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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1)

做夢也想不到, 徐幼微竟有這樣的一面。

此刻的侍書, 俏臉煞白,語氣冷森森的:“你再不走,奴婢就喚侍衛來把你打出去!”

孟文晖狼狽離去。

侍書揚聲喚婆子:“跟他到垂花門外再回來, 免得大公子神志不清, 再行差踏錯!”

婆子應聲而去。

徐幼微折回到侍書跟前, 跳下馬, 神色凝重:“孟文晖說的事情, 你可知情?那時候, 你還在太夫人房裏。”

侍書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說。

“告訴我。”徐幼微讓語氣柔和下來,“我總該知道, 我祖父祖母, 曾讓太夫人受過怎樣的委屈。”

侍書這才點了點頭,“那麽,奴婢就将所知的告訴您。”

侍書記得,那年開春兒,徐家的請帖一再送到太夫人面前。

太夫人原本無意理會,可是,四老爺聽說之後, 說您若是得空,便去徐家一趟,看看他們在打什麽主意,這檔口, 就別讓他們雪上加霜了。

太夫人這才看出,他無意嚴懲徐家,便應下徐老夫人的邀約,前去徐家。

孟文晖并沒撒謊,徐老夫人最先的說辭,就是他說的那些。

太夫人回府之後,與四老爺說了。

四老爺沉默了好一陣。

太夫人看出端倪,讓他只管照實說怎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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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老爺笑了笑,說我見過徐家的小五,我想娶她。

太夫人怔住,斟酌許久,說那好,如今是徐家主動提起的,我會讓你如願。若不然,那孩子恐怕就要被許配給文晖,到那地步……你的日子可怎麽過?

于是,太夫人再次造訪徐府,親自為兒子提親。

豈料,徐家二老也不知怎麽想的,認定了孟府長房長子,見太夫人放下架子,徐老夫人倒拿起架子來,蠍蠍螫螫的,流露出的意思,分明是更中意孟文晖。

太夫人既然有意成全兒子,自是婉轉應承。

那時候,徐家風雨飄搖,四夫人又已神志不清——徐老夫人竟還跟她這樣,足見糊塗到了什麽地步。

不論怎麽看,這親事都要不得。

可是為了愛子,太夫人只能忍下種種不甘、委屈。

一次,太夫人去了徐府,傍晚回來。不知道徐老夫人說了些什麽,氣得太夫人臉色蒼白,進門便跌坐在椅子上,過了一陣子,落了淚。

她與怡墨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四老爺前來請安。

四老爺走到太夫人面前,跪倒在地,說您別管了,我來,再有周折,我認。

太夫人卻收了淚,笑說只是想起了老國公爺,便哭一哭他,你想多了。

四老爺則說,娘,我對不起您。

當晚,四老爺便派謹言去問徐大老爺對小女兒親事的心思。

徐大老爺親自過來了一趟,說小女兒屬意太傅,明知高攀無望,還是請老夫人斡旋。随後有些奇怪地問四老爺,是不是令堂不同意。

四老爺這才知道,那些周折,都是那對老夫妻無事生非,當下并沒提那些糟心的事兒,只是笑一笑,說沒有。

——這些,是謹言告訴她們的。

翌日,四老爺親自去了徐府一趟,看四夫人的病情。随後請了說項的人,不再讓太夫人去徐家。

“四夫人,”侍書懇切地看着徐幼微,“太夫人和四老爺都不是計較這些的人,您也別往心裏去。”

徐幼微抿了抿唇,握緊了手裏的鞭子。

別往心裏去?

她只恨自己做了太久的糊塗蟲:早就該向李嬷嬷侍書怡墨刨根問底。

很明顯,親事落定前後的事,孟觀潮對她說過的,不過是粉飾太平。

怪不得,他第一次陪她回徐家的時候,到了祖母祖母面前,會是那般的冷漠。

那對老夫妻,是曾怠慢甚至折辱過他的母親的人——剛強堅韌如太夫人,豈會輕易落淚?

那樣的過往,太夫人與他,對她只字不提,一心一意地照顧、點撥她。甚至于,想要讓徐家的人都往正路上走。

徐幼微胸腔劇烈地起伏着,一再告誡自己:不能亂,行事要有章法。

孟文晖得知這種事,定有逢氏一份功勞。這兩個,都要收拾。但在那之前,她得先讓徐家消停下來。

徐幼微漸漸平靜下來,回房換了身衣服,神色如常地去了太夫人房裏,說自己要回趟娘家。

太夫人立刻安排車馬,命人備了禮品,笑着叮囑道:“不用急着回來,大不了,讓觀潮去接你。”

徐幼微心頭一酸,面上則是乖順地稱是。

回到徐府,她喚上母親,一起去了老夫人房裏,落座後道:“祖父呢?把他請來吧,我有要事請教你們。”

“我倒是沒想到,還有這一日。”老夫人吩咐下人去請老太爺。

少頃,老太爺過來了。

老夫人遣了下人。

徐幼微放下茶盞,視線在兩人面上游轉,“今日我聽說了一件事,若是不問清楚,後果難料。”

夫妻兩個與徐夫人俱是神色一整。

徐幼微道:“我跟雙親說的很清楚,只嫁孟觀潮,只有他是良配。”她凝住老夫人,“您請我婆婆過來的時候,卻是怎麽說的?太傅也行,孟文晖也行?”

徐夫人一愣,望向婆婆,“居然有這種事?”

徐幼微暗暗嘆息,不出所料,母親也不知情。在那時,還是祖母跟前唯唯諾諾的孝順媳婦,對于女兒親事這般的大事,也被晾在一邊,只能等待結果。

“有。”老夫人不動聲色,“怎麽了?我做錯了不成?”

老太爺則笑了笑,“若小五嫁的不是太傅,我徐家如今興許就不會只有一個人在朝野。”

徐幼微也笑了,“對錯就不說了,你們把我當什麽,我也不問了。

“我只是奇怪,祖母,您那時拿架子跟我婆婆颠三倒四的,哪兒來的底氣?

“我也不明白,祖父,太夫人親自登門提親,便是太傅有意娶我,徐家走出困局指日可待,在那時,您為何不讓祖母爽快答應?”

老夫人到底有些心虛,只是瞪了徐幼微一眼,沒吱聲。

老太爺卻是理直氣壯的:“太傅權傾朝野不假,但他素來專橫跋扈,用兵手法更是堪稱趕盡殺絕。他為自身埋了多少隐患,你閑時不妨問問他。

“這種權臣,能得數年盛寵,卻難得善終。

“年幼的帝王會長大,會親政,到時候,說不定第一個想除掉的就是他。

“他最好的下場,不過是功過相抵,一無所獲。到那時,他能依仗的,不過是門第的榮耀、其父對先帝忠心耿耿的情分。

“到了那地步,孟國公卻不會被牽連,帝王也要繼續任用孟府的人,以此堵住悠悠之口。

“我們想讓你嫁孟府長房長子,有何不對?

“當初他孟觀潮能解徐家困局,孟國公就不能解?

“你看事情,為何不能将眼光放長遠些?

“我們要你一生順遂,而你卻為了一時得意來興師問罪,當真是可笑。

“真不知寧博堂是如何教導你的。”

這樣的說辭,徐幼微一點兒都不意外,并且心頭一動,想起師父曾與觀潮生嫌隙的事,她凝住祖父,問:“我嫁過去之後,您見到我師父的時候,沒說太傅的好話吧?要不然,我師父怎麽會認定太傅強取豪奪?”

老太爺當做沒聽到。

徐幼微道:“您要是不說,我這就把我師父師母請過來。”

“我為何要說他的好話?”老太爺動怒了,“他娶了你之後,我得過什麽好?我賦閑在家,你二叔丢官罷職,你大哥雙手廢了——這就是你嫁的人!我沒遷怒你,你該知足了!”

徐幼微失笑,“沒遷怒我?遷怒不成也利用不成罷了。我還不知道你們?”她擺一擺手,“我還有不懂之處:我已然嫁了,定親前的是非,你們怎麽能告訴外人?知道是誰告訴我的麽?是孟文晖。他提醒我,要防着你們。”

侍書怡墨聞言,唇角微不可見地揚了揚。四夫人也不是不會耍壞的人,這不就用了一招離間計,把孟文晖拖下了水?

老太爺神色一僵。

老夫人卻很意外,“他一個男子,怎麽有臉跟你說這些?”

“同樣的,有些徐家的人,怎麽有臉跟逢氏說這些?”徐幼微眯了眯眼睛,“祖母,逢氏給了您什麽好處?哄得您可開心?”

“胡說!”老夫人怒斥,“她是你的侄媳婦,我與她見面,不過是親戚間的來往,你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說辭!”

徐幼微不以為意,話鋒一轉:“孟府老國公爺臨終前,曾讓四個兒子當着親友發毒誓,永不分家。此事,祖父祖母可知道?”

老太爺與老夫人一怔,對視一眼,在對方眼中看到的,只有茫然、意外。

“先前的孟府三老爺,觸犯了家規,太傅打折了他周身骨節,生不如死許久才咽了氣。你們可知道?”徐幼微無意識地撫着右腕上的珍珠鏈,“孟文晖已經娶妻,仍舊沒有差事,請封世子的事情也一直擱置。這是什麽緣故呢?”

夫妻兩個竭力轉動着腦筋,思忖着她話中深意。

徐幼微自是自言自語一般:“孟國公也能解徐家的困局?他要是有那本事,長子至于是如今這情形?他胞弟至于被整治成那樣?”

夫妻兩個的面色變了,老太爺額角的青筋都開始跳了。

徐夫人在一旁聽着,只覺得心裏暢快得很。小五真是今非昔比了,這一番敲打的話,換了她,是說不出的。太多年窩窩囊囊,早已忘了如何硬氣地行事。

徐幼微望向母親:“娘,老太爺、老夫人的下人,您知會爹爹,全部看好了。長輩治下不嚴,任誰也沒法子,能做的只有亡羊補牢。”

徐夫人心念一轉,會過意來,正色颔首,“放心。”說着便起身,匆匆出門,“我這就吩咐下去。”

老夫人立時沉聲道:“你動我房裏的人試試!?”

“你!”老太爺則一拍桌子,“你要造反不成!?”

“是又怎樣?”徐幼微斂去笑容,小臉兒緊繃,有了幾分肅殺之氣,前世今生相加的怒其不争的話,竹筒倒豆子一般出了口:“你們這樣的長輩,除了惹是生非、丢人現眼,還做過什麽?

“說我目光短淺?您目光長遠在哪兒?

“連孟府兄弟沒可能和睦相處都不知曉,提及親事的時候,得了便宜還賣乖,真不知那是怎樣不堪入目的嘴臉,怎樣的小肚雞腸。”

老夫人氣得嘴唇直哆嗦,“你、放肆!”毫無氣勢。

徐幼微不屑地牽了牽唇,轉頭望向老太爺,“徐家當初走入困局,就是因為您不知輕重,和次子跳着腳地擁立靖王——憑這惹了禍卻不能善後的腦子,也敢賭那種事?到末了,平白連累得我爹娘跟着遭殃,要為了你們豁出一個女兒的一生。

“沒腦子還自命清高,不知天高地厚,動辄說太傅的不是。

“您是能當帝師教導今上,還是能率兵征戰、擴張輿圖?

“您是能打理天下軍政,還是文采勝過太傅?太傅年少時的轶事,您不妨多打聽打聽。

“動辄就說太傅最終的下場如何,斷定他不得善終,您怎麽好意思的?

“不要說他雄才大略、心懷天下,便只論戰功亦或治國,您一把年紀了,哪一點能與他相提并論?”

“反了、反了……”老太爺連連拍着座椅扶手。

徐幼微徑自忽略,繼續道:“您對嫡親的孫女都無恩情,只當做換取利益的物件兒,您也一直是徐家最大的隐患——擁立靖王的罪過,有人壓着,便沒人提,沒人壓着了,倒要看你如何洗脫罪名。

“你們對我婆婆、夫君,虧欠甚多,可他們不計較。他們跟我說,慢慢來,總會讓徐家越來越好。

“想來就替他們心寒。他們有心幫襯的姻親,除了我爹娘姐姐,根本就是一群滿腦子漿糊的白眼兒狼。

“近三年了,我婆婆、夫君,慣着你們,忍着你們。

“日後,不會了。沒必要了。”

說到這兒,徐幼微明眸之中只有冷漠,像是在看着陌生人,“我再不會讓他們為你們這種人耗費心力,哪怕分毫。

“我是徐家女,也是孟家媳。知恩圖報的道理,我懂得。

“我與夫君定親之前,你們做的那些上不得臺面的事,都給我忘了。

“誰若不肯,妄想用那些是非做文章,便是為老不尊、毀我名節、折辱太傅。

“我少不得寫一紙訴狀,把你們告到順天府去。

“不信,你們就試試!”

徐老太爺與老夫人先是瞠目結舌,随後便是面色青紅不定,好一陣才能動,才能說話。

“孽障!”老太爺顫聲申斥着,随手抄起手邊的茶盞,砸向徐幼微。

怡墨心中動怒,衣袖拂動。

茶盞竟又飛向老太爺所在的位置,碎在了老太爺腳下。

老太爺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幕,先是難以置信,繼而便是氣得要死:反了,五丫頭是真反了,沒她事先交代,丫鬟怎麽敢這般行事!?

怡墨滿含殺氣地道:“徐老太爺,奴婢在四夫人身邊當差,四老爺交代過,但凡誰想傷及四夫人,當即處置了就好,不論親疏。四夫人敬着您,我就違命一回。但是,您可小心些,奴婢自幼習武,說不定何時就收不住力道,傷了您。”

侍書亦跨前半步,森寒的視線鎖住徐老夫人。

老夫人被那眼神吓到了。

室內陷入靜默。

徐幼微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品茶。

過了好一陣子,徐夫人折回來了,一進門便覺出氣氛不對,但是不以為意,徑自對幼微道:“安排好了,該拿下的都拿下了,誰對外人嚼舌根兒,不出兩日便能查清。”

“那就好。”徐幼微一笑,站起身來,走到母親身邊,攜了她的手,“跟您說說話,我便回去了。”

“有個喝茶用點心的工夫就行。”徐夫人笑着與女兒向外走去。

“你們!你們……”老太爺面頰漲成了豬肝色,站起身來,指着母女兩個的手,分明顫抖着。

徐幼微腳步一停,回眸望向他。

只一個回身的工夫,她面上的笑意已化作嫌棄,目光冷冰冰的,無一絲溫度。

老太爺身形一僵,繼而跌坐回椅子上,下一刻,便覺得喉間泛起一股腥甜。他拼盡全力,壓了下去。

已經是生平唯有的狼狽,決不能再有更狼狽的情形——被個小丫頭氣得吐血?那怎麽成?

只是,他能忍下,老夫人卻不能,徑自暈過去了。

回府的路上,徐幼微思忖着逢氏為何介入這種事。

雖然私下裏接觸不多,但她看得出,逢氏是聰明人。逢氏進門之後,府中沒少出事,東院、西院水火不容的情形,任誰都能看出來。

要知道,孟文晖的世子爵位、差事都沒着落,單說這一點,便能看清孟觀潮打壓長房的意圖。

再就是逢舟的事,逢氏嫁進來與否,都是相同的結果。

那麽,逢氏必然已經明白,嫁入了一個火坑。

如此,協助孟文晖與徐家來往,恐怕不是為了做賢內助,而是尋找機會脫離孟府吧?

情有可原,只是,逢氏不該利用她,也不了解大夫人。

這次是沒辦法如願的。

再就是孟文晖,他找自己說那些混賬話,只是一時頭腦發昏、不甘麽?

不見得。

他要的,興許就是她知會觀潮,從重懲戒。

如此,之前大老爺唆使官員彈劾太傅的事情,是不是就能說得通了?——太傅逮住機會就往死裏整治侄子,又不給前程,由來已久,長房如何能不與他反目?是,百善孝為先,但有孝心之餘,也得看顧兒女吧?——人之常情。

再仔細回想孟文晖的言行,既不是前世的沒腦子,又不是今生沉澱之後該有的沉穩內斂——最起碼,他可以并應該點到為止,言辭更隐晦一些。

那麽,他的用意就很明顯了:只要她與觀潮提及此事,就有可能被觀潮猜忌,定會影響夫妻情分。于是,他就算再被從重懲戒,心裏也是愉悅的:我過得不舒心,你孟觀潮也不會順心。

可惜,她不會讓他如願。

丫鬟通禀,四夫人來見,大夫人很是意外,命人當即将人請到宴息室。

落座之後,徐幼微懶得寒暄,徑自道:“大嫂,我來找你,是不想将一些事情鬧大,請你給我個交代。”

“什麽事啊?”大夫人斂容正色,“四弟妹只管說。”

徐幼微便将孟文晖找自己的事情說了,又說起逢氏:“我回了一趟娘家,問過我祖母,她老人家說,逢氏總是派人打點她身邊的下人,下人被收買,少不得順着逢氏的意思胡言亂語。”不是她維護祖母,而是徐家根本就不能承認這件事。

大夫人如置冰窖,滿心惱恨:怎麽就沒看住文晖和逢氏?眼下這禍事惹的……老四要是聽說了,不打死文晖才怪。

她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讓自己冷靜下來,強扯出一抹讨好的笑,“四弟妹是何主張?”

“我能是什麽主張?我已經氣極了。”徐幼微神色淡然的看着大夫人,“我是性子綿軟,可是,這是關乎我名節的事,若是傳揚出去,以訛傳訛,不定鬧成什麽樣。我少不得要認真追究。大嫂不給我個交代,我定要查到底,到時你再護犢子的話,我娘家夫家都不偏袒,讓兩家人到公堂對證。”

“別別別,你可千萬別意氣用事。”大夫人想到文晖為徐小五做過的荒唐事,就已沒了七分底氣,加之逢氏又是門第、出身都是她看不上的,料想着定是做了兒子的提線木偶,就懇求道,“這樣吧,你就說,你想怎麽整治他們,我全依你。”

徐幼微反問:“你能做主?”

“能!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文晖被提及,他便已是犯了錯。”大夫人道,“你不用顧忌這些,大老爺也不會反對。”

徐幼微卻道:“我只是請你給我個交代。如何處置言行不檢點的兒子兒媳,你看着辦。若是我不滿意,自會說到做到。”

“我會懲戒他們,只是……這件事,就別告訴四弟了吧?”大夫人站起身,深施一禮,“四弟妹,我求你了。”

“又不是上得臺面的事,我自然不想給四老爺平添煩擾。我倒是擔心,你們長房的有些人,巴不得太傅知曉。”

“不會,絕不會的。”大夫人正色保證。

“但願如此。”徐幼微起身,再欠一欠身,翩然出門。

離開西院,她去了太夫人房裏。

王嬷嬷笑道:“太夫人正在看書呢,四夫人快請。”

徐幼微颔首一笑,進到東次間,見到坐在窗前看書的婆婆,屈膝行禮。

“快過來。”太夫人放下手中書卷,“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徐幼微卻沒動,“娘,我想跟您說幾句體己話。”

太夫人聞音知雅,立時擡手,遣了服侍在室內的下人,之後關切地問:“小五,怎麽了?”自兒媳痊愈之後,人前人後的,都讓自己改喚她名字,但到了這般緊張的時刻,便又喚她小五了。

徐幼微款步走到婆婆近前,跪倒在地的同時,握住了婆婆試圖阻攔的手。

“娘……”她擡臉望着她。

“小五,你這到底是怎麽了?”太夫人切實地擔心起來,“莫不是……徐家出了大事?別慌,我們一起想法子……”

“娘,沒有,沒有。”徐幼微搖頭,握緊婆婆的手,淚盈于睫,“我跪您,遲了。您成全我和觀潮,成全期間,還受過閑氣。

“我以前,真的不知道,您受過不應有的委屈。”

太夫人神色一緩,施力扶起幼微,“我當是什麽事。觀潮要娶的是你,又不是別人。”

徐幼微很有些無地自容,“只一聽便想見得出,我祖母當時有多糊塗,多氣人。”

太夫人笑道:“這世間,哪裏有那麽多明白人。再說了,商議親事本就要反反複複,有的門第要挑選男方家中子嗣,有的門第則會挑選女方家中閨秀。”擡手給幼微擦了擦眼角,故意道,“你這傻孩子,要不要我拿窩絲糖哄你?”

徐幼微破涕為笑。

“回娘家就是為此事?”太夫人攜了幼微的手,轉到臨窗的大炕上坐了。

徐幼微點頭,“是。實在是忍不了了。”稍稍猶豫一下,把之前的事情告訴婆婆,“在這關頭,誰也不指望他們能幫襯觀潮,但起碼能不添亂吧?我提醒過祖父了,他卻當做耳旁風。總是那樣,他和我二叔、大哥一樣,聽不進別人的話。”

“是不是跟他們發脾氣了?”太夫人笑問。

“……也不算吧。”徐幼微低頭,小聲道,“只是警告他們,再胡言亂語,我就把他們告到順天府去。”

太夫人哈哈地笑,“真應了那句俗話,兔子急了也咬人。”語畢,憐愛地摟了摟幼微,“你是我的兒媳婦,也是我的女兒。往後,我和你雙親多疼你一些就是了。別的都是小事,不用放在心裏。”

她怎麽會不知道,幼微只是為她和觀潮不值,不然,怎會如此。

徐幼微笑了,依偎着婆婆,“娘,我會盡心孝敬您的。”

太夫人笑着拍撫着她的肩臂,“我知道。我們幼微,是最好的孩子。”

“這件事,我們就別告訴觀潮了吧?”徐幼微語聲軟軟的,“有些人巴不得他知情發脾氣,我們可不能上當。回來之前,我已叮囑過家母,除非不得不将事情鬧大,否則,徐家不會跟觀潮說這些。”

太夫人輕輕透了一口氣,“倒是跟我想到一處去了。”

如意颠兒颠兒地從裏間跑出來,徑自到了大炕上,然後就拱到幼微懷裏。

徐幼微一時間反應不過來,錦緞褙子又太滑,如意只好用小爪子抓住衣襟,三下兩下,便毀了一件衣裳。

“你這個淘氣的。”徐幼微笑着摟住它。

“要賠衣服,你說,怎麽辦吧?”太夫人笑着點了點如意的小鼻子。

如意才不管,呼嚕呼嚕地挪動着肥肥的小身子,尋找舒适的位置。

等着逢氏到來之前,大夫人在房裏團團轉,嘴裏碎碎念:“本就是昏招,偏要說什麽韬光養晦,結果怎樣?自己仍舊犯渾,娶進門的也是個惹事精……”

逢氏款步走在抄手游廊之中,心裏想着,四夫人來找過婆婆,離開之後,婆婆便喚她過來,定是要發落她了。

她犯的錯,可是搬弄是非,且是搬弄長輩的是非,是七出罪名之一。

只要四夫人與婆婆提及,要個說法,以婆婆對她出身、門第的嫌棄,定會命令孟文晖休了她。

這正是她要的結果。

她算是看透了,這孟府,只有四房才是女子最好的歸宿,長房、二房根本就是火坑。

至于孟文晖對四夫人的心意,她作為他的妻子,很容易便能察覺。

他會在提到四夫人的時候,語氣變得柔和,眼神變得柔軟而悵惘。

他總會尋找機會接近四夫人。四夫人懶得見他,他便以長兄身份善待四娘,為的只是聽四娘無意間提及四夫人的大事小情。

而他這心思,以四老爺那份兒缜密敏銳,想來早已知情。先前她就奇怪,孟觀潮為何會把侄子的腿打折,現在,明白了。

孟府的權勢,其實是四老爺的權勢,她和娘家,一點光都沾不上。

這也罷了,孟文晖這個人,也指望不上。

為娘家,該做的,她都做了。

如今長房、四房的矛盾就要擺到明面上,甚至會鬧得滿城風雨。她可不認為長房鬥得過四老爺。

已然如此,她不設法離開,不是太傻了?

法子并不高明,但是,孟文晖那種人,面對意中人的事,腦子就成了擺設,不犯錯才怪。

當然,這會惹得四夫人動怒,但是,聰慧如四夫人,定會看出她是明知故犯,也不屑于沒完沒了地跟她找補。

她求的,只是離開,守着雙親度日罷了。

思忖間,穿廊過院,到了婆婆房裏,她等在廳堂門外。不多時,丫鬟便打簾子請她東次間。

大夫人坐在臨窗的大炕上。

逢氏神色如常,屈膝行禮。

大夫人遣了下人,陰着臉,問:“今日,你見過徐家女眷?”

“是。”逢氏态度恭敬地回道,“徐家是四夫人的娘家,我想着,應該多走動。”

“糊塗。”大夫人氣得眼前直冒金星,“送到徐家的帖子,哪一次不是被退回來?眼下徐家是長房當家,你四嬸嬸的雙親不想與我們走動,這都看不出?”

逢氏沉了片刻,“兒媳愚鈍。”

“偷偷摸摸地走動也罷了,居然還搬弄四夫人的是非?”大夫人瞧着兒媳婦運氣,“誰給你的膽子!?”

“娘……”逢氏看住婆婆,“您指的是——”

“與四夫人相關的事,你自己心裏沒數麽!?還要我告訴你,到底做了怎樣的蠢事麽!?”大夫人暗暗磨牙,“怎麽會有你這麽愚鈍的人!?笨死算了!文晖讓你做什麽,你就不能事先跟我商量商量?自作主張也罷了,怎麽什麽都跟他說?!別說那是無中生有,就算是真的,長臉麽?”

婆婆的确是在疾言厲色地訓斥,可是,逢氏卻很意外:婆婆的反應,與她想象不符。婆婆已經無意中給她找到了過錯的根源——孟文晖。

她感覺不大好。

大夫人沉聲問道:“你可知錯?”

“……兒媳知錯。”逢氏再次屈膝行禮。按常理,她應該下跪求饒,她知道,是故意将婆婆的怒意激得更盛。

大夫人瞪着言不由衷的兒媳婦,給她一耳刮子的心都有了,卻按捺住了。到底,她是為了救父親,才嫁給文晖,結果,長房并不能幫她什麽。

再怎樣,是為了家族賠上一生的女孩子。長房不曾委屈她,卻也沒給過她切實的益處。

文晖,對妻子食言了。

既然如此……大夫人無聲地嘆了口氣,“你去家廟修行半年吧,每日抄寫經文,靜靜心。半年內,再不可見任何人,我會派專人照顧你。”

“……”逢氏愕然,擡頭望向婆婆。

大夫人以為她覺得罰的重了,疲憊地擺一擺手,“你可是犯了口舌之過,我真沒法子為你開脫。去吧,沒得轉圜。”

逢氏出門的時候,只覺萬念俱灰。她只看到了婆婆的嫌棄,怎麽就沒留意到婆婆良善寬仁的一面?

婆婆對她,總是說些不中聽的話,她便篤定,只要自己犯了錯,婆婆就會跳着腳地趕走她。

錯了。

再就是,她對四夫人的估算也出了錯:很明顯,四夫人并沒因為占理而給出懲戒的章程,只是讓婆婆處置她。

關進家廟半年,亦是被婆婆監/禁。

這結果……真是哭不得、笑不得。

下衙後,徐如山特意等在女婿回家的路上。等待期間,府中的下人來了,說了今日家裏的事,末了道:“夫人和姑奶奶的意思是,先別讓太傅知曉。”

“知道了。”徐如山氣得不輕,心口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

孟觀潮在路上聞訊,忙上了岳父的馬車,“您有事吩咐我?”

“沒有。”徐如山遞給他一杯茶,說了雙親、二房與孟府長房私下來往的事。

那幾個人的冥頑不靈,孟觀潮早已習慣了,笑,反過頭來寬慰岳父:“走動也無妨。橫豎他們也折騰不出什麽事兒來,您不用在意。實在礙眼的話,我把孟府長房的人拘起來就是了。”

徐如山知道,自己這女婿,寬和耐心的一面,是尋常人難以想象的。觀潮越是如此,他越是替他憋悶、不值,道:“我是想着,有必要知會你。

“明裏暗裏提醒了他們多少回,該說的都說了。不成想,他們仍是執迷不悟。既然如此,索性各過各的。”

“反正,我這所謂的一家之主,總因膝下沒有男丁被他們輕看,他們料定了徐家最終還是要指望二房。

“如此,我這個多餘的房頭,不如識相些,讓他們明打明地抱團兒犯蠢。

“我心意已決。

“以前沒回過味兒來,總想着百善孝為先。到今年,冷眼瞧了他們這麽久,我是真累了,也快氣死了。

“你是成大事的人,過得了常年防賊的日子,可我不行。

“尤其是……你對徐家,仁至義盡,我幫不了你,但總能不拖累你和小五吧?”

孟觀潮凝着岳父,思忖後道:“怎麽都好。我還真動過把你們從徐家摘出來的心思。”

“那就這麽定了!”徐如山語氣堅定,沉了片刻,拍了拍女婿的肩,“我怎麽這才清醒過來?到如今才知道,他們有多讓人上火。我們對不住你。”

孟觀潮笑了,“這是說什麽呢?”

翁婿二人說了一陣子話,分頭回府。

徐如山回到家中,徐夫人迎上來,“老爺子、老夫人讓你一回來就去見他們。”

徐如山沒吭聲,照常更衣,在內室喝茶,仔細詢問了幼微過來的事。

徐夫人原原本本地說了,“小五這回可真是被氣着了。太夫人和觀潮如何待她的,你也清楚。”

“明明是最好的日子,還不知足。”徐如山現出疲憊之色,對妻子道,“我要分家。也不能說是分家。我要與他們分道揚镳,最好是把我逐出宗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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