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退婚
槐序,夏也。
鳴蟬兒鬧聲喧天,吵得鹽鐵使司府不得安寧,前腳剛送走一位孫嬸子,後腳又迎來位黃媒婆。
“小桃,麻利些看茶。”姜夫人拈起帕子印了印額上細汗,縱是疲于應付,面上也笑得端莊得體。
淺淡寒暄幾句,黃媒婆直奔主題:“夫人,老婆子我臉皮厚,說話也不拐那彎兒了。京城上下本矚着令府千金同輔國将軍府嫡孫的姻親,原是女大三抱金磚的大喜事,怎的近日聽聞謠言四起,說檸姐兒被懷化小将軍退婚了,不知……”
剛出了此事便在姜家夫人面前提及,無異于傷口撒鹽,不過這幾日忙于處理大小事務,姜夫人倒也雲淡風輕許多:“确有此事。只怪阿檸這孩子福薄,攀不上将軍府的高枝。”
一番話正叫黃媒婆順路下坡:“夫人可不興妄自菲薄,檸姐兒在咱們京中是出了名的貌若天仙,又知書達理,可是十裏八鄉多少男子求都求不來的好姑娘。退了婚,那是他懷化将軍不識明珠,父母之命指腹為婚,說解就解了,真是可惜了了。”
姜夫人低頭理了理裙衫,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也罷,婚姻嫁娶講究一個你情我願,既是唐忱這孩子心系國之大業,不在兒女情長,也算朝廷之棟梁,乃天下百姓之大幸。”
黃媒婆連連應和,心中卻盤算着如何能引出自己帶來的好些個媒事。畢竟是個利短的婦人,混跡市井,哪裏有心思關心其中利害,直管收了各家垂涎姜大小姐美貌的公子哥兒們的好處,上門說親便是。
夫人也知她來意,亦不好駁了名門權貴們的面子,便無可無不可地聽着。
只是這黃媒婆比上一個孫嬸子還要不靠譜,曉得拿錢,什麽人也往使司府裏介紹。
林太守家小兒子,二不挂五的個混不吝,滿肚花花腸子,簡直沒個正形兒,顯然不是可托付的良人。趙寶儀家的外甥,都娶了三房妻,死的死傷的傷,檸姐兒嫁過去不是要給他克慘了麽?
更有甚者,城南瘸了條腿李書生,憑兩首酸詩謀個一官半職也癞□□想吃天鵝肉,心倒不小,學些浪子惦記檸姐兒的樣貌。
不過都是給了些錢財,便讓媒人誇得天花亂墜,沒的說成有的,有的說成稀罕的。
姜夫人心有不滿,也未曾甩臉子,好聲好氣地謝絕了。
黃媒婆的碎嘴可歇不下來,舔臉笑着,嘴邊長着黑毛的大痣一上一下:“這些哥兒門第低,入不了貴府的眼也實屬正常。咱姜府那是鹽鐵總司,朝廷命官,如何能讓他們輕薄了去!”說完,悄摸瞅了眼姜夫人,試探着道:“我還有個頂好人家,可謂門當戶對,便是周侍郎家。”
聞言,姜夫人的臉色變了又變,思了半天,猶疑不定:“也不曾聽說侍郎家有哪位适齡婚配的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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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喲~這可比嫁給甚公子富貴多了去了!~”黃媒婆細眼一眯,手絹往姜夫人面前一甩,“不是別人要娶,是侍郎大人自己。”
姜夫人當即便沉了臉,緊緊攥着衣擺盡力不發作。
“周匹夫年逾半百,阿檸不過二九年華,難不成老來忽逢第二春麽?可笑至極!回去告訴他,想吃嫩草的,那是畜生!”屋中這廂陷入沉默的僵持,屋外傳來頗有中氣的男音,随之進廳堂。
正是府中老爺,鹽鐵司使,姜勁梧。
還未及黃媒婆争辯,姜勁梧橫眉冷眼,厲聲厲色道:“我只有一個寶貝女兒,如今是被他輔國将軍府退婚了不錯,但你記住,無論何時也輪不到這些纨绔子弟觊觎。你這糟老婆子也盡管少收些腌臜錢,昧良心的事更是別做。”
姜夫人得了自家官人撐腰,自是拍案而起:“不錯!亂牽姻緣可是要積孽遭報應的。小桃,送客,今後說媒的姑子婆子一律給我擋在門外!”
黃婆子多年游走在達官顯貴府第中,多少有些本事,也有些顏面,何曾被這樣驅趕。一張黃臉拉下來,橫眼冷笑,挑着不中的話不管不顧往外吐:“定親時以為飛上高枝,結果摔得被誰都慘的人家我見多了,像你們這樣眼高手低的絕不會有好果子吃!”
姜勁梧濃眉間的不耐呼之欲出:“攆出去!”
幾個下人掄起笤帚硬是将她往門外掃,她仍是叫嚣不放人過:“走着瞧吧,檸姐兒被将軍府退婚,說白了就是将軍府不穿的破鞋!現在還挑主人,我看以後有誰想穿它……”
難聽的話落在兩口子耳朵裏何嘗好受,卻也只作充耳不聞。
姜家被他唐家退了親事,裏外看來都是姜家去了條粗壯的大腿,為官做人自是應當小心謹慎些才是。
蹙緊眉頭,姜勁梧安撫地拍拍夫人的肩:“不必理會外人言語,阿檸現下可還好?”
夫人點點頭,念起女兒昨日告了身體不适早早睡下,到現在還不見人。忙吩咐婢女做些吃食,備了茶點去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兩口還沒定神,小桃又慌慌張張來報:“老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方才去請小姐,怎麽也沒人應,奴才幾個開門一瞧不見人影,只有這一封書信在岸上。”
二人接來一看,相視無言。
姜母終是長嘆:“阿檸雖自小乖巧懂事,卻也是個有主意有自尊的,好端端地被退了親,她要自個兒出去耍完一番也由她去罷,她知輕重,想通了自然會回來的。”
“話是不錯,可近日正逢唐忱班師回朝,聖上大擺洗塵宴,将軍府為表不計前嫌,一再邀請阿檸親自赴宴……現在姑娘不知去向,到時如何交代呢?”姜勁梧憂心忡忡。
姜母不料這茬,也慌了:“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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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如何是好啊,安兒!”洗華滿面愁容,“我還有四件成衣要趕制,浣月又去相府給相夫人量身。放眼咱這長香琳琅閣,只有你最靠得住,待會兒你替我去給明玥縣主送衣裳呗?”
被喚安兒的女子生得好一副美人骨,便是揣着青蔥玉手立在那兒,身段也有婀娜萬芳,細眉水眸。自是媚眼如絲,音調嬌軟:“你又知曉我靠得住了?”
洗華嬉笑說是,不許安兒反駁。
要說安兒,說是陸老板找來的幫傭,可瞧那眉眼間的妖冶,滿身矜貴氣質卻更像個掌櫃的。
因着相貌豐姿冶麗又笑容可掬,才來兩日,鋪子裏的繡娘們都喜歡同她說話。其中要數洗華首當其沖,黏着她攀談半天,連手頭的活計也忘個幹淨。
女人家的閑話左右不過些小道消息。
昨兒黃媒婆才被姜府趕出來,今天街坊間便流傳起姜家小姐非懷化将軍不嫁,定要在将軍府這棵參天大樹上吊死不可的說法。
洗華邊打理明玥縣主的衣裳邊惋惜道:“怎麽說姜家小姐也是名滿京城的貴女,和少年戰神懷化将軍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誰料這樣好的親事都讓唐将軍推了,也不知是怎麽想的。”
安兒扇睫撲閃,眨眨明眸,語中盡是調侃:“誰知道呢?許是常年戍守邊疆,腦袋給關外的風吹傻了罷。”
這話逗得洗華咯咯直笑:“聽聞近日将軍返京述職,可不能再說些大逆不道的話了。”
安兒伸手幫忙,櫻口中不屑嘟哝:“他從小辮子就翹得很,張牙舞爪的,我還能怕了他?”
“哎?安兒你說什麽?”洗華沒聽清。
安兒忙搖頭說沒有,洗華也沒在意,又道:“瞧你扮相,也還是個未出閣的黃花閨女,定親不曾?可有心上人?”
纖纖酥手一頓,安兒不自然地避開她好奇的視線,倉促間低了低頭:“嗨,哪壺不開提哪壺,我這不是被那殺千刀的負心漢抛棄了麽……”
瞧洗華驚訝同情的神情,安兒趕緊催着她将衣物收拾妥當,捧起來便往外走說急着送去明玥縣主府上。
“安兒,慢着點兒!縣主的宅子,你可認得麽?”洗華只當提了她的傷心事,便也知趣不談。
安兒露出皓齒:“認得,小時候爹爹帶我去過兩趟,還記着呢。”
洗華像那丈二的和尚,百思不得其解:“你家是做甚麽營生的,能客到縣主府去?”
“家……家父不過是做些小生意罷了,沒甚特別之處。”自知說錯話的安兒提裙快步跨出店門,蘸了些顫兒的聲音,随袅袅曼曼的腳步漸而飄遠。
惹得洗華只好扯着嗓子在後頭囑咐:“這是縣主的嫁衣,千萬當心啊!”
搖搖頭重新埋首趕工的洗華也只是無奈一笑,出走的安兒卻暗自長舒一口氣。
在此焦頭爛額之際不辭而別,已極為不肖,斷不可暴露身份,給爹爹惹上更多麻煩。
其實也難怪,她三歲時看着唐忱呱呱墜地,萌成一團;五歲被告知這個咿呀學語的奶娃娃就是自己未來夫君,不知甚解;八歲見幼年的他飽覽兵書,心氣漸高;又過了一年,唐家虎爹便将他帶入軍營遠赴邊陲,走時沒曾留一句話。
依稀記得那年早冬,身量還不及她的男童跨坐下高頭大馬,已有英姿勃發。垂眸望一身粉羅裙的小姑娘,薄唇緊抿。倒是女娃乖巧懂事,稚嫩童音跌碎在蕭蕭寒風:
“我等你。”
那時便極為寡言的唐忱終是輕輕颔首,一夾馬腹,提槍縱去,火紅披風攜着氣流翻湧如赤浪,也浸濕了她的眼。
此後天涯兩端,各自生長。
前些年聽聞他在軍中嶄露頭角,升至三軍都尉;近些年又屢戰屢勝、大退北狄,皇上龍顏大悅,萬裏加急傳去手谕,封懷化将軍,除此以外,一概不知。
他捱的刀受的傷,他開的疆擴的土,以及他的榮耀與輝煌,甚至他的容顏變化得如何,全然不知了。
姜檸抱着喜服孤身一人默默走在街邊,姣好的容貌引來無數豔羨的目光。
論起平日總是打堆兒的丫鬟小厮跟着伺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哪做過跑腿的活。
自嘆罷了,姜檸也不怨誰。下了面子是真,但她從前就知道唐忱胸懷遠志,對待感情便是塊木頭 。故而幼年雖時常往來,但兩位當事人卻誰也沒提及婚約,仿佛這段媒妁之言根本不存在一般。
如此說來,唐忱退了她的婚,她也沒甚奇怪。只是他分明近日就回京,卻竟然趕在之前讓老将軍出面退親,豈不是給鹽鐵司使府難看?
就這樣見都不願見她一面再退婚,連個适當的由頭都不願找?
她姜檸再怎麽知書達理也是個姑娘家,自然是羞憤難當,連夜就跑出來,尋了舊友安置些時日。
揮揮手驅散煩悶,她也懶得時刻給自己找不痛快,轉而端起笑顏。
“還是想想怎麽當上長香琳琅的掌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