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侍書見羅謙現出畏懼之色, 輕聲提醒道:“羅大人, 我家夫人了解您在欽天監的處境,那番話,也不會輕易說出口。是何用意, 您可明白?”
羅謙心念數轉, 颔首道:“下官明白。今日起開始籌備, 趕在夏日之前禀明太後、皇上, 來得及。”
徐幼微神色鄭重, “你放心, 事成之後,自可得到嘉獎。不論如何,都會讓你的處境勝于如今。凡有難處, 只管告訴我。”
羅謙吃了定心丸, 神色緩和下來,恭敬地行禮道謝。這筆賬,怎麽算他都不虧。
轉過天來,徐幼微回了一趟娘家,午間喚人把父親請回來。
自立門戶之後,徐如山在家中的日子分外舒心、清淨,顯得神采奕奕的。
徐幼微請父親到小書房, 單獨說話:“欽天監的羅謙,我有心擡舉,您可得幫我。”
“哦?”徐如山笑道,“這是因何而起?”
“這一陣常與太後聊起星象, 順帶着見了幾個欽天監的人。這方面,羅謙有真才實學,卻總被同僚排擠,我就有心幫襯一二。”徐幼微道,“不算什麽大事,不想讓觀潮費心,就來求您了。”
徐如山笑問:“要擡舉羅謙的,是太後還是你啊?”
“不管是誰,有什麽差別?”徐幼微拉着父親的衣袖撒嬌,“幫不幫啊?給句準話。”
“幫,難得小女兒求我一次,怎麽能不幫?”徐如山笑意更濃,“橫豎你主張的事,也沒出過岔子,就是有一點不好,哪一回都讓我雲裏霧裏的。比如嫁觀潮這事兒。”
徐幼微笑起來,“我嘴笨,跟您說不清楚,但是您信我,肯定沒錯的。”
徐如山笑着點頭,心裏則想,也不是說不清楚,是女孩子家的心思,不願意對長輩吐露而已。
徐幼微又叮囑道:“平時您有一搭沒一搭地關照羅大人一下就行,到了需要您發力的時候,我會告訴您的。”
“這好說。”
“再有,您別跟觀潮說這事兒。”徐幼微強調這一點,“他不喜歡我摻和官場上的事兒。我真的是好意,您信我,遲早會明白的。”
“真心話?”徐如山審視着女兒鄭重的神色。
“真心話。”
“好,我記下了。”徐如山沒把話說滿,“萬一捅了什麽簍子,我全攬到身上就是了,不管怎麽着,他也不好意思數落我。”
徐幼微笑出聲來,“爹爹最好了。”
“但是,不論早晚,得給我個說法。”
“好啊。”
随着春闱結束、放榜、殿試有條不紊地舉行,到了元娘的吉日。
在太夫人、徐幼微和外院的幫襯下,元娘風風光光地出嫁。
大夫人對四房感激不盡,只是,卻不免孟文濤、二娘的婚事:大老爺、二老爺、孟文晖已在流放途中,縱然能夠仰仗着太傅權勢,可一般的門第,總少不得心存芥蒂——父兄都是那樣不堪的品行,擔心文濤、二娘近墨者黑,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平時見到同病相憐的二夫人,總會對着長籲短嘆。
太夫人和徐幼微看出妯娌兩個的憂心,不動聲色,出門走動時,總會帶上二娘、三娘、五娘。四娘只肯私底下陪着長輩串門,人多的場合,是不肯露面的。
孟文濤、孟文麒卻另有打算。
這日,兄弟兩個得知小叔按時下衙回府,忙去書房求見。
孟觀潮當即命人請兄弟兩個入內,和聲詢問:“何事?”
孟文濤說道:“我們來找您,是想跟您說,我們想去軍中。您也知道,我們讀書一般,根本不是考取功名的料,拳腳倒是一直很用心地在學。我跟我娘說了,她同意。”
孟文麒點頭附和,“沒錯。小叔,您就讓我們去軍中歷練吧?哪怕讓我們做夥頭軍呢。我娘也同意。”
孟觀潮一笑,“軍中苦。想好了?”
“想好了!”兄弟兩個異口同聲。
孟觀潮盤算了一番,道:“那就先到西山大營去。”
“這麽近?”孟文濤訝然,“我們想去邊關。”
孟觀潮就笑,“你們到底是不是那塊料,我得瞧一段時日。再者,一下子離家千裏,你們的母親不見得受得住,好歹讓她們适應一陣。”
兄弟兩個神色一黯,繼而深以為然,拱手道:“我們聽您的安排。”随後,孟文麒說起胞弟孟文麟,“他原本也想跟我們一起到軍中,我們把他訓了一通,他還小,而且課業很好,能否考取功名,總要試試再說。小叔,您說呢?”
孟觀潮颔首一笑,“是這個理。”
兄弟兩個綻出笑容,孟文濤說道:“四叔,我們一起回內宅請安吧?”
“行啊。”孟觀潮笑着起身,和他們一起回了內宅,見過太夫人之後,才回卿雲齋更衣。
徐幼微幫他更衣之後,獻寶似的把他拉到小書房,“看看我的工筆有沒有進益。”
挺長時間了,他得空就指點她,她獲益匪淺。
她學工筆畫,初衷是送給林漪,現在又加上了一個南哥兒,為此,畫的自然都是可愛的貓貓狗狗。
這會兒拿給他看的,便是一幅貓圖:背景有花樹、芳草地、太湖石和鏡湖一角,幾只大貓毛色不同,神态迥異,或慵懶,或活潑,或靈動,或調皮。
“活靈活現的。”孟觀潮贊許道,“很好了。”
徐幼微得了他的肯定,立時眉飛色舞的。
他就給她潑冷水:“貓畫貓,傳神是情理之中,何時畫別的也能如此?”
徐幼微斜睇他一眼,繼而挽了他的手,往外走,“該去給娘請安了。”
他笑開來,吻了吻她額角。
時光平穩度過。
殿試後,皇帝和孟觀潮、兩位大學士商議着,欽點出新科狀元、榜眼、探花。
相對來講,孟觀潮的日子較為清閑,大多能夠按時下衙回府,與家人一同用飯。
正如他所允諾過的,将孟文濤、孟文麒安排到了西山大營。
徐幼微得知原委之後,就覺得,那兩個少年很聰明:在軍中,只要是孟觀潮經手安排的,便能得到相應的人的提點、照拂。他們不論是打心底認可小叔,還是想為長房、二房的前景着想,這選擇,都是最明智的。
她因此而放心了:只要到了軍中,只要不是壞到根底的人,都會慢慢品出孟觀潮到底是怎樣的人,予以全然的敬重。
至四月,欽天監先後向太後、皇帝禀明:觀測天象發現,今夏帝京及周邊有天災,十之八/九是水患。
巧的是,羅謙禀明太後的時候,徐幼微也在場。
太後如今只是個擺設,但聽聞之後,仍是現出驚容,下意識地望向徐幼微。
徐幼微就委婉地道:“若所言為虛,再好不過;若不幸言中,又無防範的話,少不得勞民傷財。”
太後颔首,“的确是。”當日,見到皇帝的時候,便提了提此事。
因着母親一直纏綿病榻,皇帝對她的言語更為在意,“明日,我和太傅見一見欽天監的人。”
太後略略心安,“是羅謙說的。若是旁人,我和你四嬸嬸倒也不會放在心裏。”
“嗯,您放心吧。”
翌日,皇帝和孟觀潮在南書房傳喚羅謙,聽他說了原委。
随後皇帝問孟觀潮:“要當真麽?”
孟觀潮思忖期間,鋒利、直接的視線停留在羅謙面上。
羅謙心裏直打鼓,短短的時間,已然汗透背脊。
孟觀潮說道:“不論真假,也該防患于未然。”
皇帝欣然說好,遣了羅謙,與孟觀潮商議着,派遣了五名官員,從速巡視河道相關事宜。
“若真有天災,某種程度上來說,沒可能防患于未然。”孟觀潮說道,“所能做的,只是盡量減少損失。”
皇帝沉默片刻,小大人似的嘆息一聲,“盡人事,聽天命吧。”
孟觀潮問:“心情不好?”
皇帝點頭,“娘親病着,總也不見好。真有天災的話,到時候,你一定會親自赈災,好不容易見好的傷病,恐怕又要複發。”
孟觀潮莞爾,“想的倒是很長遠。”
“我要是再大一些就好了,”皇帝端端正正地坐着,雙手放在書案上,“可以跟你一起去。”
“胡扯。”孟觀潮心裏暖暖的,口中卻申斥道,“哪有帝王親自赈災的?你要做的是毫無差錯地調度人員,萬一出了岔子,可怎麽成?”
“是啊,萬一你出了岔子,可怎麽成?”皇帝慢悠悠地反問。
孟觀潮跟他開玩笑,“給我算命了?算準我……”
“閉嘴閉嘴,”皇帝連忙擺手,“不準你咒自己。”
孟觀潮輕笑出聲。
皇帝生怕他繼續這種話題,“你得告訴我,還要做哪些準備。”
“行啊。”
皇帝再見到太後的時候,把此事如實告知,太後又告訴了徐幼微。
徐幼微的心放下了一半——接下來,還要把那張方子交給孟觀潮。
一次,進宮的時候,恰好遇到了康清輝,她問他:“為何知曉那張方子?”
“我用過。”康清輝直言不諱,“那次,我曾随軍赈災,沒多久就染了時疫,換了三個方子,才撿回一條命。略通藥理,這方子又不多見,看過之後,便記下了。”
徐幼微汗顏。他前世的事情,她所知太少太少了。
康清輝笑容中有些悵然。
徐幼微說起眼前事:“我瞧着,有兩種藥材,不常見。打聽過了,尋常藥鋪裏都只得一點點。以我所能,不知能夠備下多少。盡力而為吧。”
“我也已派人儲備。”他說道,“幸好每一劑藥中所需甚少。”
徐幼微颔首,“過兩日再看。實在不行,我請靖王妃幫忙。”
“實在不行,也好。”
徐幼微對他一笑,欠一欠身,轉去慈寧宮。
之于提前儲備少見的藥草的事,徐幼微動用的仍是娘家人:請母親找了個可信的放在外面的管事,以管事的名義開了個藥鋪,她給了管事四萬兩銀子,用途便是從速收集那兩種藥材。
到時候,如果災情嚴重,仍有時疫爆發,這些藥材便能從速送到時疫爆發的災區。
當然,她更希望自己是白忙一場,所有藥材都滞留手中。
眼下頭疼的問題是,管事一直在想法設法購買那兩種藥材,卻只花去了四千餘兩。
她不知道要面對多嚴重的情形,所以就想,多多益善。
過了兩日,管事仍舊沒找到最相宜的渠道,她便去找靖王妃:“我有個親戚,開了個藥鋪,有些藥材找不到門路,到不了鋪子裏,你能不能幫幫我?”語畢,遞給靖王妃一張寫着五種藥材的單子。
都說久病成醫,靖王妃就屬于這情形,看過單子,笑着指着那兩種用于時疫的方子中的藥材,“要這兩種做什麽?”
徐幼微半真半假地道:“那個人不知是聽誰說的,篤定這兩種藥材會有用武之地,大抵會用在時疫的方子之中,就想多存一些。倒不是想發國難財,是想着,要是有那種事,盡快送過去,再不濟,也能落個好名聲。”
靖王妃笑了笑,“難得的,是這份兒心思。賺好名聲的路子很多,哪兒就用得着這一種了?這分明是個仁善之輩。這些都好說,明日我就讓打理藥草的管事去見你那位親戚,不論什麽藥材,不論要多少,都不在話下。”
徐幼微趁勢道:“要是你認可他的心思,也存一些吧?”
“不了。”靖王妃笑道,“我認可他的心思,想法子讓他少付一些銀錢、多拿一些藥草便是了。”
徐幼微由衷道謝。
随後幾日,徐幼微在宮裏,會征得太後同意,到太後的書房看一些書籍,再有空,便去寧府,向師母請教時疫相關的事,借閱相關的脈案、書籍。
四月中旬,她交給孟觀潮幾個方子,“萬一這時節有時疫,我問過師母了,這幾個方子,太醫、大夫看了,多多少少能得到些啓發,甚至于,說不定有能派上用場的。”
孟觀潮斂目細看,看完之後,把她摟到懷裏,“原來,你也在為這事情忙碌。”
“應該的。”徐幼微趁勢道,“我讓娘家幫襯着開了個藥鋪,這幾個方子上常見的藥草也罷了,不常見的,已經存了不少,到時候,萬一能用到,就能解燃眉之急。當然了,要是白忙一場是最好,我由着你笑話我。”
孟觀潮當即就笑起來,“怎麽可能。這份兒心最難得。”
“那你把這幾個方子留着吧。到時候,萬一哪一個派得上用場,我們也算是齊心協力地幫那些百姓度過難關。”
“放心。會的。”
端午節之前,開始連日天降大雨。
欽天監羅謙的預言應驗了。
孟觀潮、靖王和六部首腦、朝廷重臣在值房坐在一起,商議應對之策。
有人痛心疾首,慨嘆皇朝為何遭此天災;有人滿臉黯然,想象着百姓置身于水深火熱的凄慘境遇;有人卻是帶着固有的冷漠,旁敲側擊地指出災禍是因災星降臨而起——至于災星是誰,卻是不敢言明。
災星,不是孟觀潮,便是靖王蕭寞——傻子也聽得出。
之後,這些人便開始了唇槍舌戰,相互指責對方的過錯。
孟觀潮與靖王卻似沒聽到一般,命人備了筆墨紙,斟酌之後,在紙上書寫。寫完之後,把紙張推給對方。
紙張來回推換之間,其餘官員的争論愈演愈烈。
二人唇角俱是勾出一抹含着嘲諷的笑。
争論什麽呢?
不外乎是怕擔負罪責,怕染了時疫,卻又想在這件大事上有所作為——不想冒險,卻想得到益處。
可又有什麽法子?
有些人到了一定的地位,所在意的,只有自身利益。
孟觀潮與靖王齊齊站起身來。
官員們的争論因此戛然而止。
“我帶兵去赈災,你們把心放下。”孟觀潮說道,“我活着回來,是皇上的功績,我染了時疫,死了,罪責在你們。”
靖王冷眼看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我随太傅前去。我們活着回來,也罷了;我們要是出事,你們,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