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但他很快就跑不動了。
走廊盡頭是個偏廳,屏風茶桌,牆上居然還有供奉關二爺的神龛,一切布置得古香古色。
據說粵港澳臺一帶,許多人,尤其是做生意的,很喜歡供奉關公辟邪,就連賭場都将他視為財神,林家是嶺南人,這裏會有這種供奉并不奇怪。
冬至的視線掃過神像,不經意間,忽然心頭一動。
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他從旁邊的格子裏找到還未點燃的香,用打火機點了,恭恭敬敬朝神像一拜。
“閤皂派弟子冬至,今以精誠懇請正神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關聖大帝降靈,助弟子一臂之力!”
這種時候,鐘餘一讓他們熟背名人資料的好處就顯現出來了,如果對資料不熟悉,就絕對不可能把關二爺的完整追封背出來。
鐘餘一說過,神像受人供奉,或多或少也會有靈。譬如香港警署有關二爺坐鎮,加上警署本身的殺伐之氣,那肯定是邪魔莫入,至于這種娛樂會所裏的神像有沒有靈,冬至也沒把握,但關鍵時刻,他只能試一試了。
香袅袅燃起,神龛上的神像持刀撚須,狹長鳳眼望着他,似乎毫無反應。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而這裏已經無處可躲。
他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冬至屏息凝神,放空思緒,将所有雜音都摒棄在世界外。
忽然間,他眼前一暗!
身體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又仿佛只是錯覺,他依舊站在原地,只是手腳都有些不聽使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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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清晰地“看見”自己慢條斯理将手中三根香插入香爐,又不緊不慢地轉過身,面對蜂擁而至的追兵。
這種感覺很奇妙,他依舊是他,但卻失去了身體的自主權,被另一股力量所取代。
幾個日本人見他逃無可逃,都笑了一聲,姓李的慢慢走過來。
“請跟我們走。”
“如果我說不呢?”冬至“聽見”自己如是說道。
李先生:“那我們就只好無禮了。”
冬至慢慢道:“我不殺無名之輩,報上汝等名來。”
幾個日本人面面相觑,像是聽見什麽天大的笑話,姓李的道:“告訴你也沒關系,我叫音羽三郎。”
冬至本想問音羽鸠彥跟對方有什麽關系,但自己的嘴巴一張一合,發出來的聲音完全不按照他的意願走。
“倭國小民,也敢放肆?”
音羽三郎撲哧一笑:“冬先生,你們國家有個詞叫裝逼,看來形容的就是你這種人,死到臨頭還要裝逼,不過你放心,在音羽先生沒見到你之前,你還死不了。”
說罷他揮揮手,吩咐左右:“把他抓住!”
身後幾人一擁而上。
音羽三郎很快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對方不是在裝逼,而是真牛逼。
就在幾個人伸手抓向冬至時,對方手腕一轉,手中忽然出現一道白芒,冬至手持白光揮向他們,幾個在柔道界鼎鼎有名的武士,瞬間就被打得七零八落,音羽三郎甚至都沒發現他們是怎麽倒下的。
打死他都不相信眼前這一切,對方要是早這麽厲害,也不至于落入他們手中。
但他震驚歸震驚,反應卻極快,在冬至揮着手中白光掃過來時,他及時後仰避開,反身往地上一滾,抓住冬至的腳踝,想将他拉倒,對方借勢旋腿踹在他腰上,自己向後一蹬,穩穩落在地上。
音羽三郎是真被惹急了,他罵了句髒話,就赤紅雙眼撲上來,一面從腰間摸出手槍,開了保險。
黑洞洞的槍頭對準面無表情的冬至,音羽三郎扣下扳機。
“砰!”
龍深幾人的氣度不同于一般客人,一進來立馬就被大堂經理注意到,并趕緊上報到林瑄那裏去。
大堂經理見他們來者不善,攔着人非不讓進,眼看氣氛緊張起來,林瑄趕到了。
“這不是龍局和宋局嗎?久仰久仰,幸會幸會,我這小廟何德何能,一下子來了兩尊大神?”他笑呵呵地拱手,“會所開張不久,正準備找個時間邀請兩位……”
龍深打斷他:“冬至呢?”
林瑄笑容不變:“什麽冬至夏至的,我還真沒聽明白。”
龍深冷冷看着他,眼中殺機畢露。
一旁的大堂經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後退兩步,林瑄卻還能一動不動,笑臉相迎。
如果沒有這件事,龍深還真會高看他兩眼。
宋志存打圓場道:“小林先生,我跟林先生也有點交情,林峻還在特管局工作,就沖着這一點,我們怎麽也不是敵人,如果你知道……”
話還沒說完,裏頭就傳來一聲槍響!
所有人齊齊色變。
林瑄罵了一聲娘,大步流星朝槍聲來源處走去,其他人則趕緊跟在後面。
不少客人聽見槍聲也都紛紛往外跑,迎面撞上往裏走的林瑄,有的人直接拉住他:“林少,這到底怎麽回事!”
林瑄沒好氣:“我他媽也想知道怎麽回事,我這裏可是正當營業場所,沒有私藏什麽軍火、槍械!”
嘴上這樣說,他心裏知道,槍聲肯定是跟那幾個日本人有關。
早知道他們居然還敢在自己的地盤上開槍,就不應該把他們帶到這裏來,随便找個廢棄廠房把他們丢過去,現在也能省下許多麻煩。
可一到案發現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音羽三郎倒在地上,手裏拿着槍,但他額頭上卻多了一個黑洞洞的槍口,血流如注,死不瞑目。
周圍的日本人或傷或死,也都倒了一地,紛紛驚恐地看着唯一還站着的冬至。
“怎麽回……”
林瑄正要上前,就被人往旁邊一撥。
龍深一眼就看出冬至的不對勁。
不僅僅是因為對方現在的表情太冷,更因為對方看他們的眼神,不像是看到熟人,更不像是看到活人。
在這樣的眼神之下,一切生靈皆為死物。
這不是人類的眼神。
一個日本人見調冬至不動,悄然伸手,想要去摸腰間的槍。
但手還沒摸到槍支,手腕一痛,他驀地慘叫起來。
“冬至!”宋志存忍不住喊道。
他駭然地看着冬至手中白光一閃,日本人手腕落地。
龍深沉聲道:“不知是哪位正神駕臨,請恕我們失禮,這幾個都是倭國賊人,我們是前來抓捕他們,還請正神高擡貴手。”
遲半夏聽到龍副局長嘴裏說出文绉绉的話,感到有些不适,但更令她吃驚的是冬至的變化。
聽見龍深的話,冬至漠然的眼神終于有了一點反應。
他慢吞吞道:“既然是官府來人,那就移交給官府處理。”
龍深的目光從旁邊的神龛掃過,拱手道:“多謝正神,還請關聖大帝歸位。”
冬至緩緩點頭。
遲半夏已經合不攏嘴了。
她發現冬至的聲音很古怪,像是還有一個人跟他一起說話,聲調重疊,宛若回音。
就跟鐘餘一那天請神的情形一樣。
但冬至竟也向龍深回了個禮。
“吾乃關二,不敢在有緣人面前自稱大帝。”
龍深道:“此事有我們收尾善後,就不必再勞煩正神了。”
冬至颔首,身體微微一震,忽然軟倒。
龍深伸手攔腰一攬,将人打橫抱起來。
“林瑄,我們現在可以談談了。”
林家開的娛樂會所裏死了個日本人,哪怕不是林瑄殺的,他也免不了麻煩纏身,因為就算龍深他們不追究責任,日本人那邊肯定也不會善罷甘休。
所以當林瑄跟龍深他們一同坐在會議室裏的時候,他的表情已經不像剛開始那麽淡定,甚至還有些難看。
“我知道你們要問什麽,但我只負責幫他們打聽青銅鏡的下落,順道派車把他們接過來,至于其它的事情,我一概沒有參與。你們想找的東西和人,都不在我這裏。”
宋志存沒什麽好聲氣:“人是在你這裏死的,鏡子也是在你這裏丢的,你怎麽也不能把一切都推得一幹二淨吧?老林以前也是個響當當的漢子,怎麽他的兒子這麽沒有擔當?”
林瑄哂然:“我爸是我爸,我是我,事情鬧大了,這間會所頂多關門歇業一段時間,又不會牽扯到我身上!”
宋志存斂去笑容:“你肯定知道那些日本人的目的,還有鏡子的下落,只要你肯合作,可以将功折罪,我們也不會再追究林家的責任。林瑄,現在我們倆跟你談,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要是等到上頭出面,那可就不是坐在這裏了,聽說你這幾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想必不會連這點道理都不懂,盜賣文物,綁架,就算只是從犯,也夠你喝一壺的了!更何況,還有幾個沒死的日本人在,就算你不說,我們也可以去問他們。”
林瑄沉默片刻:“鏡子是真被音羽三郎的同夥帶走了,但我估計他們沒有急着離境,應該還在中國。”
龍深:“那面青銅鏡有什麽特殊?”
林瑄:“我只知道日本人很看重那面鏡子,但是他們沒有辦法解讀上面的殄文,所以還特地去貴州請了鬼師。”
龍深擰眉:“殄文?”
林瑄點點頭:“那鏡子應該是有什麽秘密,我可以協助你們追查日本人和鏡子的下落,但我想要一樣東西。”
宋志存:“什麽東西?”
林瑄:“龍鱗,或者龍骨,但凡龍身上的哪一個部位,都可以。我聽說上次在長白山,你們就收伏了一條骨龍。”
宋志存想也不想:“不可能!那條骨龍已經上交國家了!”
林瑄攤手:“既然宋局沒有辦法,那我也沒有辦法了。”
龍深問:“你要龍骨做什麽?”
林瑄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入藥。”
幾年前,林瑄的父親林際在東南亞做生意,頭一天還好好的,第二天忽然四肢不能動彈,送去醫院檢查,無論如何也查不出病因,更恐怖的是,林際身上開始出現不明原因的潰爛,林家人這才意識到不對勁,馬上将林際送回國,并遍尋名醫。
嶺南林家在修行界不算什麽龍頭老大,但林家在嶺南經營已久,家族中不乏在商場和官面上都有人脈,大家也或多或少會給面子,林際是當家人,他一出事,林家就亂了。
一名老中醫覺得林際的症狀不像生病,建議他們另外找人看看,林氏家族裏自己也有修行者,說林際這樣像是被中了降頭術,于是林家人就找上海南遲家幫忙。
遲半夏的父親出面幫林際看了,證實他的确被下了降頭,但麻煩的是,遲半夏的父親解不了,他也說了,降頭術在東南亞也分很多流派,不同的流派有不同的下降和解降的法子,林際中的不是一般的小降頭術,而是最難解最惡毒的鬼面桃花降,中降者會意識清醒地看着自己渾身潰爛,最後只剩下一具骷髅。誰下的降頭,就要誰去解。
但但遲重行給了林瑄一個方子,說是遲家先輩傳下來的,能解百降,裏面有一味很難弄到的藥,就是龍粉。也就是說,要取龍身上任意一個部位研磨成粉入藥,藥方講究君臣佐使,這一味藥就是方子裏的‘君’,沒有它,林際的降頭還是解不了。
林瑄道:“我一開始還以為遲重行在耍我,讓我上哪去找龍身上的部位,直到我四處找藥的消息傳到日本人耳朵裏,他們派人找上門來,說是可以給我龍鱗,條件就是要我幫忙找青銅鏡的下落。”
他拿出随身攜帶的藥方。
“這張方子,就是遲重行寫給我的。”
龍深望向遲半夏。
遲半夏會意,接過來一看,點點頭道:“這的确是我父親的筆跡。”
林瑄挑眉,面露意外:“原來你就是遲重行的女兒。”
遲半夏道:“鬼面桃花降很少見,你這件事,我也聽家裏人說過。”
林瑄攤手:“既然遲小姐可以證明我沒有說謊,那你們總該相信了吧。”
宋志存皺眉問道:“日本人哪來的龍鱗,他們又是從哪裏偷來的?”
林瑄笑道:“這你倒是冤枉他們了,日本以前也是有龍的,不過是繩文時代的事情了,後來他們那三件神器之一的八尺瓊勾玉,不明真相的人都以為是玉,其實據說那正是龍骨。而且,那條龍的其它部位,現在也還分別供奉在他們的神宮和皇宮裏。”
宋志存:“照你這麽說,龍鱗應該不是普通人能接觸到的,更不要說送你一片了。”
“的确如此,但音羽三郎,”林瑄朝仍在沙發上沉睡的冬至努努嘴,“就是被他殺死的那個,既然對方是音羽鸠彥的人,音羽鸠彥又是音羽財團的總裁,聽說跟皇室也有些關系,怎麽也不至于坑了我一片龍鱗吧?”
宋志存哼了一聲:“你說得倒是輕巧,龍有多珍貴你知道嗎?”
林瑄攤手:“我知道啊!現在死了個音羽三郎,日本人那邊說不定會把帳算在我頭上,龍鱗十有八九是要落空了,所以我也是損失慘重,一塊龍骨對你們來說只是九牛一毛,但對我來說卻能救命。我還記得那面青銅鏡上的花紋,我也可以給你們畫下來。”
宋志存與龍深相視一眼,像是在考慮他的建議。
“那上面的花紋,我記得……”
一個聲音忽然不合時宜地響起。
冬至動了一下,扶着額頭,臉糾結成一團。
頭很疼,像是被拽着頭發往牆上撞過似的,耳邊嗡嗡直響,眼前景物還有點重影。
眉心忽然一涼。
他費力睜眼望去,看見龍深伸出指頭在他眉間點了一下。
“怎麽樣?”
“好一些……”冬至有氣無力道,他勉強撐起身體,想要坐直。
龍深扶他坐起來,一手撐着他的胳膊。
換作平時,冬至估計要為兩人的親密姿勢而竊喜,但現在他根本沒有力氣去注意到這一點。
稍稍緩過氣,他就接上剛才的話題:“鏡子背面的花紋,我可以畫出來,差別應該,不會大到哪裏去。”
林瑄挑眉,嘲諷道:“難不成你還過目不忘?”
冬至覺得有點頭暈惡心,這是請神的後遺症,尤其像他這樣,根本沒有多少請神的經驗,驟然一上來就請了關二爺,後遺症也會更嚴重。
他不得不靠着龍深坐直,喘了幾口氣,才緩緩道:“我是畫畫出身的,對圖案比較敏感,只要想記住,基本上都能記個七八成,給我筆和紙,我可以把鏡子背面的花紋和殄文畫個七七八八,剩下的一些細節,錢叔也看過那面鏡子,說不定他能補充。”
林瑄完全黑下臉。
冬至的話,讓他徹底失去跟龍深他們讨價還價的籌碼。
宋志存卻眉飛色舞起來:“聽見了吧,你不說也沒關系,只不過錯失這個合作的機會,脅從綁架的罪名是跑不了的了!”
林瑄當機立斷,馬上轉變立場,微微一笑道:“沒有什麽不能說的,這面青銅鏡,我聽說是在西北出土的,與此同時出土的還有一批金銀玉器,所以這面鏡子一開始沒被當回事。輾轉流落出去之後,才被日本人發現,他們拿着鏡子背面的拓紋來找我,讓我幫忙找這面鏡子的下落,又以龍鱗來作為交換,我找人多方打聽,才知道鏡子在一個叫鄭順的人手裏,對方拿着鏡子去找珍寶齋的老錢估價。”
“日本人找到鄭順,想五百萬買下來,鄭順立馬去找老錢要鏡子,結果那鏡子已經落在你們的人手裏,他應該是想帶回特管局,卻被日本人發現,所以半道上截了,直接帶到我這裏來。後面的事情,你們也都知道了。”
說罷林瑄攤手,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龍深:“現在鏡子在日本人手裏?”
林瑄點點頭:“他們有兩撥人,一撥拿到鏡子就走了,另一撥,就是剛才被你們的人放倒的那一撥。”
音羽三郎直接一槍斃命,救都救不回來,衆人覺得他絕對不可能傻到拿着槍沖自己太陽穴上開,但其他幾個日本人現在神思癫亂,根本問不出所以然來,冬至剛才又是請神上身的狀态,現在正迷迷糊糊,估計連他自己也很難說清楚。
殺人償命,又是幾個外國人,一個不好就容易引起國際糾紛,是最麻煩的事情,但這幾個人跟文物走私倒賣有關,冬至又是自衛,就算追究起來,日本人那邊心虛理虧,到頭來也翻不起什麽風浪。
現在最要緊的反而是鏡子的下落。
日本人想要那面鏡子,一定別有所圖。
宋志存就問:“那面青銅鏡有什麽特殊?為什麽日本人一定要得到它?”
林瑄苦笑:“這我還真不知道,為了讓我幫忙找到它的下落,日本人甚至連龍鱗都舍得出,想必意義非凡吧。”
說話間,筆和紙送進來了。
冬至伸手想要去拿,龍深卻已經遞到他手上。
“不要勉強。”他道。
“我沒事。”冬至朝對方一笑。
他凝神思考片刻,開始下筆,冬至動作很快,稍稍幾筆,就把大概的輪廓勾勒出來。
宋志存也不問話了,生怕打擾他的思路,房間內一片寂靜。
半個小時很快過去,冬至終于停筆。
“大概應該是這樣,也許會有一些偏差出入。”
林瑄也看過那面青銅鏡,他掃了一眼,發現上面基本上把該有的都畫出來了,甚至連山脈上的山脊陰影也有體現。在畫的邊緣,則有四個殄文符號,兩兩對應。
“這是什麽?”龍深指着畫上一小塊黑色陰影道。
冬至:“這裏應該是銅鏽。殄文那塊,我反而記不大清楚,可能缺少了筆畫。”
龍深點點頭:“沒關系。”
上面的筆畫足夠讓他認出是什麽字了。
林瑄酸溜溜道:“特管局真是藏龍卧虎,随便抓個人都是過目不忘!”
第四卷 成長在陽光與風雪交錯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