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見他徹底沒話說了,空警道:“你那證件做得可真像那麽回事,差點連我都騙過去。”
因為那本來就是真的啊!
冬至嘴角抽搐:“您可別把我的證件弄丢了,不然我沒法去報到了。”
對方不可思議:“你還自己去報到?!你們現在轉院都不用人強制陪同了?”
冬至:……
這真是沒法聊下去了,他有種想要掀桌的沖動。
他自暴自棄道:“我身上還有其它證件,你要不要一并拿去查驗一下?”
空警咧嘴一笑:“那正好,我們的确得核實你的身份,多謝配合了。”
他拿走冬至的背包,找到裏面的身份證件,順便還找出一堆黃紙朱砂。
“你還真入戲,還好沒有帶什麽管制刀具,不然咱們真得返航了。”
冬至無力道:“管制刀具是有,在托運行李裏呢,我都說了,我是特管局的人。”
空警壓根不信:“你就扯吧,這次好歹是沒釀成什麽大禍,不然把你關上三年你就知道厲害了!”
他翻遍了背包,又在冬至身上口袋找了一下,不由咦了一聲。
“你沒帶打火機和火柴那些,剛才是怎麽點火的?”
冬至:“我說那是符火,符紙自燃,你信不信?”
空警搖頭:“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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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翻了個白眼:“那就是因為我是紅孩兒,能張口一吐就吐火了!”
對方露出“你還說你不是從精神病院裏跑出來”的表情。
冬至現在總算是體驗到什麽叫百口莫辯了。
那頭韓祺一直沒有醒過來,她的保镖和助理一致認為是冬至對她做了什麽,要不是空警在旁邊攔着,他們都要上來揍人了。
冬至對他們說韓祺沒事,對方壓根就不相信,他只好閉口不言了。
其他乘客還以為是一出恐怖襲擊被扼殺在搖籃裏,好不容易挨過難熬的幾個小時,飛機降落的時候,個個如獲新生,冬至則被帶到機場警務室,韓祺則被帶去醫務室做檢查。
“說吧,你為什麽要在飛機上制造恐慌,你知不知道你的行為差點就釀成大禍!”
面對訊問,冬至無奈道:“我真是特管局的人,麻煩你們聯系特管局一組何遇,或者龍深,都可以,我手機裏有他們的電話。”
負責錄口供的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年輕小夥子,聞言就狐疑道:“我怎麽知道你們是不是一夥的?還有特管局是什麽,壓根就沒聽過!”
也虧得他現在抓的是冬至,要是看潮生,估計早就把警務室給掀個底朝天了。
下一刻,小夥子眼睜睜看着冬至當着他的面,将雙手從手铐裏脫出來。
他目瞪口呆過了三秒,随即大怒,就要拍桌而起。
冬至斯斯文文道:“你也看見了,我不是不能跑的,只是沒有必要,麻煩你去核實一下我的身份好嗎?你的上司不知道,上司的上司也肯定知道,如果每次都要這樣大動幹戈,那以後碰見特殊事件,特管局還出不出手了?是不是要袖手旁觀,看着整機乘客一起去死?”
小夥子盯着他看了半天,總算喘着氣去請示上級了。
冬至趴在桌子上,拿出電話翻找通訊錄,本來想打龍深的電話,又怕挨訓,被說自己剛出門就惹麻煩,轉而打通何遇的電話。
“喂?”那頭有氣無力傳來應答。“小冬冬你落地啦?”
“落地了,但是遇到點麻煩,現在我被當成犯人抓起來。”冬至簡單将事情經過說了一下。
何遇聽罷道:“知道了,小事而已,特管局跟別的部門會有對接渠道,估計是還沒來得及把你們這批人的名單錄入,所以那邊查無此人,我打電話交代一聲就好了。”
他說得輕松,冬至也跟着松一口氣:“謝啦,別告訴我師父啊,我怕被訓。”
何遇哀嚎一聲:“你在的時候,老大顧着折騰你,沒空管我們,你一走,他就想起我們來了,老子腿還殘着吶!他竟然忍心讓我去出差,沒人性了簡直!不,他本來就不是人,天理何在!”
冬至一頭黑線,趕緊把手機挂斷,将接連不斷的嗷嗷聲隔絕在電話那頭。
剛挂了電話,就看見之前随行韓祺的保镖從外頭進來,環顧一周,看見坐在桌邊的冬至,又氣勢洶洶大步走來,大半個身體橫過桌子,手伸向冬至的衣領,要将他揪起。
冬至往後避開,把桌子往前一踢,對方猝不及防,整個上半身都撲倒在桌子上,另外一個保镖又要沖上來打人,工作人員已經反應過來,紛紛制止他們。
“幹什麽!”
“在警務室裏還敢打架!”
冬至大喊:“警察叔叔姐姐,他們想打我!”
得益于對方一身西裝墨鏡和冬至一臉人畜無害的鮮明對比,其他人沒來得及追究冬至沒戴手铐的問題,反倒把看起來威脅更大的保镖制服。
保镖不敢反抗,只能沖着冬至大罵:“韓小姐到現在還沒醒,都是你害的!你必須負責!警官,你們不能把他放走,這人剛才在飛機上對韓小姐構成人身傷害,應該關起來!”
就在這時,剛才負責錄口供的小夥子又氣喘籲籲跑回來:“冬至,我們領導要見你!”
保镖還以為他們串通起來要放走冬至,登時大喊大叫,場面一片混亂,直到小夥子的領導親自過來,才平息了這一場混亂。
對方是個中年男人,對保镖道:“我們已經核實,這位同志的确是我們兄弟系統的公務人員,當時韓小姐出了點狀況,他才會出手制止。”
保镖叫嚣道:“什麽公務人員,連哪個系統都不敢說嗎,還不是要官官相護!你們等着,我們立馬曝光媒體,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你們要順便連你們韓小姐養小鬼的事也一起曝光嗎?”冬至忽然道。
保镖愣了一下,色厲內荏:“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冬至笑道:“你成天跟在她身邊,難道就沒看見過她行為古怪?飛機上她這樣應該不是第一次了吧,你們心裏沒有點數嗎?”
旁邊警察聽見冬至這些一點兒也不科學的話,都面色古怪起來。
冬至卻收斂了笑容,硬邦邦道:“要不是我剛好在飛機上,及時制止了一場大禍,別說是她了,連你們,還有飛機上所有人,都會跟着遭殃!”
保镖被他一通吓唬,臉色發白,說不出話,也不知道是吓過頭了,還是太心虛。
冬至猜對方應該是後者,因為他剛才的話也是胡說八道的。跟何遇他們混久了,信口拈來的本事不說學到十成十,怎麽也有一些急智,而且從保镖的表現來看,還真有可能被他說中了。
“韓小姐現在沒什麽事,我剛才只是讓她昏睡一下,很快就會醒過來,我還要去跟他們領導核實身份,一時半會不會走的,真等她醒不過來再來找我,我證件還都押在這裏呢。”冬至道。
話音方落,保镖的電話就響起來,一個女生在那頭急聲說話,音量之大,都讓冬至他們聽見七八分了。
“你們在哪,韓小姐醒了,鄭姐說別讓那人跑了,要讓韓小姐去醫院做檢查,确認沒事才行!”
兩名保镖面面相觑,最後決定一個先回去看看,一個留在這裏看着冬至,以免他跑掉。
冬至則在那名中年男人的帶領下,來到後面辦公室。
那裏還有一個看起來警銜更高的領導。
領導主動起身跟他握手,笑道:“很抱歉,特管局畢竟是個不為大衆熟知的部門,我們的同事一時沒能核實你的身份,給你造成麻煩了。”
冬至忙道:“是我給你們造成麻煩才是,這次都是誤會。”
領導對他息事寧人的态度很是滿意,聞言更加熱情了:“飛機上這次事故是否有保密條例?如果有的話,你直接寫報告向你的領導說明即可,我們就不過問了,韓女士那邊,如果她堅持想要追究責任的話,我們也會盡量攔下的。”
冬至道:“這次的事情其實就是她引起的,她身上有些不幹淨的東西,才會鬧出那一出事故,如果她還想追究責任,就讓她來找我好了。”
對特管局這個神秘部門,領導也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只聽說這個部門裏藏龍卧虎,個個都是飛天遁地的高手,如今再看冬至,也就是個漂亮斯文的年輕人而已,沒有什麽出奇。
聽冬至說起這些,這位領導不由大感好奇,又知道按照紀律是不該問的,只得憋着。
年輕小夥子眼看着自己領導親自帶着冬至進去,過了一會兒,又被更大的領導親自送出來,彼此談笑風生,不由心生忐忑,擔心冬至在領導面前給自己穿小鞋,忙上前道歉。
冬至一樂:“這下相信我不是神經病了吧?”
小夥子挺不好意思的:“飛機上事發突然,他們不能不作緊急處理,我這邊也是按規定辦事,您別跟我一般見識!”
冬至當然不會跟他過不去,大家不過是各司其職而已,不過看對方戰戰兢兢的樣子,估計是剛參加工作不久,就道:“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小夥子忙道:“當然!”
冬至拿出龍深給他的登記卡片:“我托運了一件東西過來,經特殊渠道的,要去行李領取處拿,剛才發生了這個事,我沒來得及去領,也不知道行李處在哪裏,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拿一下。”
小事而已,對方自然一口答應,立刻去幫他取了。
這時警務室又進來幾個人。
為首的女子戴着口罩和墨鏡,頭上一頂帽子,脖子上還系着絲巾,只差沒從頭到腳裹起來了,但這樣的全副武裝,加上旁邊随行人員,前呼後擁,反倒更容易讓人注目。
“他在那裏!”韓祺旁邊的助理指着冬至道,一行人又朝這邊走來。
旁邊的工作人員上前要攔:“幾位有什麽難處嗎?”
韓祺還沒說什麽,她旁邊的助理小姑娘就對冬至道:“你剛才在飛機上對韓小姐造成了不可知的人身傷害,韓小姐要去醫院做全面的身體檢查,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內容挺客氣,語氣卻不那麽客氣。
冬至有點不高興了:“我剛才是在救她,怎麽可能對她造成什麽傷害,就算是傷害,那也是她自己弄的。”
小姑娘橫眉豎眼:“你別想逃避責任啊!”
冬至對韓祺道:“你要真有事,現在就不會跟着他們親自過來興師問罪了,無非是想知道自己到底被什麽東西纏上而已吧!”
韓祺終于摘下墨鏡,拿下口罩:“剛才我的助理的确不太禮貌,我代她道歉,方不方便找個地方說話?”
冬至一口拒絕:“不方便。”
韓祺:……
剛好小夥子幫忙将劍匣取過來,冬至感謝了他,又對韓祺道:“韓小姐身上的問題,我解決不了,但解鈴還須系鈴人,你肯定知道應該找誰。還有,在事情沒有解決之前,建議你不要再坐飛機,別連累了無辜的人,否則你的罪孽就更大了。”
韓祺神色變幻,臉色紅白交加。
冬至也不等對方反應,拿起東西直接走人。
飛機延誤,再加上這一出插曲,等他搭上去市區的車時,時間已經将近午夜。
鷺城是個著名的旅游城市,這個季節正是旅游旺季,就算深夜,依舊燈火璀璨,人聲不絕,但本來說好八點報到的,現在拖到快十二點,冬至心裏萬分過意不去,趕緊撥通辦事處的聯系電話,響了半天,才有人來接。
“誰啊,大半夜的!”對方聲音懶洋洋的,估計是從被窩裏被挖起來。
冬至忙道:“你好,我是冬至,今天要過去報到的新人,飛機因為延誤,現在才到,實在不好意思,請問我直接過去嗎,還是明早再去報到?”
對方打了個呵欠,道:“直接過來吧!”
……
這個會開得有點漫長,以致于散會的時候,衆人都已饑腸辘辘。
龍深沒有跟着他們去吃飯,而是直接回了宿舍。
來到門前,準備開門之際,他忽然想起冬至臨別時的提醒。
鑰匙插入鎖孔的動作稍稍頓了一下,他拿起另外一串鑰匙,打開他對門的寝室。
主人離開了,人走樓空,不過對方把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有亂丢亂扔,所以龍深一眼就看見茶幾上放着的東西。
那是一幅畫。
确切的說,是一幅上色剛剛上了一半的鉛筆畫。
幽深的地底,琉璃草在角落裏微微發光,懸崖之下,千屍萬鬼,形容可怖,懸崖之上,站着一個男人,他的後背貼着山壁,身段修長,一手握劍,正低頭看向懸崖下面。
眉目冷然,卻又仿佛慈憫,黑暗之中無畏無懼,無悲無喜,與周遭格格不入,渾似從天而降的神祇。
白骨三千,紅塵地獄。
而他,淩駕于地獄之上,在那天光照下的一隅,不染半點污穢。
龍深沒想過那天在洞窟之中的情景,呈現在徒弟筆下竟是這樣的,不由怔住了。
興許是完成得倉促,對方甚至沒來得及裝上畫框,就這麽孤零零一張紙,捧在手裏都嫌單薄。
白貓從他腳邊路過,長長的尾巴在他腳跟卷了一下。
龍深将畫放在桌上,轉身去給它喂食。
他換了貓盆裏的水,回轉過身,龍龍已經跳上椅子,兩只前爪搭在桌上,好奇探頭看着那副畫,鼻子湊近,躍躍欲試。
龍深長手一伸,将貓頸捏住。
貓咪不滿地喵了一下,似乎抗議他的小氣。
他把畫抽走,拿回自己宿舍,拿了本較大的書冊,将畫夾在中間。
屋子裏的擺設盡其所能簡潔到極點,明明五髒俱全,給人的感覺卻還是空蕩蕩的,之前冬至就曾不止一回抱怨過這裏沒有家的感覺,抱怨他這個師傅活得太簡單不懂享受,還特地去買了幾個抱枕和擺設放在這裏。
龍深不是沒有審美,他只是對這些身外之物很少去在意,但冬至想要布置,龍深也沒有幹涉,由得他去鼓搗。
冬至離開北京前的每一個晚上,基本都是在這裏賴着說話,直到被趕回去睡覺,茶幾上有拆了一半的零食堅果,布藝沙發上甚至還有坐下躺倒的凹痕。
不讓他多吃東西,冬至就可憐兮兮說自己餓得翻來覆去睡不着,後來龍深給他買了些對身體有益的堅果,他就直接捧着當零食吃,晚飯之後嘴巴就沒閑過。
龍深搖了搖頭,将零食拿起來收回櫃子裏,心想等他回北京,肯定又要滿屋子找吃的。
目光無意間掃過,在一盆植物上停住。
玉露是還沒拜師的時候,冬至買來送給他的。
龍深不會養,只能用近乎作弊的辦法,給它強行注入生機,讓它起死回生。
現在只要想起來時澆一次水就夠了,無須怎麽照看,玉露會一直建康地活下去,直到它壽終正寝。
宛若花瓣的葉子在燈下光華流轉,晶瑩欲滴,訴說無言的秘密。
冬至并不知道,被注入生機的玉露,比普通玉露,多了一個作用。
這一刻,龍深伸出手,神使鬼差般,輕輕碰觸了一下它的葉子。
玉露微微一顫,像瞌睡被搖醒,迫不及待将自己藏在心底的話傾瀉而出。
那些某人曾以為被藏得很好的心事,通過龍深的手指,流入他的腦海之中。
“龍局這麽好,你說我真能追到他嗎?”
“他連女朋友也沒有,直接進階到男朋友,會不會吓到他?”
“我現在在他眼裏,應該是徒弟備選之一吧,如果表白的話,他會不會直接把我踢出特管局?要不還是等過了培訓考試再說更保險點?”
“我再刷刷好感度的話,說不定他就開竅了呢?”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調。
有點發愁,還帶了點兒不确定。
仿佛真有個人把玩着玉露的花瓣,在那裏自言自語。
龍深一動不動。
他看着玉露,目光卻越來越冷,幾乎能将玉露冰凍。
強大的氣息從指間反噬回來,嬌嫩的玉露瞬間凝霜覆雪,竟真的被一層薄冰凍在裏面。
“喵~”
兩邊寝室的房門都沒有關,白貓不知何時吃飽喝足,從虛掩的門那邊溜達到這一邊。
它似乎也被龍深的氣息所懾,站在門邊,只敢露出一邊毛絨絨的腦袋。
但這一聲叫,卻讓龍深冷硬的下颌線條慢慢融化。
他伸手碰了一下玉露,後者化雪融冰,少頃又恢複勃勃生機。
貓咪似乎也感受到危險警報解除,擡腳踏進來,仰頭望着龍深。
龍深站了片刻,彎腰将白貓撈起,把它送回屋子,又回身把青主劍帶上,去了天臺。
推門而入,繁星滿天,溪水潺潺,這裏沒有四季,只有日夜。
龍深擡頭靜立片刻,驀地将劍抛上,一躍而起,自半空抽劍出鞘,旋身揮出一道劍氣。
如果冬至在這裏,肯定立馬就能認出,龍深使的,正是這些天自己一直練習不辍的步天綱。
但龍深的一招一式更加純熟自如,他與劍相合無間,将步天綱的威力發揮到了極致。
天綱步法,天綱劍法,天綱罡氣,三者合一。
維天之綱法,系地之樞紐,化日輪之輝,融星月之華,縱橫北鬥,號令太微,引四海之氣,聚八荒之威,宮羽相變,五岳倒傾。
這就是步天綱。
龍深的身影在星輝下幾乎化為一道光影,所到之處,草葉飛旋,巨石粉碎,飛瀑為之倒流。
甚至,連漫天星辰亦開始以他為軸心,緩緩轉動。
遠處天際浮現明霞,長夜未過,竟似黎明将近。
忽然間,天空電光閃現,若夜幕被人撕開一道口子,迅速蔓延而下。
下一刻,一雙手還真從閃電中間穿出來,将兩邊夜幕撕開。
姿态優雅的女子從“夜幕”那頭走過來,笑意盈盈:“我就說天色為什麽忽然變了,敢情是你在這裏舞劍,快快停下來吧,這裏雖有結界,能量過大,也容易影響外邊的天氣,免得外頭也跟着日月同行,引起嘩然。”
她伸手一點,兩塊石頭化為石凳,女子走過去坐下。
星光墜下,落地長身玉立,龍深手一揚,手中長劍飛出,倏地落入插在地上的劍鞘之中,精準無比。
“宗老怎麽來了?”
“你鬧了這麽一出動靜,我能不來麽?”宗玲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套茶具,茶壺往溪水方面憑空一舀,手在壺身上捂了片刻,裏頭的水立刻熱氣蒸騰,足可泡茶。
“好久沒見你練劍了,如果不是在這裏,倒可以一飽眼福了,可惜我怕你把結界給捅穿,不能不過來制止。怎麽,心情不好?”
龍深在另一張石凳上坐下,也沒否認。“是有點亂。”
宗玲笑道:“真是難得,我以為你從來都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呢。因為局裏的事?吳秉天?日本人?”
龍深搖搖頭。
石碑的事情固然棘手,但特管局不止他一個人在查,衆人合力,遲早都會有結果。
吳秉天這人吧,雖然有時候也挺官油子,但龍深跟他搭檔多年,知道其實是兩人思考方式不同所致。
特管局裏藏龍卧虎,是一個能量很大的部門,所以上面關注的人多,插手的人也多,各方勢力交集糾葛,難免有時候意見龐雜,容易出現矛盾,龍深就是不願應付這些瑣事人情,才這麽多年都沒有往上走,否則以他的能力,絕不止現在這個地位。
宗玲微微一笑:“既然不是公事,那就是私事咯?我沒聽說你交了女朋友或男朋友啊!”
龍深:“宗老還是這麽幽默。”
宗玲:“多活一刻,總要多開心一點,否則如何對得起來這世上走一遭。你平時就是太壓制,太自苦了,何必過得那麽一絲不茍啊,沒事的時候就像何遇他們一樣,去唱唱歌,跳跳舞,玩玩游戲,談個戀愛,不是挺好的嗎?”
龍深沉默片刻,道:“凡人壽命有限,他們的一生,于我只是春秋,沒有人願意看見自己衰老,愛人卻容顏不改。”
宗玲撲哧一笑:“這都是借口,既然如此,那我也沒見你跟唐淨或魚不悔他們談個戀愛啊!不過,我倒是發現你有點變了。”
龍深拿起茶杯喝了半口,聞言看她。
宗玲道:“要是我以前跟你說這種話,你只會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各有各的活法,這次卻不一樣了,是不是遇上了什麽契機?”
龍深放下茶杯,剩下的半口茶,沒有心情再喝下去。
宗玲:“跟你徒弟有關?”
龍深不語。
宗玲笑道:“那孩子我見過幾面,心腸柔軟,卻不乏決斷,在你的調教下,将來肯定能成大器。不過我想,你肯定不是因為他訓練不刻苦,或者不聽話,才煩惱的吧?可以告訴我嗎?”
她見龍深依舊沒有回答,也不再追問,擡頭看天上卷雲被風推着走。
“你不說,說明你的心已經亂了,想必是冬至出了什麽難題給你。”
龍深終于道:“他說,他喜歡我。”
宗玲挑眉:“這不是挺正常的?弟子孺慕師父,難道你不喜歡這個徒弟?”
龍深的面色終于露出一絲不自在:“不是師徒之情,是男女之情。”
宗玲臉上露出訝然,随即化為一笑。
“原來如此。難怪那孩子一進來,就對你特別親近,別人都對你退避三舍,他還一心一意非要拜你為師。”
龍深淡淡道:“只怕他拜我為師,也不是真正想要學東西。”
宗玲:“你為什麽會這麽想?難道他學習的時候不盡心?還是對你有什麽逾越的舉動?”
沒有。
他以為沒有。
但現在回想,對方主動擁抱,包括平時的言行,其實已經隐晦表達了一些傾向,只是他從來沒有收過徒弟,聽到吳秉天和宋志存他們聊起對弟子兒女的看重寵愛,便也無意中有樣學樣,想把最好的都放在冬至面前。
在修煉上對他嚴格要求,在私事上對他包容退讓,龍深以為這就是疼愛徒弟的方式。
直到聽見玉露的心聲,他才會那麽吃驚,甚至産生一絲怒意。
宗玲的語氣卻很輕松:“如果你覺得他拜師不是誠心,對你別有意圖,也沒有認真學習,你就将他逐出師門好了,何必生氣?以你的身份,肯定有許多年輕俊傑搶着來拜師,有個叫劉清波的,他的資質好像也不錯,聽說當初還跟冬至一起競争,想當你的弟子,是吧?”
龍深看着身前的青主劍,不期然想起冬至抱着劍小心翼翼,如獲至寶的情景。
“我不會再收徒弟了。”
宗玲:“我理解你的心情,像是自己受到了欺騙,但如果,他可能從來沒想過欺騙你呢?”
龍深沉默。
宗玲笑了一下:“你那麽聰明,別說你一點端倪都沒察覺到,只是你潛意識裏不肯承認,也就沒去考慮過。但回頭想想,你為什麽獨獨對他特殊?努力勤奮又有天賦的人那麽多,怎麽非要收冬至,而不是別人?你既然提到壽命,那為什麽不收個跟你一樣的徒弟?在我看來,你那些理由,不過是為了說服自己罷了。”
她擡頭遙望星辰,光芒閃爍讓她目光随之變得遙遠深邃。
“即便是我們,擁有比凡人長的壽命,可也有許多求而不得,錯失終身的憾事。龍深,別像我一樣,等失去了,才知道後悔。”
她慢慢合攏五指,想抓住星光,可惜看似近在咫尺的距離,實際上,卻浩渺如海。
“不要辜負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