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謝玉璋把月香給了李勇。
兩個人過完禮,都六月了,馬上就是夏日祭了,部落裏十分忙亂熱鬧。成親的事便暫時延後,放到夏日祭之後再辦。
只是月香比晚秀膽子大得多,晚秀成親前都老老實實縮在帳子裏,跟王忠遞個東西都通過林斐。
月香可好,竟然偷偷溜出去,跟李勇手拖着手逛夏日祭的集市。
被大家夥發現了嘲笑,她一叉腰,梗着脖子說:“怎麽了,漠北的姑娘不都是這樣的嗎?”
別人說:“是呀,她們晚上還和情人一起鑽帳子呢。”
大家轟然大笑,月香滿臉通紅,追打那說話的人。
謝玉璋說:“也不知道我給她們找的人對不對。王忠兩口子都安靜不說話,好嘛,月香和李勇,嘴皮子一個比一個厲害。”
林斐失笑:“各人的日子都是各人過出來的。還能給她們操一輩子的心去?”
又道:“袁令的女兒,你得見見啊。”
謝玉璋精神一振:“對,這個事情到底怎麽回事啊,你好好跟我說說。”
八卦之魂熊熊燃燒。
今年的夏日祭,有個姑娘随着別的部落的人來到了王帳,尋到了袁聿,見面便道:“我阿娘叫作布日樂古麗,你是不是我那個中原的阿爹?”
袁聿呆住,半晌,問:“她呢?”
“她三年前生小妹妹的時候就死了。”姑娘說,“你到底是不是我親阿爹?”
卻原來上一年的夏日祭,袁聿托了旁的人尋訪當年他負了的情人。那人是到處走動的游商,一邊販貨到各個部落,一邊幫着他打聽。花了一年的時間,還真讓他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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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年過去,布日樂古麗的部落早就被別的部落吞并了,她也早嫁了人。
她當年非婚生女。但這在草原常見。有些部落人口少,便根本不将女兒外嫁,但有路過的外人,便叫部落裏的女子去與他們同帳,只為了借種,多生孩子,增加人口。
人口少的部落在草原上便是弱小的羊,注定是要被吞并的。運氣好被收為子民,運氣不好的便要成為奴隸了。
布日樂古麗的部落還算幸運,成了子民,她後來也嫁了人。
她死後,這女兒也被養父嫁了出去。今年冬天她的丈夫死了,按習俗丈夫的哥哥收了她。可那哥哥常打女人,這姑娘受不了,跑回了娘家投靠。
但當初嫁她,娘家收了婆家二十只羊,不想還回去,便不肯收留她。她的新丈夫也追來了,又打她一頓,要将她帶回去。
适逢這時游商打聽着來到了這裏,看到這一家子雞飛狗跳,先勸住了,再問。
待問清楚,上下打量了姑娘一眼,問:“你多大了?”
姑娘說:“十八。”
游商問她阿爹:“她是你生的?”
養父說:“不是,她娘帶過來的。”
游商就明白了,大笑:“別吵了,不就是二十只羊嗎?她的親阿爹從中原來尋她了,他是個富有的人,二十只羊算什麽。”
姑娘激動極了,連連點頭:“是是,我阿娘說過,我親阿爹是中原人!”
這姑娘就跟着游商一起來到了王帳,一起來的還有她的丈夫。那丈夫不拿回二十只羊不會放她走,女人是男人的財産,就跟羊一樣。
那養父原也想來,跟她的親爹索要些撫養她的報酬,游商眼睛一斜:“那你倒是把二十只羊先退回去!”
養父脖子一縮。到底沒跟着一起來。
袁聿問清了情況,二話不說,先将二十只羊給了那男人。又讓那男人簽契書。
胡人沒什麽契書,這等事都靠口頭約定。那男人也根本不識字,不要說中原字了,連自己的母語也不認識。
袁聿筆一揮,寫了兩種文字的契書,讓他按手印。
他穿得體面,一看就是個大老爺,男人不敢耍賴,老老實實按了手印,帶了自己的羊走了。
袁聿也按約定付了那游商酬金,這才将姑娘帶回自己的帳子,細細詢問很久,嘆息:“以後你就跟着我在這裏生活吧。”
汗國王帳于這些草原小部落的人,就像趙國的鄉巴佬到了雲京一般。姑娘激動地點頭。
謝玉璋将袁聿喚去,問:“真是你女兒?”
袁聿老臉一紅,道:“年紀對得上,看着也像我。”
但以草原人開放的男女關系,當接盤俠的概率也是非常高的。
反正臉也丢過了,袁聿老臉豁出去,說:“我當年答應了她母親要娶她,卻辜負了她。不管是不是我親生的,既然是她的孩子,便也是我的孩子。”
袁聿年紀也很大了,膝下沒有子息,有個女兒養老送終也好。
謝玉璋便召了那女兒到跟前,問:“叫什麽名字?”
女兒知道她是高貴的中原公主,天可汗的妻子,緊張得手足無措:“沙、莎莎。”
謝玉璋對她十分和善,慢慢地才緩解了她的緊張。聽她講才知道,她十三歲嫁過去,已經生了四個孩子,兩個都夭折了,還有兩個活着,留在了夫家。
莎莎離開後,謝玉璋想着莎莎留給夫家的孩子,很久都不開心。
林斐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但大夏日祭的,做什麽要這樣不高興,叫侍女們擁了謝玉璋去逛集市。
她在帳子裏留守。
阿史那得到了一盆據說會開出白色雲朵的花,興沖沖來向謝玉璋獻寶。到了大帳前發現冷冷清清,只有兩個仆人正在帳子門口向一個面生的侍女回話。
阿史那勒馬停下看那侍女半晌,夾馬過去:“喂,你!”
林斐擡頭。
纖秀隽雅,站在那裏,便是一副仕女圖。
這樣的,謝玉璋把她藏得再小心,終究也是藏不住的。
“叫什麽名字?”阿史那興致勃勃地問,“我怎麽好像沒見過你?”
“兒姓林。”林斐冷靜回答,“兒負責公主內帳事務,見過可汗幾次,可汗沒有注意到兒罷了。”
阿史那想想也是,謝玉璋美貌太過奪目,的确她在的時候也不會注意到她身邊的侍女了。
“你長得不錯。”他贊道,“到我身邊來吧。”
大帳前的衛士和從人都慌了。他們都知道謝玉璋是如何的寶貝林斐,又從來不帶林斐去可汗大帳,保護之意太過明顯了。林斐若在這裏被老可汗看中帶走,他們如何向公主交待?
林斐卻笑了。
“那可不行。”她笑吟吟地說,“可汗不知道我們殿下多愛嫉妒,她早就跟我們說了,誰也不許服侍她的夫婿。”
阿史那想到謝玉璋那嬌蠻的性子,哈哈大笑,放過了林斐。
林斐化險為夷,待謝玉璋回來後知道,吓得心髒險些停跳。
“虧你機靈!”她撫着心口說,“千防萬防都防不住啊。”
當初特意黏着紮達雅麗,便是回到了祖地之後,也是挨着紮達雅麗的地盤紮了她的大帳,離阿史那算是頗遠了。
平日裏都是她去王帳,也從來都不帶林斐過去,就如當年林斐明明就在朝霞宮,卻鮮少與皇帝碰面一樣。
林斐看着她心有餘悸的樣子,突兀發問:“前世我可侍奉過他?”
謝玉璋一瞬僵住。
看她這樣子,林斐便懂了。她點點頭,了然道:“看來是侍奉過了?既然連他都侍奉過,那夏爾丹和烏維想必也逃不掉?”
謝玉璋僵得不能動,只拿眼睛看着林斐,喉頭堵住,無法言語。
“所以離京之時,你無論如何都要把我留在勳國公府。”林斐凝視着她。
草原是一個還實行奴隸制的地方,這裏的種種風俗制度,在中原人的眼裏都是野蠻落後的。譬如妻子帶過來侍女,都有着類似陪媵的身份和功能。
所以她在陪嫁隊伍中現身,謝玉璋告訴了她那麽大的秘密,卻獨不叫她追問她自己的遭遇。
林斐隐約猜到,真相可能更糟。
所以今生,夏爾丹還什麽都沒做,謝玉璋便先下手為強地弄死了他。
“你怕什麽呢?”林斐握住謝玉璋的手,大夏天的,她的手竟然發涼。林斐嘆息;“別怕,今生不一樣了。”
“是,不一樣了。”謝玉璋落淚,“我們這樣努力,若再是那樣的下場,還不如死。”
林斐嗔道:“說什麽死不死的,蝼蟻尚且知道偷生呢。好死不如賴活着,你沒聽說過嘛?”
謝玉璋破涕而笑:“就是說說,今生肯定不一樣了。先把這幾年對付過去,以後回去雲京,有李固在,也會輕松很多。”
人真是不經念叨,才說了這話隔日,便有中原來參加夏日祭的商人求見。
謝玉璋在大帳接見了那商人。
商人行禮道:“受河西故人所托,特來向公主問安。”
謝玉璋問:“故人行幾?”
商人道:“十一。”
謝玉璋問:“故人可好?”
商人道:“好。”
謝玉璋問:“可有書信?”
商人道:“并無。”
“可有口信?”
“亦無。”
“……”
“大人囑小人親眼看看殿下。”
“哦。”謝玉璋托腮,“那你看吧。”
商人這才擡頭,大膽地看。
“如何?”謝玉璋問。
商人笑道:“殿下過得很好。”
寶華公主目光清亮,眉間輕松。只有過得舒心的女子才能有這般鮮活的氣色。
更何況,老可汗盛寵寶華汗妃的名聲,他們這些中原的商隊都聽說了。
李十一郎,多慮了。
“大人囑咐,殿下有何需要,皆可與小人說。”商人道。
“我沒什麽需要的。”謝玉璋說。
她的人在這裏墾荒種田,放牧牛羊,建立了制糖坊,雖然用的原料是甜菜而不是甘蔗,一樣能制出雪一樣的白糖。在漠北汗國,她完全能自給自足。
何況還有阿史那這個大金主,時不時便要送她這送她那。若不是養騎兵太花錢,她還可以過得更奢侈。
“你是他什麽人?”謝玉璋問。她打量這商人,覺得似乎見過,只想不起來。
但若是李固的人,這般早便跟了他的,以從龍之功,将來多少會在新朝有個不錯的位子。她對那些新朝臣子并不熟悉。
商人答道:“小人常年往來漠北與河西行商,曾為大人救過性命。唯大人馬首是瞻。”
謝玉璋問:“榷市的事,有眉目了嗎?李銘肯松口嗎?”
商人面露為難神色。
謝玉璋道:“行了,我知道了。”
她對商人說:“你回去告訴他,我很好,這裏的事我都能應付,叫他不要擔心我。”
頓了頓,又道:“告訴他,我盼他功高權重,妻妾滿堂。我在漠北與他兩相遙望,彼此安好,便是都好。”
商人心下嘆息,躬身行禮:“必如實傳達。“
好好的大集市,謝玉璋又不高興了。
阿史那頭疼:“又怎了?”
謝玉璋道:“我見了幾個中原來的商人,榷市之事毫無眉目,李銘不肯松口。我這個和親公主,達不成使命,實在無用。”
阿史那不料她竟是因這個事郁郁,很是意外。
“哎呀呀,誰真指望你了。”他失笑,拍着大腿道,“那個事我早知道不成的。”
“雖沒有榷市,只要商路通就行。不過稅錢都進了李矮子的荷包而已。我就恨他時不時用商路卡我,我向你爹提開榷市的事,也就是想給李矮子添堵而已。”他大笑說,“傻孩子,你不要放在心上。”
所以這些事啊,都是男人們在博弈角力。
和親公主,究竟是個什麽玩意?
謝玉璋用力地扯出一抹笑:“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