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植物人
等《情非得已》開機,茍晟才知道,為什麽這個叫蔣皓軒的角色試鏡不用臺詞,為什麽以要求苛刻著稱的導演徐江陵只看了他一眼就把他定下來了,為什麽那個小姑娘跟他說床戲的時候一直捂着嘴悶笑。
因為這個蔣皓軒是葉飛瀾的植物人男朋友,從頭到尾只需要躺在床上聽葉飛瀾一個人獨白就行,實打實的“全是不用露的‘床戲’”,因為只要躺床上裝死就好,壓根沒有一句臺詞,更用不着什麽演技,只要臉長得像那麽回事就行。
像這種角色,根本沒什麽人願意演,怪不得徐江陵會那麽着急把他定下來,當天試鏡完就趕緊簽了合約,原來是怕他反過味兒來了後悔。
茍晟死狗狀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各種管子,聽着徐導給葉飛瀾說戲,內心一萬匹草泥馬奔騰咆哮。
茍晟OS:他們告訴我都是不用露的床戲,和我的救命恩人葉飛瀾,我想都沒想就接了,沒想到在戲裏從第一集 躺到最後一集。這他媽是什麽鬼床戲?簡直是欺負狗!
他真的想拔掉管子直接摔門走人,然而……
想到前兩天他去葉飛瀾小區找人,結果被保安當狗仔擋在外面,他憤怒地打了保安一拳,然後被逮到公安局拘留半天的經歷……他忍了。不管怎麽說,這已經是接近葉飛瀾又不會被打出去的最好的方法了。
這會兒徐導已經和葉飛瀾說完戲,退到了監視器後面。
“《情非得已》第32場第一鏡第一次,Action!”
場記打板,拍攝開始。
茍晟繼續死狗狀躺在床上,感覺到葉飛瀾拉起他的手,貼在臉上:“皓軒,我來看你了……”
接下來的臺詞,茍晟一句話也沒聽清,因為他的掌心貼在葉飛瀾臉上,光滑細膩的觸感喚醒了他前世潛藏的記憶。
嗷嗚,好想撲過去用他的大舌頭舔他渣主人的臉。
可是導演之前三令五申,告訴他如果他不能老老實實裝死,那就把他轟出劇組,轟出劇組就見不到葉飛瀾,見不到葉飛瀾就不能報恩,不能報恩就要每天晚上做死了一回的夢……
所以,茍晟用盡全身的力氣克制了自己撲過去的沖動。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葉飛瀾坐在床邊,輕輕撫摸他的臉。
唔,他媽的好舒服啊。
好想把頭伸過去過去在他手心蹭一蹭啊。
然後……一滴眼淚滴在了他的臉上。
葉飛瀾是個很要強的人。雖然随着年齡的增大,眉宇間的戾氣一點一點收了回去,變得溫和了不少,臉上也有了笑,但葉飛瀾始終是那個葉飛瀾,那個有着屬于少年的驕傲和桀骜不馴,脊背無論什麽時候都挺得筆直,仿佛永遠不會哭泣的葉飛瀾。
但是茍晟知道,他其實是會哭的。
練習舞蹈受傷了、想家了,在公司被人欺負了、排擠了,被媒體群嘲是唱歌走調、跳舞走樣的花瓶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會坐在地下室或者出租屋冰冷的地下,摟着它的脖子,把頭埋在它厚厚的毛裏,顫抖着肩膀,無聲哭泣。
一滴滴滾燙的熱淚滴進他的毛裏,燙着他的皮膚,那溫度是如此熟悉。
如此熟悉。
那時候它總是會掙開他的懷抱,伸出大舌頭,舔去他眼角微鹹的淚水。
葉飛瀾總是會不耐煩地在他腦袋上扇一巴掌:“死狗,髒死了!”
但眼睛卻會情不自禁地彎起來。
他長了一雙會說話的桃花眼,不笑的時候看不出來,淡淡禮貌微笑的時候也看不出來,唯有這樣彎起來的時候,顯得說不出的溫柔。
那麽好看,那麽好看的葉飛瀾。
“咔!過了。”
徐導一聲令下,讓茍晟從回憶中醒過神來。
“換衣服,拍下一場。江炜銘淋雨過來的鏡頭,化妝師,弄得真實一點。給茍……蔣皓軒也換一身病號服,還有床單。”
導演一聲令下,劇組的工作人員很快忙碌起來。
有人輕輕搖晃他:“喂!起來換衣服了。”
茍晟閉着眼睛,一動不動。
徐導之前三令五申,告訴他如果他不能老老實實裝死,那就把他轟出劇組,轟出劇組就見不到葉飛瀾,見不到葉飛瀾就不能報恩,不能報恩就要每天晚上做死了一回的夢……
所以不能動。
劇務怎麽喊怎麽晃他都不醒,而徐導是出了名的不等人,晚一分鐘他都要破口大罵的。劇務無奈,只好喊了幾個工作人員過來把人擡下來,換床單、枕套,然後把人再擡上去,幾個人合作,給他換了衣服。
茍晟死人裝得很敬業。這幾個人都沒去過試鏡現場,茍晟早上來得又早——徐導為了不耽誤拍攝,給他配了專門的化妝師,讓他早點過來,提前感受一下做植物人的感覺,還親口指導了他半個小時——所以劇務都沒見過茍晟活蹦亂跳的樣子,等換完布置休息的時候,不免湊在一塊兒小聲談論:“我剛才那麽大聲,他都一動不動,哎,你說,他會不會是真的植物人啊?”
“徐導這麽變态,苛求細節真實,說不定是真的。”
“長得這麽帥,可惜了。竟然是植物人。”
一群人心有戚戚焉地點頭。
長得這麽帥,卻是植物人,是植物人也就罷了,還要被徐導這種變态裏裏外外地折騰,管子插了拔拔了插,說不定拍完戲,就要去掉半條命。
真的蠻可憐的。
劇務這邊感慨,那邊卻被茍晟的狗耳朵一字不差地聽在耳裏,心道老子才不是植物人,老子是動物狗。一群愚蠢的人類!
不過……看在老子演技好,連你們都沒看穿的份兒上,爺大度,不和你們計較。
茍晟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連中午劇務叫他吃飯都沒起來,餓得饑腸辘辘,期間還被葉飛瀾各種“訴衷情”,茍晟幾乎用盡全身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不變成原形撲上去,用大舌頭舔他的手心和臉,到晚上導演說收工的時候,他已經筋疲力盡,直接在病床上睡着了。
淩晨被餓醒的時候,整個場地空無一人,茍晟化作原形,抖了抖毛,伸了伸懶腰,悠閑地溜達了一圈,用他超靈敏的狗鼻子,成功定位了臨時搭建的廚房的位置,站起來,用爪子扒開冰箱門,拉出一大袋子的排骨,連骨頭帶肉嘎嘣嘎嘣大嚼一通,吃完之後,把塑料袋也舔得幹幹淨淨,連骨頭渣都不剩。
用完“夜宵”,茍晟滿足地打了個飽嗝兒,把地上的塑料袋叼進垃圾桶,這才慢悠悠地踱回病房。
為了不被趕出劇組,茍晟在睡過去之前重新化作人形,穿好了衣服,躺在床上。
過了沒多久,他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
即便隔着一世的光陰,茍晟已經記不全他和葉飛瀾相處的細節,但卻依然熟悉葉飛瀾身上的味道,熟悉他低沉裏帶着一絲清冷的嗓音,還有腳步聲……
他的腳步聲并不沉,帶着一點兒少年式的輕快,卻一點兒也不飄,每一步都踏得很穩,穩中又帶着一點兒鋒芒畢露的淩厲。就好像他的為人。
在那漫長又短暫的十二年裏,茍晟每天晚上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聽到葉飛瀾的腳步聲。每當聽到他的腳步聲,它就會飛一般撲到門口,搖着尾巴,等着他打開門,然後一躍而起,撲進他懷裏……
所以茍晟一聽就知道,是葉飛瀾來了。
好想像當年一樣,撲過去用大舌頭狠狠舔他的臉啊。
可是不行。
因為徐導之前三令五申,告訴他如果他不能老老實實裝死,那就把他轟出劇組,轟出劇組就見不到葉飛瀾,見不到葉飛瀾就不能報恩,不能報恩就要每天晚上做死了一回的夢……
所以茍晟只能老老實實躺在床上裝死。
他聽到葉飛瀾有節奏的腳步聲,一下一下,由遠而近,就好像帶着軟墊的小貓爪子,一下一下踩在他的心裏,撓得他心裏癢癢的。他聽到葉飛瀾走到不遠處的化妝間門口,停了片刻,然後腳步一轉,朝他所在的病室方向走來。他聽到病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葉飛瀾走了進來,一直走到他床前才停下腳步。
夏季天長,不到五點,天就已經蒙蒙亮了,茍晟雖然閉着眼睛,卻能感覺到黎明時分熹微的晨光從窗子裏灑進來,感覺到葉飛瀾的目光垂下來,落在他臉上。
除了極少數開懷一笑和極度憤怒的時候,葉飛瀾的目光總是很淡,即便是微笑的時候,眼裏也冷冷的,像是籠着一層寒光。但是這一刻,被葉飛瀾注視着的時候,茍晟卻意外地感覺到了他目光的溫度。
四下寂無人聲,整個空間裏只有葉飛瀾和他兩個,那一瞬間,他驀然感覺自己的臉上有點兒燙。
一種他從未有過的陌生感覺從胸臆中升起,暖暖地流過四肢百骸,最後重新彙聚到心髒。他感覺自己的心髒突然活潑潑地跳躍起來,撲通、撲通,一下比一下更有力而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