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指引
依布烏海的最北端,以博維科荊棘花為界,再往裏九百英裏,是著名的安格火山。
然而在第三紀元早期,這裏就已經被定為了禁區。
之所以嚴禁血族踏足,是因為一項古老的孑遺儀式,舊的君主老去,新的君主必将經過這場洗禮,讓自己的血脈與依布烏海緊緊纏繞,密不可分,自此,河流将是他的血液,土地将是他的肌膚,雲霧将是他的吐息,在這片國土上發生的一切,都會切身反映到君主的身體上。
雖然這樣做讓每一任血族君主都将守衛國土列位第一責任,然而巨大的問題也随之而來——君主們的負面情緒同時影響着依布烏海的安寧,盡管每一任繼承者都要學會克制一切的情緒,從裏到外變得完美而深沉,但是在一生中,這種情緒波動總是無法避免。
第二紀元晚期,王座上的斐吉赫王察覺到了自己的年老,陷入了沉睡。他的繼位者為伽伊王,性情容易暴躁的伽伊王沉默面對因為控制不住的憤怒而變得蒼夷的土地,嘗試良久,最終強行改變了怒火的流向,他在依布烏海的最北端擡手築起了一座火山,以荊棘花為界,劃為危險地域,并下了禁令。
這座火山被命名為安格,然而自修沃斯王登位以來,依布烏海的子民已經近兩個紀元都未曾見它噴發了。
第七紀元八百八十三年的一個黎明,依布烏海北端轟隆燃起了烈焰,猛然爆發的火山口滾下了熾熱的熔漿。
巡海日結束,藍色的月亮漸漸隐去,黎明快要到來了,天際已經透出一絲陽光。
國王身上還披戴着深紅色的金邊袍服,沾染海上的水霧潮濕了豎起來的衣領,冠冕上的寶石反射着危險的陽光,睫毛下殷血色的瞳仁像是千年的霜凍,竟有些駭人。
他直接走向走廊那一端,克維爾頓還站在原地,低着腦袋,悄悄擡頭後又低了下去,只是抖了抖耳朵,但是她忽然想起什麽,又迅速将耳朵蒙上。
國王蹲下.身與她平視,摘下了自己所有的戒指,緩緩向她伸出溫和有力的手,克維爾頓抿着嘴沉默了半晌,試探地松開了壓住耳朵的手,然後輕輕握住了國王的一根手指。
國王慢慢執起她的小爪子,低頭親了一下她的指尖。這像是個可以相信的承諾一樣,克維爾頓頓時精神了一點,搓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後,忽然伸出雙臂抱住了國王的脖子,悶悶地呼吸,鼻尖隐約有海風和薄荷葉的味道。
摩西雅看着國王輕拍王女的背心,心裏剛剛放下一樁事,但是王女細弱的一句話立刻又将局面變冷。
“我沒有姓麽?”
國王毫不猶豫地輕聲回答:“沒有姓氏能代表你,克爾,你是獨一無二的。如果你将來會有後裔,那麽混血族的姓氏将以你的名字——克維爾頓而命名。”他輕柔地說,“克爾,這是值得尊重的,值得世界尊重,也值得你自己尊重。”
克維爾頓睜大眼睛:“我是不同的嗎?就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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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只是你更加獨特,所以你更有理由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更有理由愛這個世界。”
克維爾頓不确定道:“耳朵……就是我的理由嗎?”
“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你們的耳朵都不會動。”克維爾頓伸手捏了一下國王藏在銀發中的耳朵尖,“你也不會覺得很疼。”
“好疼。”
克維爾頓忽然笑了:“你騙人,才不疼的。”
“真的,你捏太重了……”
摩西雅沉默牽過被國王順毛的小王女,黎明已經到來,早就到了入睡的時間,克維爾頓繃緊的神經放松後,已經靠在國王肩上連續打了好幾個哈欠。
“先帶她去睡吧,這裏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國王對摩西雅輕聲說,“安格火山不曾熄滅,事情還沒有結束。”
摩西雅領命退下。
面對不安的侍衛侍女,國王并沒有勃然大怒,也許溫柔的歲月太過漫長,除了象征意義的安格火山,他已經忘記了憤怒的滋味。
“你們怎麽可以這樣問?”
國王聲音如夜風般輕柔,然而卻像是陽光般令人生畏。
“你們是不是覺得這根本沒有什麽?克爾還那麽小,能懂什麽呢?或許她長大就忘了,又或許,她會仇視自己的人族血統,跟你們一起同仇敵忾……你們是不是覺得這很好玩?”
終于有個侍衛蒼白着臉出聲道:“王,我們并沒有……以此消遣王女殿下。”
“是麽,那你告訴我,這一場對話,克爾反駁了多少次?又被你們反斥了多少次?”
“……”
“除去沉默的反駁,她出聲了五次,而每一次,你們都用惡意的話去誤導她。你們看不見她的茫然和反感,以為笑聲可以掩蓋一切,就覺得她不會記在心裏麽?”
“王……”
“在我的年代,你不尊重她的年幼,在未來的時代,她也不會尊重你的年邁。”國王旋轉指尖,空中幻化出一道純白的白涯樹葉光影,很快在空中飛去了遠方。
“我已經命令禮教官增加學位,你們需要重新學習種族論和平等學說,即日起革去一切王城職務。”
侍衛與侍女們默默地列隊走出走廊,經過國王時依次躬身按胸行禮。
國王的袍服邊角被他們走動時帶起的微風掀起,當他們将要前往禮教官處時,國王忽然轉身叫停了他們。
他緩緩嘆息,将血冕之戒重新戴回食指,然後向前伸出了手。
所有血族都怔住了。
沉默了很久,才終于有領頭的侍衛虛浮着腳步上前,跪下側頭小心翼翼親吻這一枚戒指,眼眶泛紅地離開,随後一個接一個誠摯地上前,随後躬身退開。
“我不可能放任你們傷害克爾,也不會對你們扭曲的思想無動于衷。”國王溫柔的聲音帶着輕微的倦意,血冕之戒的光澤似乎也黯淡了一些,“我願再次賜祝福予你們。”
… …
處理完因為安格火山而耽誤的政事,國王看了一眼厚重窗簾間隐約的燦爛陽光,剛準備熄燈,寝殿的門忽然響了一聲,然後靜默片刻,才鑽出來一個小腦袋。
國王:“克爾,夏天的壞習慣不能帶到冬天,你又光着腳到處跑。”
克維爾頓不說話,踮着腳跑過來撲在了床上,懷裏還抱着一個小枕頭。她從床腳爬到床頭,然後将黑絨的大枕頭挪到了一邊,将自己的小枕頭塞了進去。
國王:“……”
克維爾頓鸠占鵲巢一樣直接滾進了厚被子,突然又冒出個頭,将藏在枕頭裏的咕咕鬧鐘翻了出來,探出大半個身子努力夠到床頭的盞臺,放好後又縮了回來。
國王還沒說什麽,她忽然又一把掀開了被子,抖了下耳朵,然後用手頂住了一排牙齒上突兀的尖齒,意思十分明顯——磨磨磨!
國王:“……”
國王披上外袍去找磨牙紙了。
磨完牙後,克維爾頓舒服地蹭了蹭枕頭,熬到這個點實在太晚了,國王也不能趕她回去自己睡,只得給她攏了攏被子,然後熄滅了燈。
還沒安靜一會,克維爾頓忽然想起了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修沃斯,耳朵真的是我的理由嗎?你還沒回答我呢,不要睡啦。”
“你的理由不止于此。”國王展開五指,金色的光粒順着手心流淌進了枕頭,停頓了一會,突然從耳邊傳來輕微的破土聲,前所未有的金色藤蔓舒展而起,生長得無比迅速,發芽,長葉,開花,結果,最後從裂出縫的果實裏露出了一個小夜莺玩偶。
克維爾頓驚奇地捧起純金色的小夜莺:“它也有理由嗎?”
“有的。”
“我也有麽?但是我為什麽不明白?”
“你有很多理由,你慢慢長大,就會慢慢明白。”
“說一個,我不要聽太多。”克維爾頓将小夜莺放在了枕頭底下,困得閉了眼睛,但還不忘拽了拽手心裏的銀發,“你就說一個嘛。”
“世界需要你的存在。”
“可是我跟世界一點也不熟,它需要,我為什麽就要存在?”
“我也需要你啊。”
“……哦。”
等克維爾頓呼吸漸漸平穩悠長,國王一點點從她掌心裏把揉得亂糟糟的銀色長發抽出來,簡單梳理後,用絲帶挽起,然後輕輕吻了一下克維爾頓溫暖的額頭。
——克爾,不要對人類有偏見,對血族也不要有。
就像你不能抱怨羔羊,也不能仇視狼。
… …
在每天照例的朝會結束後,總管摩西雅叩響了政務室的門:“王,您傳喚我?”
國王雙手松散地交握在檀木桌上,示意摩西雅進來,深思熟慮後開口道:“我準備讓克爾進入歐柏學院,她是時候需要接受教育,也應該有同齡的朋友。”
摩西雅躬身:“我會為殿下安排妥當。”
“不僅如此,我希望你無微不至地照顧她,除去她在學院內接受的知識,還有更為重要的品格與責任,這些你來擔當指引者,我非常放心。”
摩西雅停頓了一下:“王,您不親自做她的指引者麽?”
“我無法時刻伴随在她的身邊,我要對依布烏海每一個子民負責,不單單是一個。”
摩西雅默默行禮:“不負您的期望,我願意成為王女殿下的指引者,栽培她,愛護她,以我的愛,輔佐她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