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千屍萬手猛地朝他抓來,冬至大叫一聲,往前狂奔!
那一只只鬼手,仿佛從未見過如此鮮活的生命,在它們千百年的等待裏,終于等來一具甜美的血肉之軀,所有鬼屍紛紛湧上來,撲向冬至,那一瞬間,宛若鋪天蓋地的屍山血海,而他四面楚歌,無處可逃。
突然,冬至看見前方垂下一根根黑色的藤條,他來不及細想,蹬腿一躍,抓住那些藤條就往上一蕩。
藤條出乎意料的結實,成為名副其實的救命稻草。
因為下一秒,在他剛剛立足的地方,渾身腐爛的鬼屍們一擁而上。
如果再晚半步,他很可能就是下一個高島河了。
冬至回過頭看見這一幕,心裏後怕不已。
眼前的懸崖越來越近,他抓着藤條,腳踩下去,卻因為懸崖上太狹窄,身體站立不穩,重心後傾,眼看就要往後栽下去。
一只手伸出來,抓住他的衣領。
“松手。”
冬至下意識松開自己抓住藤條的手,龍深順勢拉住他往山壁的方向扯,把人拉回來。
死裏逃生的驚吓和再見龍深的驚喜在他心裏交錯動蕩,冬至喘着粗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龍深也沒說話,他依舊站在那裏,離冬至不遠不近的方向,後背貼着山壁,穩若磐石。
“龍局?”冬至小心翼翼,心說這總不會是假的了吧?
“你是怎麽過來的?”龍深問道。
冬至稍稍喘勻了氣,将自己跟劉清波潛入水下偷襲巨蟒的事情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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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救了劉清波上岸,卻發現那裏不是我們原來待的河邊,而是一個水潭,潭子通往四個方向,我們選了北面的洞穴,進去之後就遇見邢喬生……”
龍深道:“邢喬生已經死了。”
冬至心頭一跳:“真死了?那、那我們看見的……?”
龍深道:“你們看見的,也許是存在于過去的邢喬生,包括你們自己。”
冬至聽得迷迷糊糊:“什麽意思?”
龍深道:“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的存在,也不是真的?”
冬至一臉茫然,如聽天書。
“龍局,您到底在說什麽?”
龍深:“特管局将你們帶到這裏來實踐,是我授意的,而我的目的,并不是要你們真正淬煉為一個戰士。”
冬至忽然覺得眼前的龍深很陌生。
兩人近在咫尺,仿佛又相隔千裏。
“蒲公英”幽幽閃爍,搖曳不定,仿佛黃泉畔的幽冥花,畫出模糊的生死界線。
随着龍深的話落音,他茫茫然地跟着問:“那你的目的是什麽?”
“讓你們都死在這裏。”龍深道。
陰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吹拂在他的後頸,鑽入他的衣領,讓冬至不寒而栗。
“為什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問道。
龍深:“因為你們是特管局未來的精英,也是修行界未來的棟梁,想要把所有人都消滅,又不惹人生疑,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借歷練實踐為名,讓你們折在這裏,永遠出不去。”
冬至搖搖頭:“我不信,你不是龍深。我看到的,肯定又是幻覺。”
龍深的面容隐藏在陰影之中,只有持劍的右手在幽光中微微現出輪廓。
他喜怒不辨,善惡莫測。
“不單你們會死,何遇跟看潮生也會死,他們将和三組一起折損在雲南,所有人,最終無一能夠幸免。”
龍深清冷的聲音回蕩在洞窟之內,四周一片寂靜。
那些鬼屍在下面張牙舞爪,等着他們自投羅網,卻沒有半點聲息。他們的聲音,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經永遠終結在這裏了。
冬至靠着冰涼的石壁,凹凸不平的感覺讓他的後背微微感到刺痛。
以往他肯定會趕緊挺直背脊避開身後尖石,但現在,他卻需要這份疼痛來保持清醒。
劉清波,邢喬生,高島河,宋志存,之前存在過的,或真或假的情境從眼前掠過,冬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面對這個比其他人還要更特殊的男人。
“你的意思是,你把我們所有人都算計進來,但這對你來說有什麽好處?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龍深沉默片刻,道:“你應該明白。這件事裏,誰能得到好處,我就是站在誰的那一邊。”
冬至搖搖頭:“你不是龍深,龍深不是這樣的人,你到底是誰?”
龍深:“在你心中,龍深是怎麽樣的人?”
冬至微微喘氣,視線緊緊盯住對方,似乎龍深下一刻就會化身猛獸,或者變成另一個人的模樣。
“他很嚴肅,也很嚴厲,不茍言笑,因為自己總追求完美,所以不喜歡別人做錯事找借口,也不喜歡別人為自己的錯誤說情,但他的內心很柔軟,會去喂一只可憐兮兮的流浪貓,會細心看到別人的努力。他雖然口口聲聲說我沒有資格進特管局,但卻會認同我的努力,把劍借給我,告訴我,要怎麽做才能更進一步。”
冬至抹了把臉,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說話就說話,怎麽還哽咽起來。
他舉劍平指:“你到底是誰!”
對方道:“我就是龍深。”
冬至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劍是怎麽被奪的,他只覺得手腕一麻,劍不由自主脫手而出,轉眼就到了對方手裏。
而對方的劍平平遞出,劍尖抵上他的肩膀。
冬至這才意識到這個男人有多強。
龍深這兩個字,不僅意味着有他在,隊友基本無須擔心,也意味着與他對敵,需要多麽大的勇氣。
“你要殺了我?”冬至問道。
“我要殺了你。”龍深如此回答。
冬至心一橫,伸手抓住劍鋒,手掌立時傳來劇痛。
龍深微微皺眉:“松手。”
對方沒有松手,甚至握得越緊。
龍深直接撤劍後退。
冬至卻面上一喜:“你果然就是龍深!如果是敵人,根本不會在意我的手會不會受傷,更不可能撤手!龍局,我是冬至,你還認得我嗎!你醒醒!”
“……我認得你。也沒有失憶。”龍深輕輕嘆息了一下。“你的手怎樣?”
冬至:“疼,流血。”
龍深:“我看看。”
冬至猶有疑慮:“你剛才為什麽要說那些話?”
龍深道:“你要試探我,我也要試探你。我不确定你的存在,是不是真的,所以在試探。在你之前,我已經連續遇上劉清波,李映,林瑄,然而他們都是假的。”
冬至蹙眉:“假的,是什麽意思?”
龍深:“就像我剛才說的,這裏的空間與時間是混亂的,而且遍地的琉璃草,更将整個地下洞穴都變成一個巨大的幻境,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令人無從分辨。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來試探真假,抱歉。”
冬至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因為自己先前也差點被假宋志存給騙了。
龍深在黑暗裏待久了,恢複力又比常人快,自然能看見冬至臉上的淚水。
“我的弟子,是不會輕易軟弱掉淚的。”
冬至下意識用手背抹了把臉,手卻突然頓住。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龍深道:“手給我。”
冬至乖乖把手伸過去。
龍深知道自己的劍有多鋒利,剛才那一握,即使很快撤手,也會留下傷口。
果不其然,對方手上有兩道很深的口子,一摸,一手的黏膩。
“帶急救藥了沒?”他問。
冬至:“帶了,在腰包裏。”
龍深拉開他的腰包,從中拿出止血噴劑和紗布,先止血,然後在他的手掌上層層纏上紗布。
“跟我來。”
走過這段險峻的峭壁,在山壁中間有一塊凹進去的地方,堪堪足夠坐下休息。
再有潔癖的人在這種環境裏待久了,也學會無視那些外在的惡劣,不然冬至趴在巨蟒身上的時候就該惡心死了。
他靠着石壁休息,給龍深留下足夠的空間。
“你剛才為什麽伸手抓劍?”
“您的意思是要收我為徒?”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龍深靜默不語,冬至只得先回答他的問題:“因為如果又是幻覺,正好能讓我清醒一下,脫離控制,如果真是您,您當然不會坐視我受傷。”
這個思路很正确,而且他一個人在洞窟裏生存這麽久,還能平安無事,實在很不容易。
冬至試探道:“所以您剛才說——”
龍深:“你願意拜我為師,得我授藝嗎?”
冬至雖然跟劉清波兩個人,為了争奪龍深弟子的位置而彼此競争,但他也聽說過,這一行有個規矩,拜師,其實是師父相徒弟,而不是徒弟找師父。
換言之,龍深看中誰,看不中誰,都有他自己的決定權,不是送上門塞到手裏的徒弟,他就一定得接着。
所以冬至與劉清波,其實也只是盡量想在龍深面前多刷點存在感和好感度,僅止于此。哪怕龍深以後想收第三個人當徒弟,他們也無力阻止。
冬至知道自己其實毫無勝算。
論天資,劉清波不比他差,從小打下的良好基礎,也讓他肯定要比冬至站在更高的起點上。
論家世,劉清波家學淵源,父親有名望有人脈,收下這麽一個弟子,其實也相當于間接得到不少好處,師父帶徒弟,徒弟也旺師父,一舉兩得,兩全其美。
更何況龍深對劉清波有救命之恩,以劉清波的傲慢,只有龍深可以降伏他,這段關系,想必他父母也是樂見其成的。
平心而論,實事求是,冬至對龍深的選擇也充滿了不确定的忐忑。
但現在驚喜來得太快,以致于他都有點懵了。
龍深等不到他的回應,蹙眉道:“你不願意?”
那之前怎麽三番四次總說要拜自己為師?
“當然願意!”冬至像被按下某個開關,終于有了反應。
龍深嗯了一聲:“非常時刻,非常之地,一切先從簡吧,在這裏先叩三個頭就好,回去再補。”
冬至站起來整整衣服,學着當初方揚師父要他在閤皂派祖師牌位面前立誓的模樣,跪下拱手。
“弟子冬至,拜見師父。”
聲音不大,因為強忍激動而有些微顫,回蕩在洞窟之間,重重疊疊。
他不知道對方能否看見,但還是恭敬而認真地磕頭。
一叩在形,二叩在心,三叩記萬年。
從此師徒牽絆,生死不變。
眼淚不知不覺又盈滿眼眶,冬至以為自己拜師的情景,應該是在香火缭繞的大殿裏,圍觀者無數,像所有修行門派拜師的儀式一樣,卻沒想到會是在這裏,就連旁觀者,也只有懸崖下面那些鬼屍。
想到這裏,心中就既是激蕩,又是好笑。
他聽見龍深說道:“在我門下,沒有什麽清規戒律。唯一要遵守的,便是對天地萬物常懷一絲感念,以你手中之劍,長守人間太平。”
冬至鄭重道:“我記住了。”
龍深道:“你成為我的弟子,與能否通過實踐考試無關,我不會有半點徇私的,如果到時候分數不及格,依舊不能進入特管局。”
冬至帶着濃濃鼻音,輕輕嗯了一下。
龍深蹙眉:“怎麽又哭了?”
冬至:“驚喜來得太快,有點不真實,我怕自己又被套進另一個幻境裏。”
就怕這個幻境太美好,怎麽也醒不過來。
龍深伸手捏住他的傷口,疼得冬至叫了一下,差點跳起來。
真實的疼痛傳入大腦,他色從膽邊生,順勢抱住對方,嗚哇一聲大哭起來。
龍深:……
哪怕隔着一層衣物,也能感覺到溫暖的觸感,他終于有種不是在做夢的真實感。
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所有恐懼,疑慮,不安,在這一刻,痛痛快快地宣洩出來。
龍深想要推開他,但手剛用力,對方的哭聲就更大了,不由想嘆氣。
這哪裏是收徒弟,是給自己找了個兒子吧?
但對方的歲數跟自己比起來,的确還是個小孩子,想想剛才他毫不猶豫空手握劍的情景,龍深最終改而在對方背上拍了幾下,有點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