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電視機開着,裏面是一檔不知道什麽節目,絮絮叨叨的很歡快。
“你知道做甜面包為什麽要放鹽嗎?傻瓜,是為了讓那點鹽更加襯托出糖的甜……”
秦鋒扯扯嘴角,手裏的煙灰一大截搖搖欲墜。
“小鋒,不早了吃飯吧。”馬秀麗從廚房出來,一邊解圍裙一邊故作歡快的語調:“哎呦,這個電視劇你也看啊?家長裏短的,哎那個婆婆可不是個東西……”
說了一會兒,坐在電視機前面的兒子不知道恍神恍到哪兒去了,動都不動。
從馬秀麗的角度看過去,蕭瑟的讓人心疼。
“小鋒,這幾天你都沒休息好,吃完飯早點去睡,啊?”
隔着窗子,外面響起鞭炮聲。又是一年春節。秦夏離開的第一個年頭。
秦鋒把煙頭按熄在煙灰缸裏,站起身看着馬秀麗。
四十多歲的女人,眼角有了皺紋,鬓角有了白發,卷起的毛衣袖子露出一截小臂,沾了些許的面粉。剛才她包餃子的,是秦鋒最愛的酸菜餃子。
快一年了。
“媽,再等會兒吧。我杜叔應該快回來了,我等他一塊兒喝兩盅,大過年的。”秦鋒看着馬秀麗微微笑了笑:“明兒個去買兩包染發膏,我幫你染頭發。”
馬秀麗嘴唇抖了抖,愣是沒忍住紅了眼眶:“幹啥?嫌媽老了啊……”
“哪能。”秦鋒看她難受,轉了話題:“杜強天天不着家啊這是?我這過年回來快一個禮拜了,攏共沒見着他三回。小癟犢子。”
“嗨,”提起杜強,馬秀麗有點愁:“這孩子一天到晚的也不知道心思在哪塊兒,快把你杜叔愁死了。今天說要開飯店,明天說要跟朋友合夥做生意,過不幾天又說買個什麽翻鬥車去港口幹活,一百個看不上開出租車……”
馬秀麗謹慎的回頭瞅瞅大門口,壓低了聲音:“他那個對象懷上了,你杜叔不同意。這不父子倆鬧得,天天見面跟仇人似的。要我說,那個女孩真不咋地。描眉畫眼的,衣裳裹身上露着肚臍眼兒,腳上踩的高跟鞋我看着都慌,鞋跟跟鞋底之間那個空兒,”馬秀麗擡起腳比劃了一下:“能鑽倆耗子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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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你真逗。”秦鋒哈哈大笑,俊朗的眉眼間,那麽像年輕時候的秦遠。
馬秀麗看的有點恍神,跟着就是傷感。秦遠走了四年了,當初上高二的小鋒才十七,是個無憂無慮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今年小鋒大三了,二十一歲,少年老成,沉穩的讓人心窩發酸。
“兒子,你減肥了啊?瘦這麽厲害?”
“瘦點好。”秦鋒低頭看看:“也沒瘦多少,還有一百六十多斤呢。”他媽是沒看着秦夏剛走後的一個月。當時的秦鋒瘦的有點形銷骨立的架勢了,夏源開玩笑說他這樣蹲酒吧門口,一準被認成瘾君子。
“媽都不知道說什麽好。”馬秀麗心裏酸澀難當,低着頭細細的搓着手上的面粉:“兒子啊,你看開點吧。兩男人本來也沒法在一起……小夏那孩子憑良心說,除了是個男的還有個不省心的媽,好的沒挑。你倆還都年輕,等過幾年就明白了,有機會見面,還是好兄弟……”
“媽我沒事,”秦鋒沉默了一會兒,習慣性的伸手去摸煙,很快又縮了回來:“秦夏沒有一點錯,錯在我。明明沒有一點自保的能力跟這個操蛋的世界相抗衡,偏還死纏爛打的,不管不顧的拖着他一塊兒陷那麽深,以為只有感情就夠了……他去澳洲也好……”
房門一響,杜向南跺着腳進了屋,低頭彎腰的撣着身上零星的雪花:“這還下上了,天氣預報說有小雪還真準……哎你娘倆站着唠啥呢?吃了沒有?”
“杜叔,”秦鋒笑笑:“時間還早,我這不等你回來喝兩杯嗎?”
杜向南爽朗的哈哈一笑:“小鋒好孩子,行,咱爺倆整兩盅。晚上不出車了,大過年的。”
馬秀麗聽着,連忙應了一聲,往廚房走:“你倆先喝着,我再炸點小魚幹下酒。”
房間燒着爐子,隔着爐箅子的縫隙都能看到熊熊正旺的火苗。
馬秀麗怕冷,不習慣這邊的天氣。買的房子又是老小區,沒暖氣,讓杜向南愣是自己琢磨着,去市場買了鐵皮套筒小煤球爐的,裝了一套土法小鍋爐,冬天供暖自給自足。
惬意的喝了一口白酒,杜向南眯起眼睛很享受的表情:“這酒口味不錯。”
秦鋒拿起自己帶回家的小糊塗仙,細心的代杜向南斟滿酒杯:“A市今年挺流行這個的,買回來給杜叔嘗嘗。”
杜向南挺感慨:“還是小鋒省心啊,杜強那個小王八羔子,遲早把我氣死。”
既然杜向南提了起來,秦鋒也就順着他的話頭唠:“明天我打電話給強子呗,回來一家人吃個飯。”
“不叫他。”杜向南皺着眉:“為了個不正經的女人,跟我大呼小叫的,真是能耐的他!有本事這輩子就別回來。老子當沒他這個兒子!”
“杜叔,你說說你,脾氣這麽大。”秦鋒遞了根煙給他:“都是一家人,哪有那麽大氣性?要我說,找個機會一塊兒坐下來談談,真要奔着過日子去,就把事兒辦了,以後安心的工作賺錢養家。”
“小鋒你是不知道那個女的,”杜向南十分看不慣的皺着眉:“一看就不是好人家的。你杜叔我什麽時候管你們小一輩是不是門當戶對的?你看杜磊找的那個胡賴子家的閨女我也沒說什麽,那是個正經過日子的孩子,這就行了。唉不說他們,大過年的說了我就生氣。小鋒啊,以後你畢了業成個家,杜叔出租車開不動了,去給你帶孩子去。”
“都是沒影的事兒。”秦鋒勾勾嘴角不辯解:“多種經營局的點兒就這麽撤了?也太草率了吧。”
提起這個,又勾起杜向南的郁悶:“誰說不是呢?這都沒兩年功夫,什麽生意能不經過積累迅速賺錢賺大錢?真當我這門面是賣黃金的?”去年這時候,杜向南還躊躇滿志的,打算在R市好好經營大展拳腳,結果辦事處設立了短短一年半,又牽扯到東林那邊局裏高層有人事變動,這個點兒說撤就撤了,搞得杜向南措手不及。
杜向南也是一賭氣,直接辦了停薪留職,不僅沒回東林去複職,還自個兒帶着老婆孩子留在了R市,掏出家底買了房子和出租車,就這麽落了腳。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馬秀麗端着盤子進了屋:“今天拔絲地瓜糖漿熬的好,拉絲又長又透亮,小鋒你趁熱吃。我記得小夏……”
馬秀麗說漏嘴了,很快咽回了後面的話。
杜向南不知情,笑呵呵的:“對了,你那個同學是吧?前年去咱們東林玩的,白白淨淨長得挺俊,一看就是南方小孩。”
秦鋒沒接話茬兒,低低應了一聲:“媽,坐下一塊兒吃吧,不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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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躺在床上,客廳的挂鐘響了十一下,秦鋒枕着手臂還是睡不着。
秦夏,夏寶。
去年的今天,他思念難熬,瘋了一樣買張票跑去了S市,兩個人在江邊放煙花。
夜色中的黃浦江,兩岸高樓林立燈火點點,江水滔滔向東而去,沉默無言。那些綻放在夜空的璀璨煙火,紫的綠的紅的藍的,秦夏擡着頭笑的眼睛都眯起來了,明明那麽喜歡還嘴硬。記得自己說了句,我拿你當對象哄的。
夏寶,你在澳洲,好嗎?
想的心疼。想的眼眶發酸。
秦鋒翻個身。他有多久沒想他的夏寶了?除了學習就是去夏源那裏,讓自己忙的回了住處倒頭就睡,根本連想的功夫都沒有。
有些事有些人,珍藏在心底,無從分享。
他記得,秦夏那個告別的電話是快五一時候打過來的。
兩個人各據一邊,沉默了好一會兒,千頭萬緒千言萬語的,不知從何說起。
秦鋒想說,夏寶我好想你,想的都要瘋了。可是怎麽辦,他不想他擔心,就連這些想念都說不出口。
而秦夏又說了什麽?八個月過去了,記憶在時間裏變得模糊。秦鋒有時候會懷疑,是不是那個電話經過自己的臆想和加工早就串了味兒?那些話并不是真的,或者說不是全部。而自己某天一覺醒來,莫名其妙丢失了其中的一部分,尤不自知。
埋怨嗎?傷心嗎?
明明是外面的公用電話,秦夏只說了兩件事。
第一,他的簽證辦好了,三天之後從S市直飛悉尼。第二,他拜托秦鋒能夠抽空到S市探望秦怡,哪怕一年一次。因為他懷疑秦怡精神方面有了問題,有自殺傾向。
電話裏秦夏的聲音還是那樣,清亮溫和,像是五月的風,令人沉醉。可是他什麽都不說,不說想念不說委屈,甚至不說未來不說等待。
月光很亮,秦鋒想抽煙。坐起身發了一會兒呆,終究還是怕吵醒覺輕的馬秀麗,重新躺了回去。
他記得自己那麽卑微的乞求——我能去送你嗎?
記得自己當時死死攥着電話線,眼淚流了一臉——夏寶你不要我了嗎?
兩個人都不說話,那些往日的甜蜜,那些日日夜夜,那些想起來都疼的過往,怎麽能說忘就忘?說放就放?
迷迷糊糊有了睡意的時候,秦鋒無意識的想。自己應該是不埋怨的吧,他要他的夏寶過的好好的,不挂念不疼痛,放心去飛,無牽無挂。
這麽想着,揪着的心舒展了不少,也不枉夏源取笑他是個情癡。
他記得暑假有一天,跟夏源好好喝着酒,上一秒還正常說着話,下一秒突然就崩潰了,眼淚鼻涕的,泣不成聲。那天是秦夏的生日。
夏源難得沒怼他,伸手堪稱慈祥的摸了摸他後腦勺說,大老爺們兒想媳婦想哭了不丢人,哭吧,哭完了把酒幹了眼淚抹了去幹活,多賺錢才是硬道理。
夜色那麽長,夜色那麽亮。秦鋒一個人,孤枕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