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彼

第2章

路迦第一次見到穆溫然是在穆家的二層閣樓上。

穆溫然站在樓上，他仰着頭站在樓下。

那年他十一歲，穿着白棉襖戴着紅圍巾，腦袋上還扣着帽子，穆溫然往樓下看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麽個紅白團子。

穆溫然下樓，那團子的腦袋也随着動。

穆溫然他二叔悶聲笑，幫路迦把帽子拽下來，路迦自己把圍巾解開，自以為很隐秘地觀察起穆溫然，可他的眼睛又大又圓，穆溫然一眼就看到他在看自己。

“溫然放假啦？”穆顯明知故問，“這我同事家的小孩，你帶他玩一會兒啊。”穆顯從後面輕輕推路迦：“去吧，去找哥哥玩。”

路迦擡頭看了眼穆顯，又看了眼穆溫然，拽着紅圍巾乖乖走過去。

穆溫然瞟他一眼，沒有說話。

穆顯轉身往樓上去，看樣子是有事找穆溫然的父親商談。

客廳裏就只剩下路迦和穆溫然，穆溫然坐到沙發上，路迦也随着坐下，從側面打量起穆溫然。

路迦還是第一次見到長得這麽好看的人，穆溫然是雙眼皮，眼窩深，像混血，膚色又白，鼻梁挺直，唇薄，微微上翹，但他好像習慣把唇抿平，眼神又冷，一副不好接近的模樣。

路迦看了一會兒，覺得熱，意識到自己還沒把棉襖脫下來，便把棉襖上的按扣都打開，拉鏈拉開一半才想起什麽，擡頭問：“我能脫衣服嗎？”

“随你。”

路迦把外套脫下來抱在身上，突然想念起白奕。平日他和白奕相處，要麽吵架要麽打架，從沒有這麽安靜的時候。

這是別人家，路迦總覺得拘謹，不敢先說話，可穆溫然也太沉默了。路迦開始期望穆顯快點從那扇門裏出來，快點帶他回家。

時間過得分外慢，路迦難熬，想到前幾天穆顯去他家說得那些話，試圖和穆溫然搭話：“哥哥，你多大啊？”

穆溫然回頭看他：“十四。”

“我十一了，前天剛過的生日。”路迦生日晚，因為這個，他甚至和白奕在同個年級。

穆溫然的目光停在路迦身上，卻沒有說話。

路迦被他看的背後冒汗，又叫一聲“哥哥”。

穆溫然這才收回視線。

路迦心想穆叔叔是個騙子，這哥哥哪裏是不愛說話，分明是不願意說話。

穆顯是路迦的舅舅生意上的投資人，前幾天他去路迦家裏做客提到自己有個侄子，聰明懂事，就是不愛說話，太悶，他問路迦和白奕想不想去他家找哥哥玩。

白奕這些天都在按時按點等一個動畫片的播映，自然是不願意，想也沒想就說：“不想。”

舅媽輕推白奕一把，說他不懂事。路迦看在眼裏，不想舅舅為難，便跟穆顯說：“我想去。”

穆顯說：“那我過幾天來接你。”這事就算是定下來了。

後來大人們又聊了一會兒，穆顯要走，舅舅舅媽都去送。

路迦和白奕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白奕突然涼涼說一句：“馬屁精。”

路迦當做沒聽到。

白奕躺在沙發上，路迦只占小小的一個角，白奕見他不說話更生氣，踢了路迦一下。

那一腳不重，路迦歪了歪又正回來，轉過頭很認真問白奕：“想打架嗎？”

白奕自然不想，從記事起他就沒打贏過路迦。

他把腳縮回來又說一句：“馬屁精！”

現在路迦和穆溫然坐在沙發上，路迦頗有些坐立難安，卻不後悔自己答應穆顯來穆家。

他一歲時父母便出車禍去世，是舅舅一家撫養他到如今。

家裏有兩個男孩子難免要打架，小時候白奕尤其讨厭路迦，打架打不過就說他根本不姓白，幹嘛住在他家裏。

路迦才不管這些，手下的更重，直把白奕打得喊媽。

舅媽和舅舅都把路迦當自己親兒子看，無論對白奕還是對路迦都一視同仁。

兩個小孩打架，那兩個就都要受罰，站在玄關反省，知道錯了才能吃飯。白奕性子擰，怎麽也不肯認錯，路迦乖乖認錯又撒嬌，舅媽便讓他回座吃飯，白奕只能幹看着。

後來有一次白奕沒忍住，站在玄關嚎啕大哭，說舅媽向着路迦不向着他，他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要離家出走。

舅媽大概是想氣白奕，說：“路迦這麽乖，我不向着他還向着你啊？！”

白奕哭得更大聲，路迦坐在餐桌上咬筷子。

那天晚上，路迦去白奕的屋裏，被白奕硬推出去，路迦又用蠻勁闖進去。

門在路迦身後關上，白奕眼眶都紅了，又氣又怕：“你幹嘛啊？我現在不想和你打。”

那一年白奕七歲，路迦八歲。

路迦把門關上後就沒說話，直到白奕不吭叽了，他才說：“你是舅媽親生的。”

白奕莫名其妙：“你有病啊？”

路迦說：“我不是，所以舅媽才會向着我。”

白奕不說話了。

他和路迦一塊長大，特別小的時候還疑惑為什麽路迦管媽媽叫舅媽，甚至特別傻跟着路迦叫了一陣舅媽。後來懂事了，知道路迦和他不是親兄弟，路迦沒有父母，是自己的父母收養他。

可白奕還是不明白，他媽為什不向着自己的親生兒子。他不說話只是因為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路迦，眼裏沒有笑意，嘴角也不往上翹的路迦。

路迦愛笑，對誰都笑，像個晴天娃娃。

但是那天路迦沒有笑，甚至可以說有點難過。

路迦最後說：“你別離家出走，不然我打你。”

白奕看他開門出去，心想這最後一句話才是真正的路迦。

白奕不知道，前幾日過節，路迦難得去爺爺奶奶家，那邊的親戚念叨說白家人好心，一下養兩個孩子，負擔大，讓路迦好好孝順他們，要順他們的意，不要總給人家搗亂，萬一哪天闖的禍大了，他們就不要他了。

這話當然是當做玩笑說的，大人們随口一說，相視而笑，轉眼就忘到腦後，可路迦記着。

那天之後路迦忍讓了白奕一陣，可白奕總蹬鼻子上臉，路迦實在忍不住又把人揍了。

直到如今，路迦十一歲，他總想為舅舅他們做點什麽，再懂事一點。所以白奕不願意做的事就由他來做，他願意的。

“哥哥，你怎麽不說話啊。”路迦嘆口氣，手虛握着搭在腿上，低着頭看自己的手，看着看着就掉眼淚，吧嗒吧嗒全打在手背上。

穆溫然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終于動了動，皺眉問：“你哭什麽？”

路迦擡起頭：“你都不跟我說話。”

穆溫然說：“說什麽？”

路迦邊掉眼淚邊嘆氣：“算了吧。”他打了個淚嗝，“你不想說話，那咱們看電視吧。”

穆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