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逼近
“着象牙翡冷緞兒的那位。”
那姓喬的女人似是并未注意到姜檸的不悅,又或是注意到了, 也壓根沒往心裏放。
總之, 她這話兒頭往外撂地溜快,一如她本色的果決。
只是當下的這份果決, 叫人極不舒坦,沒由來地。
姜檸挑唇, 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未語。
她身子并未随那女人的手指而轉身,只是聞言,下颌微動, 繼而淺淺哂笑了下, 幾不可聞。
果然,她就知道。
都不肖回頭去看,姜檸也清楚她口中的“那位”是哪位。
畢竟, 那象牙翡冷緞兒還是自己親手飛針走線, 下功夫花了大心思為“那位”趕制出來的。
還真是毫無懸念,惹人心煩得緊。
“喬掌櫃快莫要與我玩笑了。”姜檸仍是低頭一笑。
眼底卻一派清明, 并無絲毫的笑意沾染。
“您的這批貨可不便宜,哪裏是說免便免了的。依照喬掌櫃在這西涼城的地位,若要尋個侍衛那還不是動動手指頭的事。”她纖涼指尖靈落地撥動了兩下裙衫側邊兒, 語調懶懶涼涼的, 狀似揶揄:“況是您若這般将人給要走,那我這回京的路可就盡是艱難險阻了。”
話既抖了出來,喬掌櫃這會兒子也沒了遮掩。
“我從不與人玩笑。”
她只管盯着那頭兒的唐忱看, 出口的語氣倒是篤定,仿似是已下定了主意般。
“貨,你拉走,镖師你想要多少,我給你找,至于錢財那些個腌臜物,我向來沒所謂。”她仍雙臂環胸,随意轉了兩下脖頸,目光仍落了前頭一處,神情玩味,瞧上去像是極感興趣的模樣。
倒是好一番視金錢如糞土的清高架勢。
“另外,我可從沒說過,要那小兄弟來給我當侍衛。”她又不冷不熱地添了一句。
瞬間,姜檸對眼前這女人再提不起丁點兒好感。
她這才明白過來,打從一見面,喬掌櫃的視線便黏了唐忱身上沒移開過。
自然不是喜歡,也不會是傾慕。
買賣場上向來是爾虞我詐的殺伐地界,“利益”二字較起真兒來,可比戰場來得慘烈兇猛。能這樣的惡劣境地裏混得風生水起的商人,尤其是女商人,當然不存在勞什子“一見鐘情”的美好字眼兒。
她對唐忱,不過是繞有興趣之後的餓虎撲食,欲圖滿足自我的果腹感而已。
她看向唐忱的眼神,也不過是對獵物的觀賞、打量、甚至是居高臨下的睥睨。
提出此等爛俗的交易,本就是沒拿人當人看。她也當然不是“沒所謂”,相反恰是經過了精明的算計,權衡好一頓利弊過後的“清高”罷了。
姜檸生生悶了幾分氣出來。
堂堂将門世家之子,聖上親封的“宣祁侯”,萬人擁護的“少年戰神”,為保山河寸土而卧守邊陲,為護天下人周全而浴血奮戰,如今卻反過來被這般亵渎,實在下三濫。
若不是恐白費了這趟腿兒,也白費了唐忱這份子時間,姜檸真想當場摒棄了所謂賢良淑德的“好教養”,好好啐上她一口。
“我也沒說過,他是我的侍衛。”
姜檸笑了笑,蓮步淺淺,步調閑散地走至喬掌櫃面前。
她身量窈窕,足足高了喬掌櫃半個頭,很是完好地隔絕了那女人對身後方如狼似虎的炙熱目光。
喬掌櫃這廂被人阻礙了遠處好光景,方才斂眸,“那他是你何人?”她問。
同時,終是舍得分了一眼給眼前的小姑娘。
姜檸被她這一問,驀然怔愣了下。片刻遲疑後,只見她雙手交疊背了身後,舌尖兒抵了下貝齒內側,繼而微微抿唇,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
“他是,我胞弟——”
“貨裝好了——”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出聲,軟盈與低醇并存,須臾又一同戛然而止。
姜檸微訝,愕然擡頭,望着眼前兒少年倏然而至的身影,她背于身後的雙手下意識地握緊了下。
是有那麽一剎那,她竟莫名覺得有幾分心虛。
可轉念又覺得奇怪,自己并沒有講錯什麽,何來心虛一說?
這般想着,她重又拾回志氣,輕掀眼皮,卻好巧不巧地正對上那雙浸沉如潭的深眸。
霎時,姜檸只覺得心室裏“咯噔”一下撞得響亮,震得耳鳴。她仿佛是不小心陷落進了他的眸裏,一如幼年時不小心崴了腳,陷落進了那口黑不見底的古井。
原來這麽多年,她始終是崴進了唐忱的眸中。起初是不小心,後來是有力卻無心。
迷蒙間,似是樹靜風止,似是燕落蟬噤。
任由她一顆心打了好幾個來回的顫巍,如何也穩不住。
直到——
“怎麽了?”
少年清冷而低沉的嗓音徒然響起,只見他微微彎腰,徑直伸手拉過她背于身後的玉指,順手探了下指間的溫度。
果不其然地,觸手便是一片冰冷。她這體寒的毛病,一入秋冬,更為肆虐。
眉宇輕擰。
唐忱暫且松開掌中軟膩瑟涼的小手,長指拎過搭于臂彎間的細絨披風,揚手披裹在姜檸單薄纖瘦的身子上,且細致地将領前兩根飄帶替她系好。
“怎麽不說話?”見小姑娘遲遲未曾言語,少年忍不住将聲色放柔。
他并未撤開身子,而是依然彎腰在她面前,修瘦指骨溫柔而有力地裹着她的,将指間的暖熱緩緩渡了過去。
姜檸淺淺垂目,鴉羽般卷密的長睫半掩住水眸,呆呆地盯着那只骨節有致的大手。
不知為何,思緒竟有一刻的恍惚。
天光驟然生了倒敘,今個早間蒙蒙亮那會子的場景,便是毫無阻隔地躍然湧撞至腦海中。
他筋脈分明的指掌緊暖着她沁涼的腳趾,他指腹間略帶了層薄繭,是常年的提刀握劍,是軍人的勳章。在這“勳章”淺淺摩挲在她柔軟如玉的趾肚兒時,隐約有絲絲的癢。
姜檸更睡不着了。
她抗拒着欲圖撥開那只手,唐忱只淡淡勾唇,又如何會遂了她的願。
他将她整個人牢牢桎梏在懷中,一掃平日的冷峭疏離,盡是無賴的霸道,以及三兩分的蠻橫。
當然,少年表面蠻橫,裹挾着小姑娘的玉足在手,他粗粝的掌心并無丁點兒蠻力,反倒盈滿了萬卷溫柔。
姜檸抗衡未果,只得作罷,被迫蜷縮進他熾熱的胸膛間,任睡意昏沉。
“你們……是姐弟?”到底是喬掌櫃打破了沉默。她尾音挑高,不免有些尖銳刺耳。
眉頭蹙起,她朝面前男女緊握的雙手上深看了兩眼,語氣漶滿着濃郁的質疑,以及不可置信。
如姜檸所言,她有一雙天下所有女商人都具有的慧眼。
此刻,在這雙慧眼看來,滿是狐疑。
這世間哪家的弟弟望向自家同胞姐姐,會是這般眷戀、缱绻、并着款款深情的眼神?
姜檸順時被喬掌櫃的這道尖聲給扯回了神兒,發覺兩人姿勢過于暧昧,緊忙将手從唐忱那裏收了回來。
清了清嗓子,“承蒙喬掌櫃青睐,家弟…家弟自幼性情頑劣,常惹是非,不便在您這兒過多叨擾。”她說到“家弟”兩個字,總還是覺得十分怪異,而後心底忍不住抖了個激靈兒,惹得嘴上險些打瓢。
她不是第一次這般介紹他,兒時常有,怎地從前就不覺得有甚不對,真是奇了怪了。
眼睑斂起,她盡量避開旁側的那道炙烈目光,低垂着眼皮,随即食指迅速地暗戳了那“目光”的主人一下。
唐忱眉峰微揚,倒是難能可貴的配合她,乖乖地拱手作揖:“多謝喬掌櫃。”
喬掌櫃聞言,一雙塗染粉黛的眸子死盯着唐忱。
她又是那般看他,同樣的神情與眼神。
坦白說,姜檸對這女人的耐心幾乎完全消耗殆盡,甚至已經生了幾分不耐煩和厭惡。
可姓喬的女人顯然不怎麽甘心,她往唐忱面前走了兩步,正欲準備再說點兒什麽。
就在這時——
“衛蟄,收拾好這裏,客棧等我。”
唐忱開口下了命令,同時成功阻斷了喬掌櫃尚未說出口的話。
言畢,只見他長臂一伸,直接摟過姜檸軟細的腰肢入懷,“抱緊我。”他附在她的耳邊,只低聲說了三個字,随後腳下借力一蹬,縱身躍起,揚長而去。
他沒有給姜檸任何反應的時間,沒有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他與方才乖乖行禮道謝的少年完全不同。
只有姜檸能讓他乖。
……
他倆趕上了趟兒日落。
穹蒼似在貼花黃,羞紅梳妝,輾轉八方時,雲巒之巅便被放肆暄映成玫瑰色。仿若消融在皚雪中的蠟,仿若青天白日下的一簇硝火,或流竄、或枯萎、或者湮沒。
殘陽再美,哪敵你一個随意上挑的眼尾。
直到唐忱摟着她落在一方半大不小的無名池塘旁,姜檸都仍懵怔着未緩過來。
唐忱并不急着喚她。
他将她困抵在碩高岩石與自己的身體範圍之間,雙手閑散地撐在她的身子兩側,半弓着腰,漆黑的眸眼淺眯了兩下,眼風慵懶,神态悠閑地注視着她。
沉默半晌,終于,姜檸環顧了兩眼四周的環境,回過神來。
“你——”
“姜檸。”
他沒給她開口的機會,而是突然喚了聲她的名字。少年聲線低磁微喑,音質沉沉,是一如既往的好聽。
姜檸纖涼指尖輕輕抖了個顫兒。
她本欲出聲應答,卻只覺得如鲠在喉,索性未出聲,僅是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只見唐忱勾了勾唇,輕笑了下。
他又将身子放低了幾分,湊近她,深邃的眸子與她平視,薄唇緩緩翕動:
“就這麽喜歡當我姐姐,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