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玉藻前知道自己是栽了的,栽在一個曾經他從來都看不起的人類身上。那個人類沒有任何的力量,即使貴為天皇卻也只能委屈求全地生活着,沒有一絲一毫的意氣風發。
玉藻前當然是看不起他的,一個人類,一個沒有力量的人類。
他原本沒想進宮的,只是那個時候正好機緣巧合和大天狗搭上了線,所以想着在哪裏不是一樣玩就意思意思點了頭。
可是……真奇怪,對那個人的感覺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了呢?
玉藻前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莫名其妙地栽了的。
只知道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穿着他給自己挑選的華服,燃着他喜歡的白檀,理所當然地枕在對方膝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聽着對方說話。
那個人的聲音很好聽,那個人的笑很好看,那個人即使是在和他兩個單獨相處的時候,那在旁人眼裏佝偻的身軀也會挺得筆直。玉藻前有時候看着對方安詳的睡容總會忍不住恍惚一會兒,是因為太過信任他還是因為已經放棄了,那個人在他的身邊從不設防。
就好像完全沒有察覺到他有時候不經意間露出的小小破綻。
他到了後期其實是希望自己的身份能夠被發現的。因為他的事情已經做完了,他不想再膩在那個人身邊了。就算被寵愛也好,就算被信賴也好,那都不是他自己。
他甚至,有些開始嫉妒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了。
他希望那個人能夠察覺到他的破綻,也希望那個人能夠察覺到他的真面目。他想要在他面前把所有美好的一切都撕碎,他希望……能夠看到那個人臉上扭曲的恨意。
恨我吧!
每次想到那個人在知曉了一切真相之後眼中燃燒的怒火,他的內心都會湧起一種隐秘的喜悅。
看吧,只有現在站在你面前的這只妖怪,才是你懷中人的真面目。
睜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看真實的我。
只可惜他沒等到那時候,那個人的身體很快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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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到他吐血昏迷的消息時,玉藻前睜大了眼睛,像是完全沒有聽懂來報信的人在說什麽一樣。
怎麽會……這麽快?
他本以為那個人的身體看上去瘦弱,其實體質很好。他以為那個人……沒有這麽快死的……
那個人來他這裏的時候總是看上去很健康的樣子,他總以為,那個人還有一會兒才會死的……
妖怪的時間概念和人類的完全不同,所以玉藻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錯估了時間。
他幾乎是驚慌失措地跑到那個人的面前,看着那張比往常更加蒼白的臉,心就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阿藻,怎麽了?”那個人看到他的樣子就笑了,看上去和往常沒有任何差別,除了他從那個人眼中映出的倒影。
他希望那個人眼裏的自己,仍舊是看上去那樣肆意嬌媚的女子,就當作,是他為數不多的善意吧。
“阿藻。”那天,那個人坐在自己身後,臉色蒼白,臉頰消瘦,眼中卻仍然帶着溫和的笑意,他轉過頭去看他,看着他依舊挺直的背脊。
“阿藻,我要死了。”他聽到那個人這麽說,然後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頰。
“我死了之後保護不了你啦。”那個人這麽說着,冰涼的手指緊貼着自己的臉頰,“晴明最近不在,接替他來的陰陽師可不是什麽好人。”那個人這麽說着,眼中的溫情終于一點一點地褪去,露出他隐藏在眼底真正的冷意來。
“阿藻,你走吧。”
“謀害天皇,可不是什麽簡單的罪過。”
他知道了……他知道的!
玉藻前感覺的膝蓋有些冷,貼着自己臉頰的手更冷,他那雙紫色的眸子直愣愣地瞪着那個人,腦子裏翻來覆去卻只有這幾句話。
他明明什麽都知道的!卻眼睜睜地看着他演了這麽久的戲!
玉藻前一時間心亂如麻,但卻沒有反應過來,只是習慣性地勾起了嘴角,“這段時間以來,辛苦陛下了。”他聽到自己這麽說着,然後毫不猶豫地将那個人貼在自己臉頰邊的手拽下,轉身離開。
就好像往日那種你侬我侬的相互依偎,完全都只不過是鏡花水月一般。
大天狗,哦不,崇德早就提醒過自己,不要小看人類,更加不要小看天皇。他說這個看起來就像是傀儡一般毫無主見的人類其實并不是那麽弱小的存在。只可惜自己沒聽。
玉藻前離開得當機立斷,他早些年曾經給自己算過一卦,就只算了那一卦,命中注定他是要死在自己的傲慢自得下的。
他離開的時候聽說京都出了不少亂子,等到手忙腳亂地處理好這些事情後,那個人已經悄無聲息地去了。
然而崇德還是沒有得償所願,即使那個人已經死了,他還是被壓得死死的,甚至被更加惡劣地對待,否則也不會變成大天狗了。
等到遠離了那個人之後,玉藻前仔細回想和對方相處的日子,這才慢慢回過味兒來。那個人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他自己一葉障目,沾沾自喜,并且自得其樂地進行着拙劣的表演。他在不經意露出破綻的同時,那個人卻在不着痕跡地幫他掃尾,教導他僞裝的技巧。
焚香、品茶、作詩合歌、附庸風雅,這種妖怪向來不屑的事情,是那個人親自手把手教導他的。
那個人不是沒給過暗示,只是那時候的他蠢的被所謂的寵愛糊住了眼睛,竟然一點也沒看出來。
玉藻前細細咀嚼着那個人和他相處的過程,後知後覺地開始有些心底發寒。
他怕了。
他小心翼翼地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冒頭,就是生怕自己的小命玩兒完。他還不能死呢。
他要建造浮世之鄉的。
他是妖怪,妖怪,總要有自己能夠生存的地方的。
大天狗也不允許他再出去了,他成為了白峰山的領主,自然有責任要保證将來妖怪的生存之地,所以他在聽完了玉藻前的話後滿世界地去找時空的縫隙,就是為了能夠在未來将妖怪整體遷移進去。
再後來呢……
再後來大天狗和北海那邊的荒川好上了,兩只妖怪整天粘粘糊糊的,到最後竟然還結契了。
玉藻前不止一次看得牙齒發酸,只覺得吃了好多狗糧。
大天狗做人類時命不好,大約做了妖,就時來運轉了。
身為友人,他當然是高興的。但偶爾有時候,他也會憤憤不平地想,他也沒差到哪裏去過呀。
他和陛下粘粘糊糊的時候那可是看得所有人都同樣牙酸的。
“你去浮世之鄉吧。”再得到那個人的消息時,大天狗的臉色非常難看,就像是死了爹一樣。一見面他就這樣對玉藻前說。
“那個人……聽說成神了。”
“哦,那我就躲躲吧。”并非愧疚,也非喜悅,他只是這麽平靜地回應了。
“我真是搞不定你到底在想什麽,你可不是那麽優柔寡斷的妖怪。”大天狗看沒到這個時候都會偷偷摸摸轉移到白峰山的玉藻前,總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他這個友人,曾經意氣風發驕傲任性,如今卻像是籠中之鳥一般整日惶惶不可終日,患得患失,感覺就好像是變了個性子一般。
雖然對外還是一樣的肆意邪魅,以獲取他人的隐私為樂,不過還是終究不一樣了。
他看着被對方戴在臉上的半個狐面,頗有些心累地這麽想。
“怎麽了?”荒川之主看到大天狗狀似平靜實則疲憊的眼神忍不住問道,他伸出手去抓着大天狗的手握在手心,然後才慢條斯理地開口。
“玉藻前……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大天狗嘆了口氣,反手握緊了荒川的手,輕聲說道。
“他啊……大概也是非常矛盾的一個妖怪吧。”荒川并不是很清楚他們兩個以及鳥羽天皇之間的糾葛,不過長了眼睛情商也不低的他自然能夠看出來,玉藻前現在是個什麽狀态。
“我就是搞不懂,他們之間有什麽好這麽糾結的了,和好也罷交惡也罷,好歹也算是有個結果了,這樣拖着算什麽?”大天狗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荒川之主,郁悶地甩了甩翅膀。
“很簡單,”荒川倒是沒有大天狗這麽糾結,他只是看着玉藻前的背影,伸出手摸了摸大天狗的頭。“那是因為在他心裏,有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
見到那位大人,就是死;不見他,卻又忍不住。
荒川這麽想着,又忍不住對作死的狐貍報以深切的同情。
攤上這麽個人,玉藻前的今後還不知道怎麽樣呢。
“不過話說回來,似乎并沒有人在意那位大人究竟是怎麽想的吧?”萬一他其實并沒打算對玉藻前怎麽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