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學棋》 (1)
我喜歡圍棋。
黑白兩色,縱橫十九路,三百六十一交錯,變化無窮的定式,卻又有其規律的棋。表面看來無比簡單的規則,琢磨不盡的深意。
但當時京城裏,圍棋還不是最為人熟知的才藝。琴棋書畫之四者,棋是最少人提起的。在我所知道的那個圈子裏,沒有多少人能夠将棋作為自己的才藝,更少有人在聚會上說這麽一句。
但我喜歡。
姐姐一臉嫌棄:“你學棋有什麽好?下起來都不像個女兒家,坐在那裏琢磨這樣久,最後還是沒個結果。”她是情願拿針線做女紅,也不願意陪我下棋的人。我只能笑笑,什麽都說不出口來。
棋很好,因為靜。
我曾以為這天下間,沒有幾個女子喜愛參與宴會,打扮耗費的時辰太多,而宴中頭昏腦脹,聽着身旁人不知所雲,只能以笑容應答,至少我是不喜歡的。但因為旁人在,所以我總是會去。
在馬車上,我只是小小聲地抱怨過一句:姐姐,不如回家,此處無人下棋。
可是姐姐聽不見,她還在想自己的妝容,抱怨自己忘記出門前再照一回鏡子,讓我幫她看她新買來的金釵,吊飾可有纏上發髻。我無奈地去看,那釵用金,配以華麗吊飾,而紅紫雙色的花朵妖嬈地在釵上纏繞交錯着盛開,配上姐姐塗成澀紅的唇,美豔無雙。
我笑笑:“姐姐,不曾呢,你多慮了。”
姐姐這才松下一口氣,半埋怨地看我一眼:“你一個不打扮的小丫頭片子,根本不知我有多緊張。”
我卻是聽過的。姐姐到适嫁之齡了,如今這個年歲,出門去就是讓人相看,尋一個好的夫家。而我這樣的年紀,跟過去也不過是陪太子讀書——母親的原話。我倒是不介意,連衣裳也挑不出一身好的來。
我不會打扮,好多姐姐都是知道的,直說我是個棋癡。一個本就不會打扮的人,如今穿起衣裳來,也不是那麽簡單。本來我想穿素白,可姐姐說像出殡,即使加了件淺色衣裳穿上身,依舊顯得臉頰肉肉的,也不好看。可若穿淺色,又要化很濃的妝。
當我氣急敗壞地想要穿灰色時,又被人說看着像道觀裏的師太。我已經放棄了,姐姐才遞來一件鵝黃色的衣裳。我不得不反駁:“你剛才不是還講,這映得膚色太難看麽?”
姐姐懶懶地望過來:“可已然是最好的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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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姐姐下車,往府中而去。周圍路過的人,偶然有停下的,也都是姐姐在應答,說着說着就到了宴會的屋子裏。我将兩只手伸出袖子,小小地看了一下它,但只是看看而已。
這裏,沒有棋子。
即使是早知的現實,我也覺得失望。
穿着各式衣裳與化不同妝容的人們聚集過來,各成一群。而後宴會召開,各種菜色呈上,小菜大多都是一口的分量,其中我認得的菜式不多,但有一道菜是在家裏也能吃到的,用薄薄的白玉色瓜片卷起肉絲、雲耳、豆角等材料,但這裏的材料明顯精致許多,每個細節都一絲不茍。
我小小地咬了一口,看到姐姐對着這道菜仿佛不知所措,最終只能咬了一半,一點油染了口脂,看起來更是鮮活豔紅了一些——姐姐卻是一副後悔的樣子。我不由得笑了笑。澀紅是一種隐晦的顏色,比桃紅要深,比玫紅要淺。
宴會好像也沒有我所想的糟糕。
最後一道甜點下去後,姐姐輕聲說:“很快就能回家了,你安生點。”
即使是聲音小,也能聽到其中的不耐煩。
姐姐……我并沒有不安生,我已經很努力安生了……但是我沒有反駁,繼續看着姐姐。很快就到了宴會裏一個幾乎必要的環節——才藝。琴棋書畫,是為四藝,而其中,琴與書者極衆,畫其次,幾乎無棋。
時人風尚,其實學棋者不少,但恰恰在我見到的這些人中,會棋的人很少。這一次,我是陪姐姐來的,所以見到不少生面孔,都是只知名分,卻難以将身份與人對上號。所以我并不知,有幾個人擅棋。
就算有,也是輪不到我的,該上去的是姐姐。
琴棋書畫。有人用一把七弦琴奏響了歷史長河中,數百年前流傳下來的曲子;有人吟詩作對,或能寫一手讓人驚豔的字;甚至有者,當場作畫,水墨繪一副壯闊江山,河水凄清。不知是湊巧還是如何,竟然無人下棋。
這不算是巧合,我也并不知,學棋者,除了破棋局與對下以外,還有何樣方式。倒是曾見過一個姑娘,寫了一首與棋相關的詩句,卻也不算是。我不得不安慰自己——不會輪到我的,因為我只是個陪讀的人。
直到宴會中途,有人從那錦盒裏拿出一張字條。
那時候,姐姐已經昏昏欲睡,卻在聽見稱呼的一刻,立刻睜大眼睛。而我僵在一旁,完全沒有想到過。那喊出來的人,是我。
不是姐姐,而是我,二小姐而不是大小姐。我難以置信地望向那個錦盒,全然不知為何會有這樣一出。卻見到姐姐,警戒地望向周圍,然後輕輕道:“出去吧。”
我依舊不懂。我低聲喚:“姐姐……”
姐姐臉上的慵懶全收回去了,一副嚴肅的模樣。她說:“是右相家的千金,你記住就好。”
我還是懵懵懂懂的,不太懂類似的事情,但卻知道一件事——這不是我能幹涉的事情。我常常這樣覺得。即使我分辨不清,可這個念頭就冒出來了,而且事後證明那确實是對的。
我只得起身。我身在人群之中,能聽見周圍人一些竊竊私語,但像小蟲飛過那樣,從來聽不清她們口中所言。我深吸一口氣,才能強迫自己走上前去,向公主行去。這是一場由公主召開的宴會,所以來的人無不位高權重,也因此讓我覺得陌生。
我一直覺得,在人群之中,我的所有情緒都太過顯而易見。
我向公主行禮,然後直白地開口。
“在四項才藝之中,兒會的只有棋,只有圍棋。”我說。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是真的。我并不清楚旁的事情,但卻知道一件事:向公主打诓,那是不對的。我說的是對的話。
我望了公主一眼,她穿一身竹子那樣綠的衣裳,戴的首飾也簡單,一串透明的顏色挂在項上,高高在上。我想着,也許學那個姑娘那樣,題一句不如何的與棋相關的詩句來,勉強将場面應付過去,也就是了。
她“哦”了一聲,聽起來并不如何在意。
“那你打算如何?”她問。
我正要将自己的打算說出來,卻忽然聽見一把陌生而溫柔的聲音。有人走上來,跪在我旁邊,她身穿一套深紫色的衣裳,大片的深色在她身上依舊不顯得喑啞,發髻梳得不算多麽整齊,但卻很美,長發松松地垂下,且不曾因為動作而紊亂。
我忽而想起,姐姐說過,唯有五官分明而皮膚白皙的人,才能穿得住深紫,這種顏色不比黑色好多少,卻又更顯高雅。正因如此,這樣冷門的顏色在京中從來不曾流行。
她說:“兒請求與這位妹妹一同對下,不知公主可允許?”
我睜大眼睛——我從不曾想過,居然會有人願意出來幫忙。随即覺得有幾分愧疚:難道所有人都看見我的不安了麽?
我好像又給姐姐丢臉了……
公主輕輕應了一聲,語氣中帶着笑意:“那你也得問一問,她意下如何。”
我連忙開口:“兒……”因為太不安,所以我說話還有幾分猶豫:“兒願意的。”除了這句,我竟是連一句修飾話,都說不出口來了。
公主滿意地點頭,不知為何,我竟覺得她松了一口氣。
有人擺下棋盤,在見到棋盤的一刻,我才終于鎮定下來。因為,這是我最熟悉的東西。那身穿紫衣的少女,坐在對面,垂眼看着棋盤。我們走過對下前的禮儀以後,才執起一子。
我終于不用在意周圍的吵鬧聲了。
屋中像是忽而寂靜下來,只剩下棋盤與坐在對面的人。我并不知她的名字,卻立刻感覺到威脅。人人都說,棋如其人。我看不出自己的棋風有什麽特別,卻立刻能意識到對面人的想法。
不顧一切。
一開始的幾步,我還可以說是在試探,只因能夠放松下來,所以才顯得停滞不前。可她不是,她認準了一個目标,就根本不肯後退。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想要攔住她,可她即使同歸于盡,也要繼續前行。
完全、不像是一個棋手。我睜大眼。
圍棋是一種需要耐心的東西,但她好像根本不耐煩等那麽久。她的心情很奇怪,仿佛此刻不是身處于靜室之中,而是在邊關堅守的孤城,她是唯一的士兵。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仿佛她眼前不是靜水山河,而是血染天色,橫屍千裏的戰場。
我擡頭望了她一眼,不敢相信她會這樣下棋。我還沒輸,至少現在看起來,局勢還不壞——但僅僅是因為,我還能應付而已。我好容易才冷靜下來,繼續回想自己的走法到底應該如何。
她的棋,并不因此而顯得厲害。她不限制于哪個視角,好像她能同時用眼睛看到,一個局勢下其他棋子的想法。
是,我咧嘴一笑,圍棋沒有視角限制,所以樂趣無窮。
她很沒有耐心,所以攻勢淋漓盡致。她不像一個棋手,因為太急了,她明明在下棋,卻又希望馬上能破局。
急躁。
這個詞猛然掠過像是天空上閃現的流星,她不是主将,只是孤身一人。她可以代入無數棋子不同的處境和角色,所以即使棋子這樣多,随手就能再撚起一棋,可因為她能夠想到每只棋子的真正處境,假裝自己是棋盤上的棋子,而非下棋者,她依舊是只有她自己。
她的棋,給人這樣的感覺。我擡頭,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卻換來了她一個溫柔而耐心的微笑。
眉眼彎起,語笑嫣然。
這根本不是個溫柔而有耐心的人啊!——我幾乎要這樣喊出來了。這個人在騙人!她那是僞裝啊,她根本就恨不得下一刻将棋盤掀開,而不掀開只是因為棋盤上的棋足夠好玩而已。
但不管怎麽抱怨,棋還是得下。
一旦意識到她的急躁,我就想到了一個大約的辦法。不,是想象到了一個畫面,而我必須想一想,才能将那些畫面像針線那樣聯合起來。她太急躁,那我就利用她的急躁,将她帶到我的局裏去。
因為想到了要怎麽辦,所以我下得特別快。一般的棋手都會有他們的套路,而很少有人能當着棋局想象出一個新的套路來,因為那太難了。
我看了一眼白色的棋子,覺得自己還是有希望的。只要将血色洗淨,你就會發現一切并非絕望。
直到最後,我成功将她引了進來,然後就是能開殺的時候了。我立刻振奮起來,極快地落子,眼看着黑色的棋子開始減少——即使減少的數量不多,可局勢正握在我手上。
我要贏了,這個想法讓我興奮,直到拿着黑棋的少女,對面那個人忽而下得快起來。就在此時,我好像才重新注意到局面,然後驚慌無措。
這不像是我想象出來的畫面……它不該是這樣的!
我大驚失色,可尋覓了一下記憶中應該有的道路,卻發現無從改變。然後,輪到她了。
輪到這個不知名的少女了——我心中驚惶,看着她落子,終于明白了她的打算。接下來的情況,勢如破竹,卻是她,而非我。我強自鎮定下來,追上她的腳步,盡可能地阻止她大殺四方,減輕我自己的損失。
她找到了一處缺口,她剛剛就是打算引着我,走進她的路子裏,假裝要敗,然後她就能更快地進攻了。
不行。我拿着棋子手都在顫。
但沒有用。我的阻止和每一步棋都像是無力的掙紮,偶然有幾次起色,但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我發現我只能延緩或者暫時止住她的腳步,卻沒辦法讓她消停。
就在我注意到棋盤上的局勢時,我吓得險些丢掉了手裏的棋子。
人說下棋,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實際上,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遲鈍得下錯了好久以後才深深意識到,自己錯得多麽離譜。然而就在我意識到的同時,我已經不得不應付了。
大雪崩式。
我不喜歡這種定式,太難。它的局勢就像它的名字,青天白日的雪山之中,無垢白色忽然裂開滾下,變成一片無法預料的災禍——既容易死人,還對局勢不好。我勉力應付,下得太快,而她對于這種局勢,卻仿佛如魚得水。
是,如魚得水。
幾套連環招打下來,像是終于找到了自己擅長的局面,她根本不介意犧牲,因為在無數死去了的棋子之中,她仍然能夠贏。仿佛勝利的欲望,還沒有一刻這樣明顯。我倒抽一口冷氣,知道自己是贏不了了。
這天下間,大多數人都在追求安穩。所以大雪崩式,才顯得特別危險。
唯有這個深紫衣裙的少女,她追求的反而是這樣情況,唯有特別危險時,她才能夠勉強抓住一根繩,确保自己活下來。這不是正道,可也只有固執于自己的人,才能如此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它一點都不好,可既然已經練出來了,我無法反駁。最重要的是,我沒贏。
她也沒有。
我們打成平手,我聽見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同樣緊張。
這一場棋局,結束了。
我擡眼望向她,看見她笑了一笑,眉眼彎起,蠱惑人的溫柔。我微笑着點頭,行禮。聽完公主的贊賞,一同回到席中時,我低聲道:“你不想笑。”
下完一局,沒有什麽可以遮掩的了。
她也回以一句:“不想,并不代表不能。”
我愣住了,卻不說話。我覺得自己好似還是小看了她,或者說,并沒有用一場棋局,将她完全看透。——也是,怎麽可能啊,是我想岔了。我回到姐姐身邊,姐姐悄悄地說了一句:“那是将軍家之女,染琅。在京城的時候不多,大多數人都和她不熟。”
染琅……
我愣住了:“姐姐,你認識她?”
“說過一兩句話。”姐姐不甚在意,語氣裏帶着滿滿的嫌棄:“她是個正常人,不像你。”
……她哪裏正常了!她如果不是想下棋,她會直接将棋盤掀了的!
我本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她是将軍家之女,和我沒有什麽關聯。但那以後,我卻接到了一封請帖。是由她來,她想下棋。當她穿着一身幾乎蠱惑人的淡然藍衣來時,我簡直開口就是:“紅衣比較适合你。”
她笑笑,并不在意:“我喜歡淡一點的顏色。”
說完以後,她突然将手伸過來。我愣住,立刻看過去,卻發現她已經收回手了。
“步搖歪了。”她說。
我諾諾地開口:“多……多謝。”
可是她并沒有多管。在室內坐下,她擡頭,淡然的眼睛終于認真了一刻:“我是來下棋的,不是來看你穿什麽的。”說話直白,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又讓人反駁不起來。
這一次,不像上次下得那麽快,但也可以看出來,但完全沒有上一局的最後,那樣認真。在下棋時不認真,簡直就是天底下最不可原諒的罪責,可她又不是真的沒有用心想,只是懶得下那麽快而已。
“你很殘忍。”
上一次的局勢,簡直就是為了求勝不顧一切,如果她自己能丢進去,她會連自己也犧牲了的。
她聳肩:“我本來就是如此。而且,不得不。”
“……不得不?”
她微微笑,狐貍一樣狡猾的眼睛,卻又溫柔得過分,眼神像湖水在晴時悠悠蕩開的光。
我不說話,靜靜落子。
她說:“你總是在想怎麽讓人不死。”
我的手頓了一下:“是棋子,不是人。”
染琅搖頭,笑而不語。
我忽然明白,棋子和人有一定的相似性。它能教會人太多太多的東西,所以,即使它是琴棋書畫中最缺乏觀賞性的,也能跻身其中。琴是人最容易能懂的,畫要難懂一些,書能讓識字的人看懂,棋卻只有知道規則的人。
我說:“在你看來,我大約很懦弱。”
她垂着眼,不知為何,她的表情像是在懷緬一個人。“不,我很欽佩你。你敢說出口,就已經很了不起。”
本來慢悠悠的落子,此時已經變快了。因為位置的關系,我拿的是白棋。初初學棋的時候,我總是很用心地挑選顏色。因為我以為,這些棋子顏色是有意義的,總覺得有什麽不同。後來,我終于不介意顏色了。
因為重要的從來不是運氣,而是實力。
棋局在變快,但已經不像上次那樣。大雪崩式,很難遇到,上次的情況,大約只是湊巧。這一次我識破了她的詭計,縱然她最後幾次變招,可終究是敗在了如今鐵打不動的局勢下。
只要足夠情況足夠穩定,就很難以奇招取勝。
棋子下完,染琅喝了一口茶。我說:“這是今年的新茶。”
“嗯,梅雨天裏剩下的茶葉總也不多”她回答着,真實的答案。
我搖頭:“不,是我喜歡喝新茶。”
“你喜歡新的花樣?”染琅眨眨眼:“也是。”
我被她的模樣氣得有點生氣:“你不比我大多少。”
染琅笑,“我和你姐姐一個歲數。再說,只有小孩子才會用歲數來衡量差異。”
好吧,她是對的。雖然很多時候,人是因為別人說對了才氣結。
于是我說:“所以當一個人懂得用經歷來衡量的時候,她就已經老了。”
“嗯,我老了,”染琅說:“喊姐姐。”
染琅這個名字很好聽,它總讓我想起一個意境:将一塊玉石浸在淡綠色的湖水中,慢慢地,堅硬的石頭就被染上了顏色。
是什麽才能将一個人染上顏色呢?大約是回憶吧。
我只得喊:“姐姐。”喊完以後我又補充道:“讓我真正的姐姐聽見,她又要鬧了。”
聽見這話,染琅大笑,像是不顧儀态,卻又豁達得美麗。陽光自窗間落下,粗糙的溫暖。
那日的棋局我贏了,但如果就一生而言,我輸了。
我們成了朋友,更多的是在下棋。我總算懂了為何旁人說,染琅溫柔卻難以接近,朋友不少卻很難交心。因為所有人都以為染琅是個溫柔的人——僅僅溫柔。我不知自己是否該慶幸,從棋盤中窺探到了那另一面。
染琅會氣急敗壞,煩躁地說“我要悔棋”——只因為吃的棋子還不夠多。
染琅會盯着棋盤,然後終于因為自己的行徑後悔了,她說“我不小心就吃了這只棋,完了,走不下去了”。
染琅會在我捧着點心回來時,不小心靠着背後的牆睡着,而棋盤上擺成了她想要的局面。她經常這樣做,因為她總能将棋局還原回去,分毫不差。我順了一下她綁得很松的長發,然後不小心觸到她光潔的臉頰。
染琅的臉軟軟的,我在想。
大多數人都只讀懂了染琅名字的前一個字,卻不曾讀懂後一個。
她會笑着開口,就差沒眯起眼睛了:“這次的賭注,由我來決定吧?”
我想反駁,可我只會說“好”。然後就在我心驚膽戰地輸了棋局後,染琅竟然只是希望我和她到庭院裏的亭子裏躺一躺。
那亭子是漏光的,因為折射的緣故,陽光落在我們身上,我瑟縮起來——因為亭子打掃得太幹淨,我不怕髒。我說:“太陽有什麽好?”
染琅眯着眼睛去看陽光,半響用一只手遮住白日:“溫暖。”她只模模糊糊的回答了兩個字,旁人根本聽不清。染琅母親早喪,她說過她只能用旁的東西來模拟那種感覺。然後她就蹭過來,頭發散亂了也不管,發出一聲貓兒一樣的叫喊,仿佛在撒嬌。
……我的姐姐們,根本一點也不像姐姐嘛。
我抱怨着。
我喜歡溫暖的感覺,所以我一直忘不了染琅。
直到那一日,大雨傾盆。
一切都來得太過於突然,可正因如此,才尤其刻骨銘心。那一日,染琅終于決定了新的套路,說要來下棋,說好了日子。可是那天從早上就開始下雨,我在房中等了半日,聽着外間為了防雨匆忙地在屋頂上門檻邊加工,連窗都被釘死,根本看不見雨,只聽得到外間不斷的呼呼聲。
我也許早就該意識到的,染琅不會來。
可是她那樣固執,她是不會不來的。
我坐在棋盤前,等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時辰都已經過了,而雨還沒有停。我覺得自己像個被抛下的人,還在這裏等着,明知不會有結果。我看着空白的棋盤,一次又一次地落子,還原我和她的每一場棋局,因為我記得。
燭火搖曳,燈油蒼白。
終于我坐不住了,甚至沒有耐性将棋盤收好,就對人說,我要到将軍府去。丫鬟們一臉為難:“可是小姐,這個雨勢……”
我冷笑一聲:“如果沒有馬車,你們信不信我會自己跑過去?”
我知道我不過是在逞強,因為我現在連站起來都會頭痛,眼淚只差一線就要掉下來,而現在雨勢太嚴重,我一個人根本過不去。我就那樣站在門口,和她們僵持了許久,在就要回屋找衣裳,準備能跑多遠,就跑多遠時,馬車終于到了。
管事說:“老爺吩咐的,讓小姐去看一眼。”
……父親?
我不明白。我一點也不明白。可模模糊糊中,又好像想起了什麽。我登上馬車,到将軍府去。街上大雨傾盆,我很着急又不安,即使我自己都說不明白,為什麽會是這樣。
我的直覺?
是啊,我的直覺總是夠準确,而且能在最後一刻力挽狂瀾。
但是這一次,我沒有。
到達将軍府的時候,我下轎,門口的仆人一臉驚惶,直到我踩着水走進屋內,頭發已經被打濕。我一個人都沒有看見,卻立刻抓住了染琅的丫鬟:“你們小姐在哪?我要見她!”
等到這句話說出口時,我才發現我的音調顫抖得像被風吹得搖擺的樹葉。
那丫鬟沒有說話,在昏暗的燈光中,我看見她眼珠不斷轉,有一點點的淚光凝結在其中。于是我沒有問她,我直接往染琅的房間而去。然後我看見染琅被人擺在地上,而地上鋪着草席。
那一瞬間,我像是明白了什麽。
我一步步走過去,不敢走得快,不敢走得急。因為染琅和我說過,她躺在地上的時候,聽得見很遠的腳步聲。
有一個念頭試圖沖進來,我攔着它,不讓它進。外間狂風刮過,大雨傾盆。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我,今日我不該來。可是我若不來,我就見不到她了。
她臉色蒼白地躺在那裏,在房間裏一盞燈微弱的光線下,我覺得她只是合上眼睛睡着了而已。
我走到那裏,怆然跪下,想起染琅靠在牆邊,因為太倦而睡着了的樣子。我知道她一定還在的,她還是從前那個模樣,一點都沒有變。她只是在騙我,所有人都在演戲。
我和衣躺下,然後緊緊抱住她的手臂,竟然覺得她不在床上是件好事。——共席而眠,染琅從來沒有離我這麽近過。我不願意去回想更多,可是回憶一件接一件的湧進來。
沒有受過傷的人,永遠不明白那樣有多疼。
半響,我發出一聲嗚咽,像是受傷的時候會發出的那種聲音,但我知道她已經不會來安慰我了。我哭不出來,因為我知道的,她還沒有赴約,她說好了要來的,染琅從來不會失約。
失約是不好的。
我聽見旁人說:“是大小姐自己要去的……代父受過,陛下不是這樣說的麽?”“也還好,一杯毒酒,死得不算太慘。”
就在這時,我想起旁人說過的每一句話。只是我從來都聽不見。
他們說,右相權傾朝野。
他們說,将軍擁兵自重,是早就站在刀尖上了的。
……還有,我與染琅相遇的那一日,姐姐讓我記住,是右相千金所為。
我甚至沒有力氣捂住耳朵,最後泣不成聲。
染琅就是去送死的,她去為自己的父親求情說項,即使明知君主無情,她此去一定會死。所以她讓我等,她希望我等得足夠久,這樣就不會看見她死去的樣子。
她大約以為,只要那樣,我就不會傷心。
她明明懂的,她是那樣好的一個棋手,而那些大人們,以江山為棋盤,用權力落子。我終于懂了,圍棋的最後一課。
那日以後,再也沒有将軍府,染琅的父親被下獄,秋收問斬,誅三族,就是這樣,還被人說帝皇仁慈,因為擁兵自重,意圖謀反的人,從來不能姑息。右相借此一事,真正成了朝廷上最受帝皇信任之人,因為正是他下旨,讓君主下定了決心。
我就那樣聽着,終于明白了,為何染琅明明已到婚嫁之齡,卻遲遲沒有說定婚事。因為她要等風聲過去,可是她沒有等到那一日。
我在棋盤上擺了一次又一次棋局,真正的明白了,為何千金小姐中,擅棋之人不多。
當我站在右相面前時,整個屋子裏空無一人,只有我和那個男人,而他被下了迷藥,根本反抗不能。我手裏沒有刀,只是捧着一杯茶,茶香四溢。我一步步走過去,站在他身後。
“……是你。”
我沒有回答。
這個男人的聲音很陌生,我知道他從來沒有見過我,更不知道我是誰。她的女兒或許見過我,但她絕對不會提。或者說,我和染琅的相遇,就是他的意思?
我沒有笑,笑不出來。
“你的父親和那位将軍一樣,得罪了很多人。”
我承認他說的話,可又有何幹?能夠與染琅一起死,是我的榮幸。
似乎是知道我不動情,他依舊對着空氣說:“你是怎麽進來的?”
呵。
問我是怎麽進來,而且讓整個右相府無人進來救援的?
圍棋從來指代的就是人,而天下間最大的一盤棋,是這萬裏江山。
我繞到他面前,将茶杯送到他手裏,一言不發。這個已經很老的男人看着我,仿佛在看什麽可笑的人。他低頭笑,我看得到他眼角的皺紋:“可憐的小姑娘,你根本不知道,你是被人算計的。”
我不知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
這京中,我能找到的,真正擅棋的姑娘就只有染琅一個。我何嘗不知染琅的死,同樣是被人算計的。而我如今前來——将軍已經死了,若是我殺了右相,得益的會是我父親。
我聽見了的,我被人阻擾不能出門的時候,領着馬車來的人,說是我父親批準的,那個和右相站在差不多位置的人。
而當我死後,父親……他會怎麽樣,我已經不想管了。
我只是想替染琅報仇,這些時日以來的掙紮,仿佛身處地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不為所動,一直到右相喝下那杯茶,然後才跟着将另一杯喝下去。
我合上眼,想起與染琅相遇那一日,她在大雪崩式中取勝,萬丈懸崖邊上掙來的一線生機。是,局勢我無法掌控,但我終于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眼前漸漸黑暗,像她那日身上穿的顏色。
染琅,你聽得見嗎,你教會我的最後一課,我終于是學會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不會圍棋,一點都不會。主要是突然來了靈感,想寫圍棋少女。因為琴棋書畫,棋見得太少啊,我看的宅鬥宮鬥,基本都是琴,書法的也有(那種表演才藝的情節)。然後棋——我沒見過!
可能我讀書少,真沒見過擅棋的女主。可能是寫了也是吃力不讨好。但是我想寫。那時候我覺得,考驗筆力的時候來了,怎麽在只知基本規則的情況下寫出來!
所以bug大概挺多的。
解釋下神隐的劇情線。女主角是左相千金,大家都看出來這是架空了吧。故事沒寫出來的是:
左相和右相相争,對權力上一直是“你搶了這塊餡餅,我就搶那一塊”這樣的狀态。
然後有一天,右相打算□□,想謀反,自己當皇帝。
就在開頭的那場宴會前,剛好染琅回京。在那之前,她是不在京城的。這個時候,右相千金已經知道了,而且她父親的第一個目标,是先弄死将軍,也就是染琅的父親。
主要原因是将軍太忠心,只能先挑撥他們。然後右相千金知道了這件事,突然想到了為難人的辦法。她想事情比較快,知道女主角會圍棋,就将她點出來,然後打算用她來為難一下染琅。
但是沒想到,機緣巧合,兩人打平手了x
打平手以後,在這篇文那一段甜甜甜的時間裏,權力鬥争逐漸升溫。
然後右相終于動手了,狀告将軍擁兵自重。染琅是為了救回她父親,所以才會入宮的。
染琅算計了一下,看怎麽才能挽回——但畢竟是女流之輩,算計到了最後,只能由染琅自己去送死,孤注一擲,看能不能挽回些什麽了。看起來很傻,但是她已經身陷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