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滅門》 (1)
烏雲蔽月,夜冷如霜。
同行的人叫白鷺,叽叽喳喳的貼身丫鬟,是和葉大小姐一同長大的奴仆。爹是個官府通緝的江洋大盜,如果不是葉家女兒苦苦哀求,早就随着她爹死在了牢獄裏。我不動聲色地聽着她講話,且洗着手上的碗碟。
木盆缺了一個角,看得出經年累月留下的痕跡和污垢。白鷺一邊說話,一邊将水濺到自己的大腿上,半點不懂這後院裏幹活的規矩。
自然的,作為貼身丫鬟,鎮日裏不過撒嬌賣癡,供小姐做一個逗趣的玩意兒,怎麽會記得碗要怎麽洗?只不過是偶然來這麽一回而已。我沉默着,雖然這一年多來,我已經習慣了家宅後院的生活。
白鷺是個好人。
如果她不是好人,那麽不會在小姐召見我時,踏進這髒污之地來,而是立于門外月色之下氣焰嚣張地喚我出去。我知道。
白鷺不是個機靈人。
如果她是個機靈人,那麽就不會在聽見我說“可是碗要洗不完了”的時候,說:“那咱們一起洗呗”。我也知道。
水聲。碗碟碰撞的聲音。
月華之下,白底的瓷碗上深藍色的花紋顯得越發精致而昂貴,摸上去卻有略微粗糙。大多我所知道的,美好的東西,都一定有它們的缺點。
師傅說我是個不幸的人,打小的時候就看不見別人的好,盡盯着他們的惡。
而我記得聽見師傅這樣說時,我很難過地哭了,眼淚滑下去是冷的,抹開能摸到臉上的标記,鮮紅而刺目。那是一只小小的蝴蝶,我親眼看着師傅将蝴蝶捉來,在我面前弄死,然後照着那死了的小小活物,在我臉上描繪。
它明明已經死了。
卻在我的臉上栩栩如生地活着。
它還在,而且在努力撲扇雙翅脫離命運的擺布。
“碗洗完啦,可以走了。”過分活潑的語調,說話的人是白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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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無表情,看着她擦幹了自己的手,又将毛巾遞給我。我看着那毛巾,有點發愣,而白鷺皺眉:“你怎麽不接?”話音未落,就抓住我的手擦了起來。她不說難聽的話,所以我努力在心裏說服自己,莫要将她當成惡人。
至少在死之前,留下一點點美好的回憶。
她帶着我離開小小的屋子,一路走向主屋,路邊有不少坐在月亮下聊天的丫鬟仆婦,一派悠閑的模樣。見到白鷺,人人都和她打招呼,很偶爾才會問一句“你要帶啞巴去哪啊?”
我不是啞巴。
但第一個帶我進來的仆婦,就給我起了這個外號。只要一說,她們就咯咯咯地笑,像母雞啄食地上谷物時會有的聲音。白鷺就會擺擺手,将我護在身後,道:“二少爺要見她。”沒多說什麽。
走過這段路以後,才繞到花園中。二少爺的屋子,在花園的另一端。直到四周無人,月下寂靜時,白鷺才拍拍我的手:“不用怕,姐姐保護你。”嘴角一彎笑起來,我明白為何小姐會縱容白鷺叽叽喳喳。
如果葉家是尋常家庭,那麽白鷺根本進不來。因為在尋常的丫鬟買賣過程中,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丫鬟第一輪就會被篩出去,或者被打到話不那麽多為止。
她認為她該保護我。原因只有一個,她十五歲了,而我只有十三。而且她是個好人。
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白鷺的手。她的手很粗糙,也很冰冷。她詫異:“十三,你怎麽了?”
我沒出聲。
終于走到葉家二少爺的院子裏,院內的丫鬟沉默着開門,放我進去,卻攔住了白鷺。我想,這樣也好。
正殿中,燈火通明。葉家二少爺單名一個落字,葉落,聽上去真不是什麽好名,但對他來說,已經夠好了。因為他天生殘疾,兩條腿就是擺設,這輩子都走不了路。可在這宅院裏單論暗器,葉落是數一數二的高手。
如果換個直接點的說法,那麽,等葉家家主死了以後,他就是全家暗器用得最好的那個。
“七七,你終于來了。”
我看着他。葉落是男子,力氣比我大,身量比我高,使得一手好暗器,如果我躲不過,甚至沒辦法揮劍殺了他。可是我依舊不說話,因為我不太會騙人。葉落笑笑,看起來那麽溫柔。他招手讓我走過去,于是我聽話了。坐在他腿上,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但我只有十三歲,我不覺得我有□□別人的能力。
葉落仔細地看着我的臉,嘴角笑容像是忽而凝住。他輕輕磨蹭我的臉,那裏有一只蝴蝶,看起來像是紅色的胎記。師傅手不夠巧,所以蝴蝶的翅膀是破的,飛不起來。
然後葉落眉間的憂愁忽而舒展開來。直到這時,我才隐約意識到那是憂愁。我從未見過他煩惱,即使我留在他身邊的時候并不多。葉家女兒喜歡我臉上的蝴蝶,所以将我從葉落手裏搶了過來。
他們不知道,這蝴蝶是怎麽來的。
“來,鑰匙。”過了許久,葉落才從懷裏掏出一把鑰匙。我看着他,努力壓抑忽而跳起來的一只名為狂喜的小動物。我看起來依舊鎮靜如初。另外站在旁邊的一名侍女,突然站出來。
她身上的衣裳總是整齊,不亂不皺,也不會有破洞。她的表情,也同她的衣裳差不多。葉落輕輕在我耳邊道:“她跟你去。”
我認得她。三個月前,葉家有仇人前來追殺,那人叫洛宜,使的是短刀,然而還沒有進門,就被這個侍女殺掉,甚至沒能進門。絕大部分仇家,都是被她殺掉的,而她們從不知道,這不過是葉家的一個仆人。
很厲害。
我想握緊什麽,可我只能強裝鎮定。我現在只是一個被二少爺喜愛甚至想納為妾侍的丫鬟,而我要求在進他的院子前,看他屋子裏的劍一眼。我不可能因為多一個人跟過來而激動,更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表現得不正常。
我點點頭,這和我一年來的表現差不多。
我拿着手裏的鑰匙,跟着那個年紀大的侍女進門。穿過走道,到達一個房間。葉落是個會保養劍的人,至少他不會将劍放在潮濕的地下室。我開了鎖,知道身後有人靠近,是那個侍女。
我依舊不言不語,然後進門,看到陳列的各式武器。那些武器,全都是劍。陳列開來,亮得晃眼,月華在上傾瀉下鋒利的痕跡。全部都是來葉家報仇,或者被葉家殺掉的。殺人者人恒被殺,我也差不多。你分辨不清對錯,到了最後,全憑欲望驅使自我。
我知道那不是什麽好事。
但其中有一把劍是屬于師傅的,我要将它拿回來。我走到第一排劍前。師傅死了沒有多久,中間沒有人來招惹葉家和他們的親戚,于是師傅的劍是右邊數過去第二把,洛宜姐姐是第一把。
拔劍出鞘,靈光如水。
它倒映出我臉上的血色紋樣,與身後已經接近的敵人。她可能只是來問問,但我的劍已經斬到她身上。一劍入腹往上挑,當我向右躲的同時,三枚暗器已經落下。同二少爺一樣,她喜歡用暗器來開場,這是我無意中發現的。
就算沒有死,也已經重傷。因為血噴出來太慢而我躲得太快,所以剛才那一劍的血,已經全都散到了身後的好好挂着的劍上。
天女散花,落地鮮紅。
這一次,我手中有劍,且不再懦弱。我看着地上的那個侍女,她替葉家做了一輩子的侍女,現在終于完了。我往她心上捅了一刀,不管她是不是還有氣在。然後往外走,不忘将門再次鎖上。
我不習慣為自己留退路,因為只要留了退路,我就殺得不夠痛快。
第二個目标比第一個簡單,我只是從後輕輕一劍就要了他的命,同時躲過他椅子機關彈出來的小刀。
血順着脖頸流下來,他還沒有完全斷氣。殺一個有視角陷阱的殘疾實在算不上難,“十三,你出來了?”
看似毫無防備的問話,三把毒針擦身而過。
然後我看到了正面的他。
他在喘氣。大口大口地喘氣,而椅上機關還有沒有用完,我不知道。葉落是個高手,前提是你在靠近他之前就已經死去。他不停喘氣,卻似乎想講些什麽:“十三……”
我提劍上前,準備補最後一刀。
“十三,沒想到真的是你……”他咳嗽了兩聲,而我剛才躲得有點遠。我不敢走得快,因為需要應付別的機關。他臉上扯出一個苦得不能更苦的笑容:“我查過幾個入口,有偷跑進去的痕跡……”
因為快死了,他說話斷斷續續。
我倒是沒想到,但我依然不想理他,他說話與否,差異不大。
他道:“但我不後悔。”
我有些詫異。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人,連知道有人要殺他全家,都不管的?
“十三,我想看見你笑。”終于在我湊近他時,他說了這樣一句話。臉上是尚未幹涸的血跡,還有那張我很熟悉的溫柔的臉。他伸手似乎是想摸摸我的手,但我沒有讓他摸。我依然沒有笑,因為笑不出來。
他的臉那麽好看,眉如遠山目似秋水,是我看過最好看的人。臉白的像大小姐,卻又不顯得秀氣。他的手伸過來,仿佛想擁抱我。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卻忽然聽見哪裏有聲音響起。不好!
我連忙刺進他胸膛時,地下猛然破開一個洞口。
我慌忙按住他的椅子扶手往後一跳,立刻明白為何他剛剛想摸我,那不是因為他想,而是因為他要将我扯下去——地磚退開,而葉落已經掉了下去。他如果能抓住我的手,那麽我會和他一樣掉下去,他是死了,但我卻沒辦法逃離那裏。
地磚合上,一切景象與剛才無異。
葉落死了。
而他只是想拖我下水。
就在我意識到這件事的下一刻,已經看到門口聚集來的人。
大廳中央一個缺口,而門前站滿了人。葉家多年不被滅門,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們速度夠快。第一個死的人是葉落,所以他啓動了機關,讓葉家的所有人趕到這裏。
三人,二男一女,都是我曾經伺候過的主子。
“啧啧,我瞧是哪個丫鬟,看見主子了還不打招呼?”站在其中最小的兒子葉凡,只有十三四歲,手裏還抓着一把蠶豆。他的劍不常出鞘,因為葉家和睦友愛,從來不會讓幼子出外游歷。他應該至今為止,從未殺過一個人。
我不說話。
“當然不,”大少爺嘲諷道:“死人幹嘛要浪費口舌?”
那是葉瑾,被葉家家主撿回來,卻被人說是只養不熟的白眼狼。
可他卻是最快趕來的人之一。
只有那女子不發一言,提劍就上。這葉家裏還有更多人,葉家不是那種分崩離析的家族,不過我還是會将他們殺光。清劍一抖,靈光晃動,自引月來。那女子劍刃沉黑,毫無修飾,卻是重劍。
閃身躲開,與之游鬥。
師傅說過的一句句話,在我耳畔響起。
女子的重劍尚且不足,三把劍同時向我斬來,我滿牆游走,幾次差些傷到他們,卻已經被另一把劍迫得退走。那嘴裏還咬着一顆蠶豆的葉凡,口齒不清的說着:“喲,小姑娘,有兩下子嘛~跟本少爺如何?”
我沒有說話,清劍的另一個特征是請而快,單薄的靈光在夜裏閃開,我正在和葉瑾的劍格鬥。葉家的劍,曾有天下無雙之名,而葉瑾手中之劍名曰流光,斬邪斷惡,惡人所見,萬不後退。
我知道自己是惡人,但我沒有。
流光與清劍,是不符合與夜的名號。
趁着那女子沒有追來,我一直往前,時不時不得不躲開另外兩人的偷襲,我的呼吸卻依舊是勻速,至少我還沒有像那女子那般氣喘籲籲。
就在我迫不得已跳起躲開葉凡的橫掃時,那女子的重劍已經迎面而來。我立刻轉招,引葉瑾後退,而那重劍太慢收不了了,直接捅往葉瑾的左肩。在那劍刃因為血肉而凝滞的一刻,我的清劍從左至右劃過,一顆頭顱被割下,噴血三尺。
重劍與清劍相撞,金玉交擊之聲。
葉家的大少爺,已經死了。
我依舊沒有出聲,連呼吸都極其輕微。百花谷中粉色白色淺色的花朵散開,剛剛被師傅撿回來的我換了一身衣裳,聽見師傅說:“你是我見過最适合清劍的天才。”
那女子發出一聲尖叫:“瑾兒!”
說完,重劍已至。他們或許已經發現了,少了一人,我的劍就快了許多。因為快,所以破綻太多,歷代以來的清劍繼承者,都沒有辦法彌補它的缺點。
而我無所謂。
我的眼睛夠快。
當只剩下兩人,葉凡與那女子以同樣的劍法斬向站在其中的我。角度一致、速度一致、方法一致。我一腳輕輕踩在重劍上,因為我太輕所以那重劍幾乎沒有下落多少,與此同時我已經以那重劍為集力點,然後劈向葉凡。
葉凡一個驚詫立刻收劍,人試圖将東西往後拉時會有一刻松手,而我将清劍往下一劃立刻将那劍刃打偏,葉凡身前留出大片的空隙。
清劍以極快的速度轉圈,仿佛在雕刻圖案的工匠,就在眼花缭亂之後,血色挑出一顆心髒,即使已經脫離主人的身體,依舊掙紮搏動。那心髒看起來很醜,紅得近乎黑。
而我甚至沒有機會欣賞它,那女子的重劍穿空而來,風聲呼呼作響。重劍的缺點之一,它斬過來的時候一定會有聲音。
旁人聽不見,而我可以。
我終于看見那把黑色的重劍,名為離光。我矮身躲開,腳步急速地一躍上牆,那女子顯然已經應對不及。作為一個女子卻用最在乎力量的重劍,她一定有她的堅持。
但和我無關。
滿場游走,場中三具屍體,而敵方只剩一人。師傅說過,要應付重劍,只有三個方法:躲、偷、繞。三個看起來都不是什麽好辦法,但清劍太輕,而我完全沒有能力可以硬上。
一劍,挑開她的發帶,青絲飛舞,在黑暗中沒有一絲一毫的顏色。
二劍,差些割開她的脖頸放血,然而差了一個角度,只割開她肩上的衣裳,暗中仿佛有一條淺色絲履落下。
“你是誰?”
我不說話。
“你為什麽要殺我全家?”
她吵死了。
這世間的任何一種聲音,對聽覺太過靈敏的人而言都只是折磨。
除了百花谷,這塵世吵得我頭疼。
“你投降,現在還來得及。”
狡猾的女子。
然而就在她最後三字“來得及”落下時,她終于抓住了我,重劍迎面撲來,風聲在耳邊響起,像是流逝的自由。我被迫在牆角,沒有着力點可以讓我往上跳。就在離光将要接近的那一刻,我只得用劍強行将它往上挑。
用一把輕劍去強行挑一把重劍,簡直嫌命太長。即使清劍是天下間最适合偷襲的劍,也依舊如此。
但我從來沒有想過去送死。
女子愣住,就在她愣住時,我已經找到空隙逃離,一劍攔腰而過。
腰斬。
我所記得的,最慘烈的死法之一。
血色蔓延,冷月蒼涼。
兵法最高者是兵不厭詐,而她以為我一定還留着後招,在她看來,一個能夠連殺四人而面不改色的刺殺者,一定不會拿自己的命去賭。所以她大概覺得,清劍上一定還有什麽別的機關。
與其說她笨,我更願意承認是人死前熱血上湧,她被擾亂了思緒。
我徒手擦過自己的傷口,只為了保證自己不會流血以留下任何的痕跡。腰斬太髒,染得一地都是血。我回頭看了看這屋子,一屋中五人,全都是葉家的人。
命名清劍的人,大概是注定了要失望的。
因為染滿被刺殺者鮮血的它,永遠不會清澈如水。
我踏着血跡離開二少爺的屋子,步向中庭。葉家有七人,夫妻二人,三個少爺已經被我殺了:葉瑾、葉落、葉凡。那麽剩下的,就是大小姐和二小姐,還有葉家家主。這棟大宅裏的人不多,但始終沒有人能走進來。
白鷺已經橫屍當場,在我繞過她時,她發出了一聲微弱的聲音。“十三?”
我停下腳步。
白鷺的聲音微弱,卻依舊能聽出是那個活潑的女孩子。我背對着她,這是很危險的姿勢,所以我轉過身。
然後我看見白鷺笑了,依稀甜美清新。她咳出一口血,在她腰腹之間捅出這麽大傷口的只能是那把重劍離光。
她說:“夫人他們趕來了……夫人斬了我……”
我沒有出聲,葉落告訴我接近一個将死之人不是什麽好選擇。
“你能不能……來給我個痛快?”白鷺想要勉力彎起腰,和她腰上的傷口太深,根本就無法使力。她手無寸鐵,但我又怎麽不知道這是不是二少爺死前布下的最後一個陷阱。
白鷺是一個好人,進來以後,她是第一個對我露出微笑的人。我對其他人沒有觀感,卻喜歡她笑。白鷺笑起來很好看。她像一只自由的鳥兒,而不是被困在內院還甘之如饴的小小丫鬟。
我聽着白鷺的呼吸聲慢慢微弱下去。
她死了。
在離我只有一臂之遙的地方。
她沒有合眼,而我要竭盡全力,才能不控制自己靠近她。
我輕輕撫摸自己的臉。
見死不救,等同殺人。我知道的。我踩着步伐走向花園,一步一步的,不躲不避,就在我聽見風聲靜止的一刻,看到了門口的劍陣。
提線木偶,開闊的戰場。葉家二小姐葉靈,她從不自己拿劍,她控制的是木偶。那些木偶以劍為手,被葉靈操控,一個人就能打出群戰的架勢。我沒有退後,聽見葉靈好聽的聲音響起。
“十三,你居然出來了?”葉靈皺眉。
我不出聲。
六個木偶,應聲而至。我一眼就看到葉靈坐在花園中的一棵樹上,兩只腳在晃啊晃,紮着漂亮的雙環髻,貓兒似的眼隐藏在陰影之中。我一腳踏在其中木偶肩上,揮劍直接撲向她。
明劍易擋,暗箭難防。
躲在樹上的葉靈比我更清楚這個道理,所以我要将她從樹上迫下來。我一躍跳上另一棵樹的樹幹,可是葉靈輕輕巧巧一躲,我的劍只劃開了她身後的花。
花香四溢,花瓣四散。
葉靈道:“二哥沒有教你麽,你應該更快一點的。”
但這話還沒說完,身後的木偶已經追上來,我一口氣連格十三劍,然而那些木偶卻完好如初。我的頭發散亂下來,但它們是沒有生命的東西,除非破壞了機括,否則他們一定會追上。
葉靈摘了樹旁的一朵花,她道:“十三,這裏風景很好看,你不覺得麽?”
可是我聽得見她的語調已經帶着慌張,因為我的劍太快。即使清劍力量不足速度有餘,可因為劍法眼花缭亂,六個木偶圍困也沒能讓我受一點傷,即使我也根本無力破壞這些木偶。我們陷入了一種僵持的狀态,木偶的反應在變慢,但我也已經堅持不了多久。
一刻鐘。
在我拼死強行挑開一只木偶的手之後,我單足一點就往後院逃。木偶窮追不舍,我聽見葉靈也正一步步緩緩向我走來。只要我能傷她,那些木偶就全都會停下來,但我近不了她的身,她至今毫發無傷。
我推開一間耳房的門,卻率先聽見其中人的尖叫。那些奴仆全部被他們的主人關在這個地方避難,而現在他們被我發現了。
“十三?”
“不對不對,她是啞巴……”
“什麽啞巴啊?十三姑娘,你停下來吧!”
原來他們也記得我的名字。
……我曾經以為,這世上叫我十三的,就只會有師傅一人。我連動九劍,間無虛發。還不到片刻,他們已經全都斷了氣。房外是葉靈的聲音:“你都幹什麽了?你殺了所有人?”停頓片刻,氣急敗壞:“你這個殺神!”
可是她不敢進來。
即使門開着。善戰者心細,她又是這樣的戰鬥方式,一眼就能看穿我是在引她進來。剛剛的花園既大而且視野開闊,而這間耳房太窄,門口只有那麽大,如果要讓木偶進來只能一個個排隊,那是請君入甕。
我站在牆後,貼着門縫聽。
一個呼吸。
六個木偶全靜下來了,連控制它們的葉靈都只是站在那裏不停喘氣。
七個呼吸。
她開始休養生息,挪着細碎的腳步觀察周圍的環境,懷疑我會從哪個縫隙鑽出來,當頭就是一劍。
十五個呼吸。
她湊近着想要試探,可她是個沒有戰鬥能力的,進來就是找死。
一盞茶之後。
一個木偶小心翼翼地挪到門前,我一劍捅往木偶的頭部,強行往上挑——它倒下了。這是第一個。我踩着那個木偶的肩膀,就往耳房外跳去。每個木偶都有控制的機括,而葉靈的木偶,機括和她一模一樣,在頭上應該綁着雙環髻的地方。我找了那麽久,終于确認機括所在之處。
葉靈是一個會對死物賦予感情的主人。
我連挑六個機括,然後劍刃就到了葉靈面前。我一劍捅在牆上,離葉靈只有一指之遙。葉靈猛然睜大眼:“你……好快……”可是驚慌以後,她眼中就冒出了晶瑩的淚光:“十三,原來你是這樣的……”
聲音一抖一抖,像七八歲小孩子在撒嬌。
……我已經,不會撒嬌了。
在我的劍挪動了時候,葉靈開口,她的雙環髻一晃一晃。她說:“為什麽要這樣……我以為大家都能好好的。包括你。葉家裏的所有人,都好好的。”
葉靈比她的哥哥姐姐要單純。
她害怕失去,害怕孤單,所以竭盡全力保護自己觸手能及的所有東西,不允許它們受到任何傷害。
即使這種想法,單純到近乎天真。
……我也曾經想過的。
但是沒有了,會好好地安慰我的人已經不在了,是葉家人殺了師傅。如果不是這樣,現在我還好好的,在百花谷裏,聽師傅說曾經的傳說,看師傅演練的劍法。還會有人誇我,還會有人陪着我。一切都還好好的,師傅會揉亂我的頭發,會偷偷帶着我搶馬蜂窩,去将本來要吃的兔子養起來。
即使師傅偶爾會去殺人,那又有什麽要緊?那不關我的事!
溫暖,甜蜜,美好。像是世間我能打造出的,最美麗的用以欺騙我自己的幻夢。在哪裏一切都還好好的,我不會頭疼,我不會被罵,我不會被打,我依舊笨嘴拙舌卻一直會有人喜歡我,我能一直躲在自己創造的一切裏。
沒有了。
沒有了啊。
是你們毀掉的。
所以我不要開口,我不要和你們說一個字,我為什麽要和自己的仇人說話?
我動手了。劍刃橫過之處,血跡沾染其上。
顏色鮮紅,像兔子的眼睛。
葉靈慢慢地斷了氣。她頭上的發飾垂下來,黃色的小花像是我曾經見過的樣子。她斷氣了。就在我轉過身的同時,看見身後燃起熊熊烈火。
那些木偶在被破壞機括以後,燃燒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血,還是人為點燃。一排木偶圍着我和身旁的葉靈,就是最危險的殺機。然後我聽見一把聲音響起:“你叫十三?”
葉家家主,葉清。與清劍同名,喜好是搜集奇珍異寶。
……還有各式各樣的武器。他是劍術大家,無論經驗、能力都比我優秀。火不知道是不是他燃起來的,但這已經不重要了。我躍上圍牆再往外繞圈,可是葉清比我更快。他在圍牆之下,而我在牆上。
當我一躍而下時,清劍同時指向他。
“小丫頭,有兩下子嘛。”他的語氣很平靜,眼中卻有無法掩飾的怨恨。
是否掩飾已經無所謂了,我差一點就殺了他全家,還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我掃了一眼他的裝束,他應該是剛剛趕回來。他的路子和剛剛用重劍的女人很像,但這次我只能在花園內繼續游鬥。
“你給今兒下了迷藥。”葉清說。
我沒有回答。
沒有圍牆,清劍的威力大大減弱。空間實在太大了,我的落點只有屋梁和花園的圍牆,而葉清一把重劍鋒利而厚重,我若碰上就是死。
第一劍,我仗着速度從後偷襲,終于在他的背後劃拉出一道長長的傷口。
衣裳破了,卻沒有血。我不滿足。
第二劍,我冒着會被那把重劍斬一刀的危險,想要挑斷他的喉嚨,卻差點被人抓住拎起來。我連碰都沒有碰到他。就在湊近的一刻,我終于發現那把劍名為破空。破空與離光是一對的,都是天下間有名的重劍,曾經幾番易主。
“你的劍很好。”
這句話說出來,落在我耳中仿佛殺人兇手的低語。我還記得,當我最後一次回到百花谷,沖進熊熊烈火中撿回來的,是師傅在屋裏的屍體。師傅死了,而花海盡毀。
他們連一點美好的回憶,都不留給我。
我一咬牙,再也沒有猶豫。我跳的速度更快,圓圈中的那人在我看來只剩下一抹殘影。終于在一次力氣将盡時,我跳過去抓住那人的脖頸,不顧敵人如何挂在他的背後死不松手。我的雙手死死扣着他的脖頸,腳不沾地——果然身高還沒長開是有好處的。
然後,清劍沒入葉清背後,再從心髒處捅出。
我殺了他。
葉家七人,只剩一人。那個侍女,二少爺葉落,大少爺葉瑾,三少爺葉凡,葉家夫人,葉家二小姐葉靈,葉家家主葉清……但經過一場場的戰鬥,我也早已遍體鱗傷。
發帶不見了。我的臉上有傷,那只血蝶更破了。我的胳膊只要一去感覺,就會發現揮劍揮的好疼。腿上有一處長傷,既深且長,我剛才用腿的時候一直忽略它,所以幾乎不覺得疼。還有……無數數不清的刮傷。
沒有人能真正傷得了我。
是嗎?
我已經,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因為即使笑了,也只會被人說“好奇怪”。
因為即使說話了,也會被人說“聽不懂”。
因為即使哭了,也永遠不會有人在乎。
所以和別人說話的最好方式,是點頭和搖頭,什麽都不解釋,因為解釋的內容是沒有人能懂的,只有這兩個動作,我确定他們能分辨出是什麽意思。既然沒有人聽懂,那我為什麽還要說話呢?
只是這樣而已。
……雖然可能是因為,唯一能聽懂我說話的人已經死了。
所以支撐我活下去的,只有恨意。
我還不能倒下,我還必須往前。因為還有一個人沒死,葉家的大小姐葉今。大小姐的名字和葉瑾只差一個字,連音節都相像,我過去一年伺候的主子,将我買進來的人。葉今總是撿人回家不是因為她善良,而是因為她足夠強大,即使有背叛也一定會被她發現。
我在她的茶裏下了迷藥,她現在應該還沒有醒。
我往屋裏走去,路上寂靜無聲,靜得讓人安心。主屋沒有人,而我往寝屋走去。寝屋很靜,我一進屋就看見了躺在床上的葉今。她背對着我。在我打算一劍往下的時候,她已經一個鹞子翻身一劍刺向我。
她坐着,烏發垂下如同織女在織布機上梳順的細線,身上寝衣合身而精致。她還是她。那把屬于她的劍,劍刃熒光,像夜間的月色。我雖然有躲,卻還是一劍被她傷了胸腹。我捂住傷口向後倒,看到她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原來在這裏。
原來是在這裏啊。
這就是她一直不出來迎戰的原因?即使家人都死光了。我捂着傷口,瑟縮在地。好痛。清劍掉到了床底,離我很近。
“很好。”我聽見她說。
“十三,你将所有人都殺了。”葉今還在繼續。
我聽不懂。
“大哥、小妹……所有可能和我搶家産的人都死光了。”葉今低低一笑:“以後這個葉家,就是我的了。”
葉、葉家……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好像聽懂了什麽。
“十三,你知道我不殺你的原因是什麽嗎?因為你太蠢。從來不和人說話,還以為我看不穿你是來殺人的。我将你從二哥手裏搶過來……呵,因為他感情用事,他根本不适合擁有你。”
我彎腰,咳出更多血。清劍就在床下,離我很近的地方。我想伸手,但是被一下子踩住了手。
“而你……嗯,是個合格的刺殺者,可惜你一點不懂人情世故。你還真以為下藥沒人能看出來呢?還是說你不夠心狠,下的不是□□。”葉今笑。“我本來是女兒,女兒不如大哥那樣,我也不像靈兒那樣可以控制木偶。”
我跟了她一年。我什麽都沒能看出來……
師傅說得對,他們都好醜。
“但是沒關系了,”葉今的聲音輕快無比:“那些東西都無所謂,因為他們已經死了。”
因為我不想說話,所以屋子裏很靜。
師傅,抱歉了。我對不起你。
“大小姐,你殺了我吧。”
我開口,就是這麽一句話。在我模糊的視野中,看到葉今有一刻的動搖。
我繼續說:“就算被你殺了,十三也無所謂。”我勉力擡起頭,看得到葉家大小姐面上顯而易見的震驚。我繼續說:“大小姐,十三不是不知道。十三一直都知道。”
師傅,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