的冬日裏的火燒雲……
“你阿娘要是見着你回來,必定歡喜。”他回頭看了流着眼淚的我,坐上了主位,“那些年來委實委屈了你,為父先飲一杯,表表歉意。”
我看着他一飲而盡,又定定看着自己面前的酒盞,遲遲沒有動手。他信口胡言的神态比旻烨更甚,我若是沒有和疆姬一番徹談,定是要被他蒙在鼓裏的。懷念亡妻時的欲言又止,重見女兒時的面色帶笑,言語間交織着的對現下的歡愉和對過往的悲痛,簡直深入人心。
“既是委屈,那為何在此開宴?”我終于問出了這句話。
“原來,你是為了這件事情而悶悶不樂嗎?”他爽朗笑笑,“我想,你此番歸來,是一個結束,也是一個開始,此地,便再好不過。你為何不喝酒?這樣其樂融融的時刻,大家更應該高高興興才是。”
他話裏的意思不過就是我心眼小,對過去之事耿耿于懷,叫我不要嫌棄這個地方,反正我以後要留在金之疆的話也一直都會住在這裏,還叫我要懂事些,不要故做些小女兒那般矯情之态,也不要拂了他的面子。
聽者寒心。
想着零白告訴過我,我不是喝什麽酒都會發的寒疾,少飲些也不礙事,就一把拿起酒盞,一口悶了下去。
意料之外,沒有滿嘴的辣味,連一絲絲酒氣也沒有,反而口齒留香苦盡甘來……我看看跪坐在我右手邊的零白,她給了我一個古靈精怪的眼神,飲酒時晃了晃手裏的酒杯。
她用茶換了我的酒,以防了萬一。
“洱顏從何而來?”他問我。
“從趙之疆來。”
“于趙之疆有何事?”
“無事,伴随旻烨耳。”我淡然回答。
“你……”他有點震驚,瞳孔狠狠地晃了幾下,又努力平複下來,“你已經見過都主?也見過越卿了吧……”
“是。”我點點頭,見婢侍又給我倒了一杯酒,零白又趁着他人不注意,給我換了。
“你難道沒有什麽要同我說的嗎?”他不輕不重的把酒杯放在幾案上,神色如常,語氣裏卻有幾分怒意。
我不明白他的怒意從何而來,既然他問了我,我就也是要直說的:“我的确有件事,要同金疆主确認一下。”喝了那杯調換後的茶水潤了潤嗓,“金疆主定是早早就知道我被阿娘送出去住在當初的卞山一事了吧,有那麽一群人,不知奉了誰的令,兩次追殺次次幾乎要我性命……我想金疆主治疆有方,定會有所耳聞,那可否與我解釋解釋?”
他突然就站起來,笑得十分張狂:“從知道你回到金之疆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知道定會有此刻對峙的一幕。那群人沒回來,我就知道你沒死。我只是後悔,沒有在最好的時機,殺了你。”
“你現在能好好活着,就真的要謝謝那些巫人,謝謝你的疆母阿娘,謝謝現在坐在此處的疆姬,謝謝遠在京之都多年的越卿。我為何信了巫人的話,沒有在襁褓裏掐死你這個禍害金之疆禍害天下的怪物……”
“哈哈哈,我竟還信了逆天改命,哈哈哈我居然真的信了。看着粉琢玉砌的你,我竟然會有一絲不忍心,寄托了渺茫的希望,把你鎖在深殿裏,一年一年,就希望巫堂能傳出好消息來,告訴我,洱顏小主的亂世命格已改,再不能禍亂這天穹地宇。不過就是不要讓你見到男子,這有何難。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樣道道鎖層層牆,都關不住你的妖惑之力。我金之疆何等不幸,有你這樣一個怪物存活于世!!”
“你既出身為一個女子,沒有權謀繼世的資格,沒有睥睨天下的本領,就該本分一些。我和你阿娘給了你一副絕佳的皮囊,你卻惹來這樣的命格,你……你是要全天下都為你去死嗎?現在這樣戰火四起,就是你從生來就想要的模樣嗎?”
“我曾經還僥幸過,不過是個男孩見了你,總不至于有什麽大的禍端,可是啊,那日巫人來報,跟我說‘機緣已現,命無可改’,我就匆匆尋你。若非那時我的心軟,現在早就沒了你這個禍患。可是啊,你那蠢鈍的阿娘,竟是早早在你出生,知你命格之時,就已經開始為你謀劃了你的退路,把我蒙在鼓裏被她無情的戲弄,可無論我怎麽對她用刑怎麽折磨她,她就是不告訴我到底把你藏在哪裏,我殺了深殿裏所有的人,也依然不知道你在哪裏。卞山的确安全,卞之疆和宮之疆都封着它,所以我找了八年,我才找到……”
“我狠心?不,我是為了整個金之疆。生出你這樣一個異端的她,到死還要護着你,那我還留着幹嘛。洱湖之畔初遇她時,只覺她善良柔媚,可現下,她的善良已經化作了架在金之疆上空的一把無比鋒利的巨刀,落下來,就是血肉模糊。”
他血紅了眼,幾近瘋狂地講着這些往事,然後調了調氣息,把目光落在了零風身上:“零風,你這只右臂,是那個冬日斷的吧。你零家人為金之疆立下汗馬功勞,你是他們唯一血脈,我自是不能虧待你的。你過來吧,不要站在對面惹上一身污穢。”
零風聽完,起身出席,跪在大殿中央,眉眼溫婉又堅毅:“金之疆對零家先祖有知遇重任之恩,零風是當肝腦塗地生死以報。”然後,她站起身,挺着脊梁默默站到我的身後,“只是,這恩情,零風早以當年一臂一命償還之。現在茍且着的這一口氣,是洱顏救回來的,與金之疆,已無任何瓜葛。”
字字铿锵鋒芒,卻如冬日暖陽。
我确實已經不再是金之疆的人,不是他的女兒也不是金之疆的小主。
突然,零白咳嗽兩聲,從嘴裏噴湧出一口黑血,直直向後倒去。
我瘋了般地撲過去,把她抱在懷裏,胡亂地替她要抹掉嘴邊的血。可她卻擡起手,顫抖的給我擦掉眼淚,聲音虛弱:“你這寒疾,沾不得……他人之血,金之疆喝酒,向來都有,将血沾杯而飲的習俗……還虧我……一身醫術,這般不小心中了毒……洱顏,信我,我能……醫好我自己。你快走,等我毒解了,就來追上你……”
說着又湧了一口血出來,面色如雪,眼睛泛白。
零霜拔劍出鞘,指着主位那人,怒氣沖天的說:“萬物皆有命數,何須你出手,不自量力。”
“哈哈哈,果真天命……我今日就要看看,在這門上都挂了許許多多的鎖頭的金之疆的深殿裏,是我先殺了你,還是你先沖出去……”
話音剛落,就有幾個人拿劍橫在疆姬脖子上,讓她不能輕舉妄動。其他人,不論是上菜的随侍還是站在一旁伺候的婢侍都已經亮出了武器,無一人不是兇神惡煞,殺氣騰騰。
他一直都知道疆姬并不希望我死,他知道疆姬要拿我把越卿換回來,他也知道若沒有我去替換越卿,越卿會走上一條怎樣不歸的死路。
對他來說,有什麽割舍不得?
我終于知道了她把匕首給我的意義。
雖然只是把匕首。
零風只有一只手,也和零霜一起拿着劍,掩護着拖着零白的我到門口。刀劍無眼,鮮血橫飛,我也顧不上那麽多,拼命撞着鎖上的門,一下撞不開,就再撞,用盡我全身的力氣。
我身上背着的人命,太多了……
當初的男孩,他的哥哥,深殿守衛,疆母阿娘,零蝶,零星,卞之天齊,零栀,以及那些死在戰場上的兵士和諸疆疆民……
我太過于冒失,這樣毫無防備地回了金之疆,難道,現在還要搭上零白,零霜,零風的性命嗎?
“噼啪——”一聲,一道門撞開了。
“洱顏,”零風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現在,已經不僅僅是零白一條命了,你,放開手吧……”
我感受到手裏拖着的零白動了一下,她很顯然已經聽到了零風的話。她眼睛的神亮已經開始慢慢渙散了,卻一直汪着一眶的眼淚。她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只是微微舉起了她的手,從我手裏,扯回了她的衣角……
她跟我笑的時候,眨了眼睛,兩顆清淚就流了下來,然後,眼睛再也沒睜開。
我根本來不及哭,來不及再多看一眼躺在地上的零白,就要去撞下一道門。
我知道這個時候,零風和零霜在我的背後已經傷痕累累,我卻沒有聽到她們有一絲呻/吟呼痛。盡管我現在渾身都已經要散架,眼睛已經被頭上流下的血簾遮住了眼,血紅一片,我也依然要抓住這最後一絲生機,逃出去。
逃出去,逃出去!
“噼啪——”第二道門撞開了。
我一個重心不穩,跌在地上,面對着那些從深殿裏沖出來的兵士,我已經來不及再站起來了。
那個人,已經拿劍刺過來了……直直對着我的心髒。
也是,可能沒了我,憑着零風和零霜這樣的好武功,應該更加容易逃出去吧。何必帶着我這個累贅。
我就癱坐在地上,閉上眼睛,心裏是說不清的坦然。
下一刻,我聽見一個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她說:“洱顏,活下去。”
我腦海裏就閃現了那年冬日的畫面,那個時候,死亡離我,也近得很近的很,可是,是零風,她告訴我我不只是我自己,她會永遠站在我的面前,替我擋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傷害。
可是,現在響起的,是零霜的聲音。
我睜開眼,零霜的臉就在我眼前,依舊板着,沒什麽感情。
我慢慢向下看……一柄長劍,已經從她左肩刺穿,直直的透過來,還想要刺入我的心髒。
可是,被她握住了。
零霜,用血肉之軀,擋住了本要刺向我的劍,用她的手,握住了還想要繼續要我性命的劍刃。
她握得很用力很用力,傷口也就越用力越深。她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面對着我,罩在我身上,為我保留下這片屠戮之地裏最後一點短暫的,安全之所。她用了她的行動她的鮮血告訴了我,擋在我前面的,一直都不只是零風一人,她,零白,零栀,零蝶,零星,她們一個個都履行了當年對疆母阿娘的諾言。
護我周全……
我摸出那把藏着的匕首,往刺着零霜的人臉上砸去。他的劍因為被零霜握住了,拔不出來也刺不下去,所以他一直企圖在更用力地把劍往下捅,沒有料到一把鋒利的匕首會迎着他的門面刺來。
我沒殺過人,這是第一次。
我也不知道是捅到了他的腦子還是他的眼睛,只感覺到溫熱的血濺了我一臉,很多很多,滾燙腥濃,連嘴裏都有……
我已經睜不開眼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聽着近在咫尺的刀劍之聲,無奈的笑了。他們人多,即使我們再有通天的本領,這些門也再打不開了……
然後,我就混沌了,倒進一片炙熱的烈焰裏,就像今天天上那片燒得通紅的火燒雲一樣,很燙很燙。
我的心也像火一樣燙,甚至已經開始有了幻覺,我感覺到了有人來救我,那個人有着翩翩之姿,像一個神明一樣把我護在他的懷裏。
他心跳得很慢也很輕,聲音卻很響很堅定:“金之疆疆主蓄意謀反,囚起來,封疆城。”
……
我搖啊晃啊,好像躺在一艘小船上,聽得到漾漾的水波聲,空靈的鳥叫聲,睜開眼坐起來,四周一片潔白朦胧的霧氣,恍若仙境一般。遠處岸邊,好像有一棵大大的槐樹,樹根很粗很粗,三四個人都為不過來。樹下卻有兩人,一人白衣一人玄裳,一個在舞劍,一個在撫琴……
可惜我看不清他們的眉眼……
作者有話要說: 洱顏:“我是不是走錯場了?我拿的是女主劇本沒錯吧?是言情耶,沒錯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