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為着将今年的夏日祭辦在祖地,王帳以極快的速度開始了這次遷徙。
在前世的這時候,謝玉璋的肚子已經大起來了,她一直坐在車裏。颠簸了八九日之後,堪堪在抵達祖地的時候發動了。
這一次,謝玉璋卻帶着貼身的侍衛,騎馬跟在隊伍裏。
這次遷徙是回祖地,部落的氣氛是歡快輕松的。謝玉璋不去搭理那些風華正茂的貴族青年,故意跟那些跟她同齡的貴族少年少女們混在一起。
許多都是阿史那的孫子孫女,當然也有年齡比孫子孫女還小的兒子女兒。
這些少年少女們還不用擔事,他們騎着駿馬,一會跑到隊伍前面,一會跑到隊伍後面,歡快地很。
阿史那本來神情愉悅地看着自己這些孩子們,不料卻在中間看到了自己的小妻子。
阿史那:“……”
唉,什麽時候能長大啊。
咥力特勒羨慕地看着堂弟、堂侄們能跟謝玉璋玩在一起。他已經十五歲了,其實也該算是少年,卻不能再如堂弟們那樣只顧玩耍了。
他的母親紮達雅麗對他的一向要求嚴格,譬如遷徙這種事,紮達雅麗就要求咥力特勒擔起烏維這一房長子的責任,要他全程都協助烏維管理好自己的隊伍。
咥力特勒便只能一直跟在母親的大車旁,随時準備處理突發的情況。
他也的确做的很出色。他的祖父阿史那可汗巡視隊伍的時候,特別地稱贊了他,令紮達雅麗臉上生光。他的父親烏維也為此感到驕傲,勉勵了他幾句。
謝玉璋和少年們騎馬從一旁馳過的時候,咥力特勒便挺起胸膛,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青年而不是少年。
可惜謝玉璋根本沒看他,令他心裏倍感失落。
“咥力特勒!”紮達雅麗挑開大車的簾子,問,“你在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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咥力特勒道:“婆實他們跑得可真歡啊。”
紮達雅麗聞言向前方眺望去。
在那些貴族少年中也雜着數位少女,但總的來說,少年居多數——阿史那汗的女兒和孫女們被各部落盯着,很多到了十一二歲年紀就早早地被求娶迎走了。
在這群少年男女中,有一個窈窕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這不僅因為她體形比草原姑娘纖細了好幾分,也因為她的衣裳用的都是中原的布料,光澤耀人,光是背影,便讓她看起來鶴立雞群。
紮達雅麗眯起眼眺望了一會兒,看了眼咥力特勒,什麽都沒說,縮回了大車裏。
在晚上紮營後,紮達雅麗卻把他喚到身邊,笑問:“是不是覺得寶華汗妃特別美麗?”
他的父親召了美貌的女奴服侍,母親的帳中并無旁人。咥力特勒和母親無話不說,便坦然承認:“是,她真是太美了,我看到她的時候,總覺得心跳加快,喉嚨很幹,喝水卻又不解渴。”
紮達雅麗失笑:“傻小子,你這是想女人了啊。”
漠北男女風氣開放,咥力特勒看過很多男男女女鑽帳子,大體是知道男女間是怎麽回事的。他撓撓頭,臉紅紅地笑了。
紮達雅麗問:“你想得到她嗎?”
咥力特勒說:“當然想,大家都想。”
紮達雅麗詫異問道:“大家是誰?”
“就是泥熟他們。”咥力特勒向母親告堂哥們的密,”他們喝了酒說,祖父的年紀太大了,可惜了趙公主。要是能抱着趙公主睡覺,就是死了也願意。”
紮達雅麗哂然,道:“你覺得他們配嗎?”
咥力特勒問:“這還有配不配的?”
“當然有。”紮達雅麗目光炯炯,“能抱着趙公主睡覺的,就只有你的祖父,為什麽呢?因為他是天可汗啊!最美的女人,只有最強大的男人才配擁有。弱小的人即便擁有了,也留不住,遲早要被搶奪走。”
咥力特勒思索片刻,點頭道:“是這樣的!”
紮達雅麗看着日漸長大強壯的兒子,欣慰:“所以,你要努力啊。等你父親當上可汗之後,就該輪到你了。”
她摸着兒子的臉,眼中充滿了期望。
她人生的寄托并不在丈夫的身上,而是在兒子的身上。
這趟遷徙對謝玉璋來說,和前世完全不同。形勢不同,心情也不同。
她的烏骓馬自到了草原便日日撒歡,如今已經比從前少了許多肥膘,日漸清隽,速度不可同日而語,終于像一匹真正的寶馬了。
她每日騎着馬,看天地遼闊,白雲低垂。風吹過草海,掀起一層一層的綠浪。
前世她看得膩煩,今生卻覺得胸臆都開闊了。
回頭望,浩浩蕩蕩的隊伍,長得看不到盡頭。不要說貴族和普通牧民,便是奴隸們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回去祖地,冬天便沒那麽難熬了。
牛羊成群成片,駿馬有頭馬領着,牧馬人只要控制住頭馬,便一匹都不會跑丢。
漠北汗國不是一個單一的民族,它其實是很多民族和部落融合在一起的整體。當年景好的時候,冬天不那麽冷的時候,他們也可以躲在草原深處熬過寒冬。當然,當大自然對他們苛刻起來的時候,這些骨子裏充滿了獸性的游牧民族便會舉起屠刀,向南而下,對中原人痛下殺手,掠奪糧食和人口。
當大趙最強盛的武帝、文帝之時,這樣的情況很多年都沒有出現。一是因為趙國兵強馬壯,邊境堅不可摧,一是因為朝廷設立榷市,商路暢通,胡人們可以用肉類、皮毛、奶制品和從更北、更西的地方販來的香料、寶石與中原王朝交換糧食。
在這樣的良性循環下,邊境安寧了許多年。
而這一點,在将來,李固也可以做到。
風獵獵地吹着,謝玉璋的衣擺在風中拂動,她的目光深邃悠遠,穿透時空,同時看到了過去、現在和未來。
她看待世界的角度與從前不同,心境也随之悄然改變。
“寶華!”阿史那看到謝玉璋在隊伍旁駐馬停立,沉默眺望,催馬過來,“在發什麽呆?”
謝玉璋轉頭看他,這男人須發花白,雖老卻強壯,威武的氣勢震懾人心。
他這一生不知道殺過多少人,屠滅過多少部落。但草原在他的統治下,的确強大安穩。西邊的始畢可汗、北邊的處羅可汗,這些大可汗們都是他的手下敗将。
他活着的時候,汗國人的生活是安穩平靜、生機勃勃的,要用力對抗的其實更多是大自然。
他沒有死在敵人的刀箭之下,他被一條毒蛇咬了,中毒而死。
烏維繼承了汗位,他雖是個優秀的戰士,但比起他的父親還是差得遠了。幾個年長的哥哥并不真的從內心臣服于他,随着矛盾的日益激化,曾經強大的汗國四分五裂。
蔣敬業追着他打,打得他像一條野狗,四處逃竄,奔亡之時,連可汗的大纛都不敢立起。
謝玉璋雖常在阿史那面前做出年少嬌蠻的模樣,阿史那其實知道,她是個聰明有頭腦的女郎。她的許多言行自有其目的性,但阿史那樂意給她寵愛,樂意給她撐腰。
有些東西,在當事人之間,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一個對了另一個的脾胃,便架不住“我樂意”三個字。
但此時謝玉璋看着他的目光的确令阿史那看不懂了。她明明是個将笄之年的少女,一雙眸子卻流露出不合年齡的成熟深邃之感。
“可汗,汗國今日,真是鼎盛。”她感慨說。
阿史那奮鬥幾十年,才有了天可汗的地位,才有漠北今日之鼎盛。他微笑:“當然。”
謝玉璋擡眸看他:“可汗要保重身體,活久一些,漠北沒了可汗不可行。”
阿史那失笑:“在胡思亂想什麽?”
謝玉璋瞟了他一眼:“我才十四呢,以後還久着呢。”說完,撥轉馬頭向隊伍前面跑去了。
又回頭喊:“胡子太長啦,晚上給你剪剪!”
阿史那愣愣地“哎”了一聲,引得身邊一陣亂笑。阿史那老臉一紅,罵道:“笑什麽笑,快趕路。”
情不自禁地回味着謝玉璋剛才那一眼。那一眼不像少女,像深知人事的女人。阿史那久經男女之事,望着前面纖細窈窕的身影,心頭竟也變得滾燙了起來。
這久違的感覺,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夜裏騎着馬去別的部落與心愛的姑娘幽會,走在路上還未到達時充滿了期盼的心情。
謝玉璋騎着馬,望着前方的地平線,卻覺得,十七歲也并沒有那麽難。
阿史那倘若不死,将來必會給草原和中原之間帶來麻煩,但那是天下雄主的李固要操心的事。
謝玉璋操不了那麽久、那麽遠的心,也沒有能力去操心江山社稷的大事。
她能操心、該操心的,是自己,是阿斐,是晚秀、明晴、月香、熏兒、蘇合,是小雅、紫堇、蓉蓉……。
這一個個娟秀的名字,對應的是一個個圍繞在她身邊的青春女郎,鮮活生命。
倘若能使現在安穩的生活繼續,使夏爾丹不敢生出妄念、她不必跟着烏維倉皇逃命的話,她竟然是願意阿史那活得久些,覺得做他的妻子其實也是可以的。
對比半年前她對阿史那的厭憎、回避,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人的心境、想法,便是這樣不由自己,常常是随着時間和情境而變化的。
第二日族人們都看到了阿史那可汗的新形象。他原來的一把大胡子,如今貼着下颌修剪成了短髭,不失威武,卻精悍提氣了許多,仿佛年輕了許多歲。
第三日便有數人仿了可汗的形象修剪了自己的胡子,很快就帶起了一股子新風潮,男人們的胡子都短了起來,看起來分外精神。
六月初,汗國王帳終于抵達了祖地。
山影蒼暗,湖水碧藍。雄鷹在天上翺翔。
謝玉璋騎在馬上,馬鞭指着山麓畫了個圈:“我要那片地,給我的人種莊稼。”
阿史那開心地道:“給你,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