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李固過雲京而不入,直接揮兵南下。
他的鐵騎一直打到了大江的北岸,将許多敵人的屍骨,都留在江水的這一邊。他的敵人們,都退到了江的南岸。
以大江天塹為屏障,此時,他握住了前趙版圖的半壁江山。
李固終于班師回……雲京。
這是李固人生第二次踏入雲京,與第一次時心情截然不同。
再沒有從前為繁華所驚豔的感覺,這座城市處處都留下了血與火的痕跡。街上偶見的人們,臉上都帶着劫後餘生的凄惶,沒有了從前富足、驕傲的神情。
但這座城屬于他了。
迎接他的除了李五郎等河西将領,還有雲京城的許多文臣勳貴。這些人如今也是他的臣子了。
其中頗有一些人都是熟悉的面孔,便不熟稔,也是當年曾經見過的。李固記性極好,對人的面孔也記得極其清楚。
去年,李固已經稱王。故而這些人見到他,都口稱“河西王”向他行禮。
“免禮。”李固道,“諸位辛苦了。”
衆人忙道不敢。
李固凝目看去,在打頭的人中便看到了他想找的那個人。
他道:“勳國公。”
勳國公楊長源忙道:“前趙封號,王上請勿再喚。”
李固點點頭,改口道:“楊大人。”
他說:“景山在掃尾,還要晚些日子才回來,他平安。”
楊長源受寵若驚:“犬子纨绔無能,勞王上費心了。”
李固卻道:“他很好。”
河西王一如傳說中的年輕,他殺名在外,說話态度卻十分平和。
雖則勳國公府次子不知怎麽地就成了河西軍的一員,但衆人都覺得河西王對勳國公也未免太客氣了。這種客氣不是體現在字眼上,而是體現在他的神态和語氣上。
張拱笑着插進來說:“王上,時候不早了,請王上入宮吧。”
張拱是前趙丞相,李固還記得他。
那年太極殿上,這位張丞相滿面紅光地盛贊:有公主如寶華殿下深明大義,是我大趙之福。
那些記憶原本不知道藏在哪個角落裏,再次踏入雲京,忽地便都翻湧了起來。
河西王李固淡淡地點了點頭。
馬蹄直接踏入了皇城。
皇城中再不見美麗宮娥穿梭,機靈內侍急走的景象。許多地方都有火的痕跡,那些碎去的東西已經打掃幹淨,但是并未修繕或者補齊,于是原地便只見一個長久以來形成的印子,用形狀悄悄告訴人們這裏曾經有過什麽。
黃允恭兵亂禁中,宮娥後妃慘遭奸淫,內侍十不存一。如今的禁中,連打掃的人手都不足。
為了迎河西王入主,這些天內侍們都累得直不起腰來。
宮城太大人太少,李固要不是自己帶了很多人進來,簡直覺得這裏靜悄悄不像有人的樣子。
與他記憶中的那座宮城差得太遠。
待入了正殿,衆人請河西王于龍座之上坐下,這才正式拜見。
這算是雲京舊臣對年輕的河西王的正式投靠。能出現在這裏的,都是有眼光、有遠見,早早結成派系,在黃允恭還主持雲京時便已經與河西取得了聯系、并在後來出了大力的人。
按照張拱的計劃,他應該是這一群人唯一的領頭人才是。
誰知道計劃趕不上變化。勳國公府不知道什麽時候悄不出溜地把嫡出的次子送到了河西,那纨绔小子一個華麗轉身,竟變成了河西黨的一員。
這兩年勳國公府與河西聯系甚密,更有其子楊懷深居中協調,竟打破了張拱早就計劃好的局面,隐隐露出想要跟他争鋒的勢頭。
令張拱頗為警惕。
“諸位的功勞,皆在李某心中,待大事定,某必不負各位。”河西王聲音铿锵,帶着年輕人的銳氣,又有着超越同齡人的成熟。
楊長源悄悄看了李固一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當年不過為分散風險,将二小子送過去。誰知道成為一招妙棋,盤活了整個勳國公府。
比起如李五郎、李八郎等真正出身河西的嫡系,楊懷深的确沒法跟他們比,但比之雲京舊臣,楊懷深卻已經是杠杠的河西嫡系、未來新貴了。
這是天欲興勳國公府啊。
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排場走過,場面話也說完,這一日并沒有做更多的實質性的交流。
河西王才結束長達幾年的征戰,不差這半天的功夫,也需要先洗漱休息才是。
待這些人都退下,大殿之中就只剩下河西的嫡系了。
李固攻下雲京,留下李衛風掃尾,他自己根本沒入城直接便南下了。如今這宮城裏收拾成這番模樣,都是李衛風的功勞。
如今,戰事已暫告一段落,大家的心情都輕松了下來。沒了剛才那些“外人”,河西将領們就說起了話。
除了李固和李衛風,旁的人都是人生第一次入皇宮,難免心情有些激蕩。
李衛風叉腰道:“哎,哎,這有人看着呢。都穩着點,別一個個跟土包子似的,給咱們河西丢臉。”
所謂“有人看着”,是指大殿角落裏還站着幾個含胸弓背的內侍。聽到這話,各個把頭垂得恨不得戳進胸腔子裏去。
李八郎擡腳踹他:“你裝!當年誰從雲京回來跟我罵,說被雲京人當成土包子看了?”
李衛風理直氣壯:“我就是當年見識過了,才比你們強。”
大家笑罵,紛紛噓他。
河西軍的将領,特別是李固的嫡系,有個顯著的特點便是年輕。全都是青壯年的男人。
他們聚集在一起,便讓人感到生命力強盛得要溢出來。與剛才那一撥雲京的“老家夥”們完全不一樣。
李固正要起身,李八郎又按着肩膀給他按下去了:“哎,十一你別起,你再坐坐,讓我好好看看。”
李固:“……”
李衛風已經噗嗤嗤笑起來。
自家兄弟誰還不知道誰。李固無語站起來,讓到一邊:“你想坐就坐。”
李衛風哈哈大笑。
李八郎矯情道:“這個,不太好吧。”
衆人已經開始哄他。
看着這群把“心癢癢”恨不得寫在臉上的家夥們,李固的神情與剛才接見雲京舊臣已完全不一樣。他眉間放松,笑罵道:“趁我沒登基,都去過過瘾吧。”
大家夥就等着他這句話呢,轟地一下都去搶坐龍椅。
這輩子屁股跟龍椅親密接觸過,以後也可以給孫子們講古,也有得吹牛了。
李衛風又叉腰:“德行!穩重點!八郎你坐太久了,該阿餘了,大家輪流。別搶!排隊!蠻頭,蠻頭你怎麽不過來?”
蠻頭又驚又喜:“我也可以?”
“現在可以。”李衛風道,“等十一登基了你再坐就該砍腦袋了。”
“那當然!”蠻頭也擠上去。
李八郎覺得不對。
“你怎麽這麽淡定?你不想坐坐看?”他盯着李衛風問。
李衛風眺望遠方:“我是見過世面的人,豈能跟你們一樣。”
李八郎盯了他一會兒,非常肯定地戳穿了他:“你已經坐過了。”
李衛風掃尾雲京,這麽大一張龍椅擺在這,能當床使,他能放過才怪。
搞不好還在上面睡過覺都不一定呢。
真是自家兄弟,誰還不知道誰!完全真相。
李衛風當然鐵嘴鋼牙不承認。
李固揉揉額角,喊他:“七哥,讓他們玩,你帶我轉轉。”
蠻頭見他要走,忙用屁股狠狠蹭了蹭龍椅,趕緊跟上了。
聽見李衛風道:“先帶你去看這些正殿,我已經把這皇城全摸清了。哪我都認識。”
他一路走一路說:“我可算是搞明白了,皇帝平時是住在紫宸殿的,夏日裏熱了,便搬到清涼殿去。清涼殿四周都是水,那裏涼快。你還記得嗎,咱們當年跟着大人進宮陛見,好幾次都是清涼殿。”
李固怎麽能不記得。
回廊中間都是水,水上還有蓮花盛開。
隔着回廊,他看見了那少女。且行且舞,且歌且笑。
不會有人嘲笑她癫,大家都看得癡了,都想贊一句……真好看。
李固少時不幸,流離失所,曾乞讨為生,後來入了行伍,十一歲便開始殺人。
他的眼睛看過太多人世間的醜惡、肮髒和殘忍,那是人生第一次被人間最純淨柔軟的美好撲面,剎那撲進了心裏。
一路說着些皇城布局和雲京事務,三個男人腳程極快地便到了清涼殿。
李固的腳步走到某處忽然停下了。
李衛風自然而然地跟着停下,四下打量了一下,忽然笑道:“這就是那年咱們等候大人的地方啊。”
他隔着水,遙指着對面回廊:“你還記得嗎?當時寶華公主就是從那裏過……”
李衛風的聲音越來越小。
李固停在此處,隔水遙望。可不就是在望當年寶華公主謝玉璋出現的位置嗎?
何須他提醒。
還沒忘呢?李衛風有點苦惱地搓搓後脖子。
故地重游,河西王李固站在那裏,任回憶侵蝕。
過了許久,他問:“七哥,她住的地方在哪?”
這個李衛風還真打聽過。倒也不是刻意,只是寶華公主是他在宮城了認識的唯一一個,某天身前正有個灑掃的老內侍,他就順口問了一句。
“叫彩霞宮。”李衛風說,“我帶你去。”
一炷香之後,號稱已經把皇城都摸清楚了的大将軍李衛風,成功把河西王李固帶迷路了。
“七爺,你到底認識不認識路啊?”蠻頭捂着屁股問。
李衛風道:“當然認識,你等我再想想……你捂着屁股幹嘛?”
蠻頭歡喜道:“我屁股上沾了龍氣,捂緊點別散了。保佑我以後子孫世世代代坐金坐銀。”
李固嘆道:“七哥,還找得到嗎?”
李衛風看着眼前的回廊分開了三個岔路口,惱道:“人呢?怎麽也沒個人影!”
他話音才落,有個尖利的嗓音響起:“有人!有人!奴婢在這裏!”
一個瘦弱的內侍風風火火地繞着回廊過來,噗通一聲幾乎是五體投地般地撲在了李固的面前:“奴婢在此,河西王有何吩咐?”
李衛風正要問那個“彩霞宮”,李固卻問:“你如何知道我是河西王”
雖然大家都知道今日河西王将入主皇城,但李固是帶了一群人入宮的。這小內侍又不是剛才正殿中服侍的人,隔得這樣遠了,如何就精準地知道他和李衛風中間誰才是河西王?
那內侍伏在地上,不敢擡頭,道:“昔年王上進宮,奴婢曾有幸服侍,還得過王上賞賜。”
李固道:“擡頭。”
內侍方敢擡頭。看身材還以為是少年,看臉已經完全是個青年。
李衛風仔細看了看他,點頭道:“的确是有點面熟。”
內侍心想:您老就放屁吧,這些日子我在您面前反複露過多少次臉了,您何曾認出過我來?
他特意想辦法在李衛風面前露臉,李衛風的目光只跟掃過空氣一樣掃過去,他便知道這位李七郎根本不記得他,便也不敢随意去攀附。
貴人的脾氣都難說,也許因為你太呱噪就要了你的命。
黃允恭不喜內侍,在宮中大開殺戒,內侍十不存一,活下來的都吓破了膽。
李固盯着他的臉看了許久。
那年禦花園外,少女輕提裙裾,漫步走來。
肌膚如雪,眉眼昳麗,腰肢如柳纖細。每一步都像淩波微漪,步步生華。
李固有時候也會恨,恨自己記憶力實在太好。她一言一行,一笑一颦,都記得太清楚。
他盯着這瘦弱的內侍,準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福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