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1)
卧在美人榻上的太後, 妝容已經仔細修飾過, 看起來只是清減了些許。
看到兒子那一刻,她便發現,笑出來并非難事, “沒事。只是生了些閑氣。”
皇帝站到母親面前, 親昵地握住她的手, “您跟我說說, 怎麽回事?”
太後反手握住兒子的小手, 緩聲道:“先帝賞賜我的幾樣很珍貴的物件兒, 一直放在小庫房裏。那些宮人膽大包天,竟聯手監守自盜,送到了寧王府, 寧王轉手賣給了江湖中人。再也找不到了。
“我請你四叔幫襯着徹查, 發落了寧王和那些宮人。”
皇帝釋然,“怪不得,我看宮人都是面生的。您也真是的,怎麽養了一幫家賊啊?”心裏則想着,難怪四叔也不高興了:娘親可是太後,卻連下人都管不住,後宮的事還要他料理, 能不上火麽。
太後歉疚地笑了,“是娘親不好,對不起你們。”
皇帝自然不知道,母親這話是一語雙關, 笑着寬慰:“沒事的,以後您注意些就是了。您瘦了,是不是不舒坦?要不要傳太醫?”
“已經喚太醫來瞧過。”太後笑道,“我調理一陣就好了,你不用管這些。”停一停,又問,“這兩日打獵,過得可好?”
“嗯!特別開心。”皇帝忽閃着大眼睛,語氣歡快,“四叔去看我的時候,幫我打到了很多獵物,我和随行的金吾衛,又跟他學了幾手。”
“你四叔,待你一向是極好的。”
“對啊。”皇帝笑眯眯的,“他是我四叔嘛,是對我最好的長輩。”停一停,不好意思地笑了,“還有娘親,對我也最好。”
太後了然地笑了笑,“今日原沖夫妻兩個要進宮謝恩,你快去更衣準備着吧。”
“好。”皇帝乖乖點頭,“午間我再來看您,陪您一起用飯。”
太後目送兒子離開,望着輕晃的珠簾,淚水無聲地滑落。
靖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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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京城時,靖王先行,靖王妃與側妃、侍妾、箱籠在後。靖王的家當太多,又不能招搖,要陸陸續續送回王府,到今日,尚有一部分在路上。
靖王在朝中沒官職,孟觀潮說等明年開春兒再給他安排,因此,他便能做一陣閑散王爺,每日不乏陪伴妻妾的時候。
靖王府的情形,很是有趣。
除了先帝賜婚的王妃、兩名側妃,近幾年,靖王收攬到身邊的女子,到如今已多達二十四名。偏生他頂着個好色的名聲,卻對一衆女子淡淡的,對于有的女子,隔一段日子見到了,根本就叫不出名字,甚至連跟随他的原由都忘了。
靖王妃身子骨羸弱,卻是沒心沒肺過日子的做派,與幾個進王府時間久的女子相處得很融洽,對于其他侍妾,也一向寬和大度。
謹言來王府傳話的時候,靖王身在內宅正房的東次間,看靖王妃與孫側妃下棋。
他轉到小書房,笑容和煦地看着謹言,“何事?”
謹言轉述了孟觀潮的意思。
靖王聽完,斟酌片刻,笑着嘆息:“知道了。把名單給我。”
謹言呈上名單,繼而行禮告辭。
靖王看完名單,收入袖中,回到東次間。
靖王妃打量着他神色,笑問:“老四又給你出難題了?”
“嗯。”靖王站到她身側,看着棋局,“且得跟我找補呢。”
孫側妃笑盈盈地望向他,有意讨好,“王爺也不需縱着那佞臣,短時間內,您不能除掉他,可他也不敢動您。”
靖王妃但笑不語。
靖王淡淡地看了孫側妃一眼,似笑非笑。
孫側妃繼續道:“他又不是沒有軟肋的人。妾身想着,王妃不妨與孟四夫人常來常往。王妃若是懶得應承那些,妾身願意效勞。”
“女眷來往,與廟堂中事無關。”靖王凝着她,眸色深沉,“我要供奉三百部《楞嚴經》到雲居寺,您的字尚可,回房抄經去吧。”
孫側妃面色陡然一變,站起身來,求助地望向靖王妃。
靖王妃愛莫能助地一笑。
孫側妃強忍着眼淚,行禮退下。
靖王坐到發妻對面,拂亂棋子,重開一局。
靖王妃問道:“老四是不是要借刀殺人?”
“沒錯。”靖王道,“我忙一場,落在局外人眼裏,必是個兩面不是人的尴尬境地。府裏這些女眷,如有不安生的、膽小的,你逐一安排下去。只要不給我戴綠帽子,就物色個好人家。”
靖王妃失笑,“只怕沒人肯離開。除了兩名側妃,都是身世孤苦的女子,若是離了王府,嫁入尋常人家,沒有娘家撐腰,日子必然很辛苦。”
“你斟酌着辦。”靖王問道,“內宅的開銷一概走外院的賬。”這麽多女子,常年供養着衣食起居,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靖王妃妩媚的大眼睛眯了眯,“你不需記挂這等小事。我就養得起她們。”
靖王哈哈地笑,“這話豪氣。”
“說起來,孟四夫人倒是挺招人喜歡的,等家當安排好了,我真想與她常來常往。”
靖王颔首,“好事,橫豎你也沒有真正交好的人。”
“老四那邊——”
“孟老四的夫人,只有高攀不起的,沒有他提醒着避而不見的。”
“也是。”靖王妃睇着他,“我這樣瞻前顧後的,還不是怪你?今年你給他惹出那麽一攤子事兒,讓他挨了那麽久的猜忌、诟病。換了你,不見得受得住。”
“帶過兵的權臣,哪有不挨罵的?”靖王笑出來,“再說了,我這不遭報應了?”
靖王妃莞爾,啜了口茶,斂了笑意,“老四到底是什麽意思?”
靖王便照實與她說了。
沉默片刻,靖王妃苦笑,“你若是不應,那我們……”
靖王伸手過去,握住她細瘦蒼白的手,“這次孟老四在氣頭上,索性與我挑明了而已。他知道我會答應,我也并不為難。有事可忙,總比被羅世元、朗坤拘在封地要好。”
靖王妃對他綻出溫婉的笑容,“我曉得。”随即目光一閃,轉手取出一本小冊子,“日後,你每日去誰房裏消磨時間,盡量照着這章程來。”
靖王唇畔的笑意消散,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不是,你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前腳在說前程,後腳就說這些。”
她就開心地笑,“她們也不容易,有一些,要的不多,只想時不時見你一面。”
“……”靖王瞅着她運了會兒氣,“我可真生氣了啊。”
靖王妃笑出聲來。
午間,趁着皇帝到慈寧宮用飯,顧鶴找到孟觀潮,道:“太後的意思是,不妨讓太醫這就開始用些藥,讓她看起來自然而然地病故。”
看起來自然而然的,不外乎是做給皇帝看的。而如果照她的說辭,這就病倒在床的話,便不合情理了:只為了些身外物,便纏綿病榻,與她以往沒心沒肺的做派相悖。
孟觀潮斟酌着:明年有春闱,元娘要出嫁,大事小情的,犯不上因為那麽個人耽擱。“眼下随她去。明年春日起用藥,斷斷續續用到秋日。”
顧鶴笑着說好,又道:“她還是——想見見你。”
“我,已無話可說。”孟觀潮再也不想看那女子一眼,再也不想對她說一個字——見了她,說不定就後反勁兒,更暴躁。
“成,明白了。”
“宮禁我會安排妥當,後宮一切,就交給你了。”孟觀潮取出幾個牛皮信封,“這是幾間鋪子,都開了十來年了,每年算是等着進項到手。沒暴利,貴在長遠。
“行當不同,你掂量着給堂兄弟分了,讓他們學着做個小老板。
“另外,是給你的兩所宅子、一些銀錢——乾清宮大總管,在外邊的住處忒寒酸了些。
“快過年了,給你些年節禮。”
顧鶴動容,一時間只是愣怔地看着他。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而太傅,這次是兩者兼具。他能在宮中出人頭地,躲過明槍暗箭,但實打實地幫堂兄弟過日子,真不在行。
“別多想。”孟觀潮拍拍他的肩,“心裏踏實了,日子就更有奔頭了,對不對?”
顧鶴用力點頭,“對!”
卿雲齋裏,四娘和徐幼微坐在臨窗的大炕上,一邊做針線,一邊閑聊。
四娘問:“以後,李先生就不能每日來給您和林漪妹妹上課了吧?”
徐幼微笑道:“商量過了,每日一早把林漪送到原府,下午或是我過去,或是李先生把林漪送回來,順道指點指點我的功課。”
四娘由衷地為母女兩個高興,“那可太好了。”
“我瞧着你近來清閑了些,事情都上手了?”
“算是吧。”四娘抿了嘴笑,“有祖母和您時時指點着,雙玉姐姐又盡心盡力地幫襯,有些長進了。”
“那,等到臘月,我要是忙不過來,你幫我看看陪嫁的産業的賬。”
“我可以嗎?”四娘驚喜,笑容單純而璀璨。
“當然可以啊。”徐幼微笑着鼓勵道,“我不見得比你更擅長打理這些,又是懶惰的性子,閑時也罷了,忙起來,自然想找你幫襯。”停一停,索性道,“說定了?”
“到時候,小嬸嬸要真是忙碌的話,只管差遣我。”四娘笑道,“我會盡心做。”
徐幼微盈盈一笑,“那可太好了,此刻起,我就可以不怵年關了。”
四娘逸出悅耳的笑聲。
至申時,四娘道辭,徐幼微親自送她。
門裏暖如春日,門外卻是寒風蕭殺,望着四娘穿過抄手游廊,走出月洞門,她輕聲吩咐李嬷嬷:“選幾個精致的小手爐,給四小姐送過去。再選兩塊上好的皮子、相宜的料子,送到針線房,給四小姐做兩件鬥篷。”
李嬷嬷笑吟吟稱是,随後認真地道:“夫人要是放心,不如讓奴婢和侍書怡墨來做,我們左右沒什麽事。”
徐幼微笑盈盈的,“好啊,我只有更放心。”
晚間,孟觀潮匆匆回房,跟太夫人和徐幼微、林漪點了個卯,就又回外院了,臨走時對妻子說:“得繼續議事、合賬,晚間不用等我。”
他的年關,已經開始了,恨不得在馬車上都捧着賬本看。
徐幼微晚間倒是也不無聊,反複習練工筆畫的筆法。
翌日,李之澄和原沖來了。是從孟府嫁入原府的,孟府自然就是之澄的娘家。
太夫人見到之澄,笑眯眯地攜了她的手,問長問短:“他們待你可好?昨日認親,熱不熱鬧?”
李之澄笑答:“公婆妯娌和四位兄長待我都很好。昨日認親時,有很多人,對了,靖王和靖王妃也去了。”
“是麽?”太夫人訝然,“他們算是哪頭的親戚啊?”
原沖接道:“說是孟府這邊的人。”
徐幼微在一旁聽着,忍俊不禁。
太夫人笑道:“随他們去,終究是捧場的事。”
原沖笑眉笑眼的,“您說的是,我們知道。”
說話間,外院有小厮來禀:“二老太爺、六老爺、七老爺等人來了,想陪着原大人說說話。”指的是宗族裏旁支的人。
原沖一聽就知道,要麽是觀潮安排的,要麽是宗族的人有意幫襯觀潮。他笑着起身,去了外院,與一行人談笑風生,午間一起推杯換盞。
孟觀潮惦記着之澄回門的事,下午提前一些回到府中。
在內宅的李之澄,和太夫人、幼微敘談之餘,檢查了給林漪布置的幾日功課的進展,耐心指點。
傍晚,夫妻兩個道辭。
太夫人、徐幼微和孟觀潮看着一對兒璧人相形離開,俱是逸出了笑容。
徐幼微的喜悅,比之別人,又多了諸多感慨。
當晚,孟觀潮回到房裏,随行的謹言捧着諸多公文,兩名小厮各捧着一大摞賬冊。
徐幼微暗暗稱奇:這是有多少産業啊?怪不得,以他雷厲風行的做派,連續幾日都忙不完。
孟觀潮換了身輕便的衣服,在寝室外間坐了,先看公文。
徐幼微商量他:“你等等,我有事情問你。”
孟觀潮視線移到她臉上,“說。”
“這些賬冊,是看賬面有無異狀,還是核對數目有無偏差?”
“核對數字而已。”孟觀潮有些無奈,“諸如謹言慎宇這樣的親信,活脫脫一幫武夫,算小賬還行,賬多了就懵,不然,就交給他們辦了。”
“這樣啊。”徐幼微走到他面前,“你相不相信我?我幫你吧?”
孟觀潮訝然,“擅長珠算或是心算?”
“心算更好些。”
她既然主動提出幫襯他,算術定是了得。孟觀潮笑微微地端詳着她,“徐小貓,你可從沒跟我說過,還會這些。”
“你沒跟我說的事情也很多啊。”徐幼微歪了歪頭,俏生生瞧着他,“我也是到這幾日才知道,我家太傅連珠算心算都精通。”
“這不是一回事。”孟觀潮笑着攬過她,下颚蹭了蹭她面頰,“我必須得會,不然怎麽置辦産業?你不一樣,精通這些也正常。”
“正常什麽啊。”徐幼微扁了扁嘴,“偷着學的。家裏長輩都說,女孩子,讀詩書、做針線才是正經事,至于旁的,會看帳也就罷了。又不經商,學算術做什麽?沒得沾染一身商賈的市儈精刮。師父師母聽了,嗤之以鼻,跟我說,咱就學,不告訴他們,誰都不告訴。”
孟觀潮笑出來。
徐幼微親昵地摟住他,“四郎,讓我幫你吧。”
“行啊。”孟觀潮選出一部分賬冊,告訴她是何處、何種産業的賬目。
徐幼微備好筆墨紙,盤膝坐到炕桌另一側合賬。
孟觀潮看公文期間,不時看她一眼。很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覺:小妮子合賬的速度與他不相上下,而且特別認真,間或回頭檢查一下。
只是,他與她說話,她的大眼睛就看住他,說不準搗亂。
他問:“不能一心二用?不能夠吧?”
“我頭一回幫你做點兒事情,緊張兮兮的,要是出了錯,多不好啊。”
他笑出來,“越緊張兮兮的,越容易出錯。”
她才不聽他的歪理,擡起手來,認真地做個噤聲的手勢。
那可愛的模樣,又引得他笑了一陣。
這晚,有幼微分擔的緣故,臨近子時,帶回來的賬冊就清算完了。
洗漱歇下之後,徐幼微問他:“還有很多賬冊要核對麽?”
“嗯。”孟觀潮主動道,“白日你要是不忙,我就讓人把賬冊送到梧桐書齋,你幫我理出來。”
“好啊。”徐幼微愛嬌地蹭了蹭他肩頭,唇畔綻出甜甜的笑。
“傻小貓。”他撫着她的長發,“受累的事,怎麽還這麽高興?”
徐幼微則尋到他的手,與之十指相扣,“總好過你受累。”他這樣的大男人,若不是沒法子,怎麽會願意被繁瑣的賬目絆住?
孟觀潮攬緊她,溫柔索吻。
同一晚,原沖和李之澄也是很晚才歇下。
原老爺子、老夫人動辄就數落幺兒,但最心疼的也是他。如今,與幺兒小時候幾乎一模一樣的孫兒的到了身邊,怎麽都疼不夠。
可這樣一來,原沖與兒子相處的時間就少了很多:這幾日,他白日裏七事八事的,騰不出陪兒子的工夫,便指望着晚間哄着兒子入睡。
兩位老人家卻不肯成全,每晚都要念叨幾遍:“就讓南哥兒歇在我們房裏吧。”
今晚亦如此。
原沖幾乎是可憐巴巴地看着雙親,“我就半個月的假,回衙門之後就是年關,要忙的四腳朝天,你們哄南哥兒的日子多的是。”
李之澄瞧着他那樣子,差點兒就笑出來。
老爺子與老夫人也笑了,心知兒子說的不假,自是能體諒。老爺子笑眯眯地說:“那你們就帶着南哥兒回房吧。”
老夫人則叮囑之澄:“早點兒歇息。”
夫妻兩個稱是,攜南哥兒一同行禮,道辭回房。
老爺子瞧着三個人離開,喝了一口茶,對發妻道:“我瞧着,南哥兒比阿沖小時候還聰明。”
老夫人颔首,“的确是。之澄也不是一般的人,随誰都不能是尋常的資質。”
老爺子笑眉笑眼地嗯了一聲,“你多留心,看看母子兩個有沒有短缺的東西。”
“我翻來覆去地想,還真沒有。”老夫人笑起來,“接南哥兒過來當日,随他一起過來的,就有足足十二個箱籠,全是婆媳兩個和觀潮給南哥兒置辦的衣食起居用得到的物件兒。
“之澄的嫁妝,是觀潮出銀錢,婆媳兩個置辦的,明面上的一百二十四擡,已不輸郡主出嫁的規格,其餘的産業,也是全然應對着孟府的門第,且周到得很。”
老爺子聽了,想到眼前兒子的婚事,再想到宮裏那檔子事,感觸頗多:“觀潮那孩子……這林林總總的算下來,最不好過的反倒是他。”
老夫人神色一黯,“誰說不是呢。”停一停,又道,“觀潮喜歡孩子,看重林漪,過幾日,就讓之澄繼續指點林漪的功課,教觀潮媳婦一些養身之道。”
“這是自然。”老爺子颔首,“阿沖也跟我提過了,該當的。內宅有你和老大媳婦打理諸事,已經足夠。之澄的才學,就該用到刀刃兒上,她肯收林漪,林漪定是資質不俗。我們太傅的長女,就該是方方面面都出衆。”
老夫人心安地一笑。
那邊的原沖和妻兒回到房裏。
南哥兒住在東廂房,夫妻兩個徑自送他過去。
經過東次間的時候,原沖瞥見炕桌上竟放着一本《芥子園圖譜》,不由停下腳步,“哪兒來的?”這圖譜,很珍貴的。
“孟伯父給的。”南哥兒立時答道,“伯父說,我要多聽故事,多看這樣的圖譜。”
小皇帝倒是讓觀潮積累了不少帶孩子的經驗。原沖笑着撫一撫兒子的小腦瓜,“伯父說的沒錯。”
南哥兒抿了嘴笑。
進到寝室,原沖親自照顧着兒子洗漱,給他擦臉,給他洗小手,末了,洗那對白嫩嫩的小腳丫。
是這樣小的一個孩子,小臉兒還沒有一個巴掌大,小手小腳托在掌中的時候,亦顯得特別小。
三歲了。
兩歲、一歲、出生的時候,又是怎樣的?
牙牙學語的時候,該有多可愛?
遲了,他沒能迎接孩子的到來。
錯過了的時光,再也不能尋回。
如果當初多一點堅持,多一點信任,是否就能尋到之澄?
是否就能……
一只手落在他肩頭,輕輕柔柔的手勢,卻帶着安撫的力量。
同時,南哥兒仰着小臉兒望着他,“爹爹,你怎麽啦?”
原沖有些狼狽,知道自己又不自主地出神了,“沒怎麽。沒事。”
“你不開心。”南哥兒澄澈的大眼睛仍舊看着他,“爹爹,又傷心了。”
“不是,我只是太高興了。”原沖給兒子擦幹雙腳,心裏則想着,情願你笨一點兒。
“爹爹怕我嗎?”南哥兒望向母親,“他……嗯……太小心了。對我,總是太小心。”
爹爹不像孟伯父,不像祖父和四位伯父。別人待他,都不會這樣小心。
李之澄看看兒子,又看看夫君,心酸不已,面上則是不動聲色,“爹爹這一陣太忙,還沒緩過勁兒來,等他緩過來了,有你頭疼的。”語畢,笑着點一點兒子的額頭。
南哥兒便笑了,“那……爹爹還是小心些吧。孟伯父,就讓我頭疼。”
末一句,惹得夫妻兩個笑起來。
原沖問:“但是,孟伯父很招人喜歡,是不是?”
“是呀。”南哥兒誠實地點頭,“他好看,還送了我小金魚、玻璃魚缸。”
“……”原沖沒來由地有些吃醋,“我不是也送你小金魚了?”
“孟伯父先送的。”
“……”原沖在兒子手裏吃癟了。
“爹爹,過兩日,我可以見孟伯父嗎?”南哥兒小身子柔軟,很輕易的,便能扳着自己的小腳丫,“我想他了。”
“……”原沖嘴角明顯地抽搐一下。這個小人精,可從沒說過想他的話。
李之澄笑得不輕,卻也沒忘了打圓場,“孟伯父忙,怕要等他休沐時才能見到。眼下,南哥兒聽故事、乖乖睡覺,好不好?”
“好!”
她把兒子安置到小小的特制的千工床上,用眼神示意原沖。
原沖也已斂去吃醋、吃癟的擰巴,坐在床畔,取過《山海經》,翻了翻,開始給兒子講故事。
冬月十四,靖王尋了個不敬先帝的由頭彈劾寧王。
十六日,寧王畏罪自盡。皇帝顧念手足情分,吩咐禮部照規格安排喪葬事宜。
十七日,靖王聯合三名官員,齊齊彈劾太傅長兄意圖謀反的折子送到了龍書案前。
皇帝大驚,“四叔,這厮是在唱哪一出啊?”
孟觀潮只是道:“我沒想到,也不想徇私,照章程辦就是了。”
“……哦。”皇帝遲疑地道,“真追究的話,結果不好可怎麽辦?”
“若是罪有應得,誰也沒法子。遲早會發生的事,不如早一些。查吧。”
皇帝覺得,自己的腦子真的不夠用了。有很多疑問,卻又說不分明。遇到這種情況,他一概放棄思考,遵循太傅的意思。這次亦然。由此,小手一揮,吩咐下去:“着錦衣衛徹查孟觀樓一案。”略頓一頓,忙又補充,“千萬拿捏好分寸。”
太傅的手足,若真是奸佞之輩,太傅自會循例處置,若是靖王污蔑,那就又是一個情形。不管怎麽着,太傅的手足,都不該在定罪前受沒必要的委屈。
慈寧宮花園中的一所小院,是周千珩的居處。顧鶴安排了四名人手,輪班照顧,所謂照顧的主要職責之一,是防着這人自盡。
這日午後,太後前去看他。
終究是不甘,終究要再一次确認。
周千珩躺在臨窗的大炕上,身上蓋着錦被。
室內收拾得很幹淨,空氣中有淡淡香氣。
目前而言,宮人照顧得很周到,是因為知道,還不到蹂/躏他的時候。
太後走進門內,靜靜審視着他。
他面容幹淨,發髻整齊,只是面色慘白,眼神空洞。
是她熟悉的那個人,又分明不是了。
“什麽時候開始的事?”太後出聲道,“跟我說說她吧。”
周千珩不看她,過了許久,見她很耐心地等着,分明是不等到答案便不離開,才出聲道:“由來已久,說不清楚。很确定的是,這些年,無法去看別人。”
太後道:“我曾數次借故去李府見你,你從未推脫。”
“那時年少,幼稚得很,想利用這種事,引起她的注意罷了。”周千珩自嘲地笑了笑,擡眼望着上方,“可她根本不在意,忙着學這學那。從沒見過那麽好學的女孩子,在街頭遇見變戲法的,也能興致勃勃地看上大半晌。她小時候,很活潑的,從十二三歲起,才變得喜怒不形于色,對誰都是淡淡的。”
這樣說的時候,他的語氣柔和,神色柔軟。提起心裏的人,想到心裏的倩影,就算身陷囹圄,也是愉悅的。
而這也是怎麽樣的人都做不得假的。
又一次的,太後想殺了他,轉念一想,便惡毒地笑了,“好,得遇你這般的癡情種,我當真是開了眼界。日後,你只管在這深宮之中追憶她。但是,奉勸一句,不要提及。她最大的恥辱,便是有你和李之年這等畜生一般的所謂親人。
“想當初,你小小年紀就成為兩榜進士,何其風光。
“而今,我們的兩榜進士卻已成了太監,要在宮中度過餘生。世事無常可是?
“好生過,我在一日,你就要在一日。我還要盡心竭力地做一段太後,而你,周內侍,過些日子,我會讓顧鶴給你安排些差事的。宮裏可不養吃閑飯的。”
語畢,她轉身出門。
不知道是如何回到慈寧宮的。
她高一腳低一腳地走進寝宮,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地。
她的手,死死掐住手臂,恨不得扯下皮肉那般的用力。
先帝待她如珠似寶,太傅待皇帝亦是如珠似寶。
偏生還不知足,還在那人的誘導之下,生出本不該有的擔憂,再生出本不該有的憧憬。
沒有人害她,她親手把自己推入了人間煉獄。此後每日,要在無從宣洩的悔恨、憎惡、歉疚中度過,要自今日起,便開始珍惜與兒子每一刻的團聚。
因為,別離已有期。過一日,便離兒子遠了一步,便離黃泉路近了一步。
毀了擁有的最好的一切,更要帶累得已知曉人情世故的兒子承受生死離別之痛。
很多時刻,又何嘗不想殺了自己。何嘗不想用利刃一刀刀刺傷、懲罰自己。
可那是不被允許亦不能做的。
眼淚,掉下來,模糊了視線。
過了一陣,嚎啕大哭。
連續三日,徐幼微白天留在梧桐書齋,幫孟觀潮合賬。這樣一來,孟觀潮只需過一遍清算出的數目,見一見管事,問一問比之往年盈、虧的原由,商議出來年經營的章程。
他立時覺得輕松許多,心緒完全明朗起來。
他犒勞小妻子的方式很實惠:當晚,帶回去一個盛着一疊銀票的荷包,說:“給你的辛苦錢,自己去買些喜歡的物件兒。”
“好俗啊。”徐幼微打趣他,倒也沒推拒,笑盈盈的收起來。
孟觀潮神色更添三分愉悅。他喜歡妻子心安理得的收下自己賺來的銀錢。本來麽,賺錢的原由之一,就是讓母親與妻子衣食無憂。
歇下之後,徐幼微建議道:“今年是應付過去了,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你總要找個最可靠的人,幫你打理庶務,不然,太辛苦了些。”他是斷然不會讓女眷打理庶務的,要不然,也不會只讓精明幹練的婆婆打理一小部分産業,于他,那是他長年累月的分內事,肯讓她和婆婆幫襯的,有限。
“我也想過。”孟觀潮說,“謹言慎宇随意選一個就行,但是,算術這東西,我還真不知道怎麽教他們,法子總是不得當——皇上的算術,都是另尋了官員指點。”
“也容易。”徐幼微道,“這兩日,我給師父師母寫了封信,想請他們指點一個人手的算術,他們答應了。你若是同意,明年過完年,就讓謹言或慎宇每日前去求教,若不同意也沒事,我另尋個人去就是了。”
竟已安排好了,還是可進可退。孟觀潮心裏暖暖的,“就照你的意思辦,明兒我問問那倆小子,看誰願意去,搶着去的話,就抓阄。”
徐幼微笑出來,“好啊。”
“休沐時,我們去師父師母家裏蹭飯。”
“嗯。”
上次,皇帝授意刑部壓下與大老爺相關的案子之後,大老爺與孟文晖便忙碌起來。
到如今,又一次被彈劾,心弦緊繃起來,愈發忙碌。
明裏暗裏的,見了很多人,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徐老太爺、徐檢、兩廣總督長子康清輝。
如今的徐夫人,對家中諸事了如指掌,得知老太爺、侄子見孟府長房的人,搖頭嘆息一番,喚人去告訴徐幼微。她答應過女兒,留意着那些人的風吹草動,并及時告知。
徐幼微這邊,在見到傳話的人之前,便從侍書、怡墨口中得了這類消息,有些意外的,是逢氏也參與其中。
她只是替孟觀潮不值。先前他還想過,只要老太爺與二房不作妖,就往正路上帶他們。
可眼下算是怎麽回事?
那些人,根本就是沒心肝。在家中悶了這半年多,不知反思,遇到機會,竟又想摻和一腳。
觀潮的負累已經太多,徐家麽,算了。
從她這兒,就不準他再予以寬和縱容。
她問傳話的管事媽媽:“大老爺可知情?”
管事媽媽颔首,“大老爺知情。”略一猶豫,如實道,“大老爺已着實生了一陣子氣,跟夫人說,不管了,也不讓太傅管了,另做打算就是。”
徐幼微心裏松快了些,笑着端了茶。看起來,父親已不再是以前那個只知一味盡孝的人了,最在意的,是護着母親、姐姐和她的周全。
上午,孟文晖在院中來回踱步,若有所思。
這一陣,他先後幾次在酒樓定了席面,宴請徐老太爺。另一邊又吩咐逢氏,多花心思在徐老夫人身上,盡量争取到相遇、相識再私下相見的機會。
沒成想,逢氏竟很堪用,不過三兩回,便得到了與徐老夫人一同去寺裏上香、在別院品茶的機會,且收買了老夫人出行時便跟車的尤婆子。
一來二去的,她無意中聽尤婆子說了一件事。一件與他、徐幼微有關的事。
她覺得好笑,轉頭與他說了。
他起初不大相信,便在宴席間試探徐老太爺,态度卻是言之鑿鑿。
徐老太爺的反應,證實了那件事屬實。
那一刻,他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說不清楚,心裏是什麽滋味。
此刻,他握了握拳,想着徐幼微自痊愈到如今的光景。
她過得如意麽?
所有人都說,孟觀潮将嬌妻寵上了天,其實,真是那麽回事麽?
兩年的悉心照顧不假,讓她衣食住行皆是最好的也不假,但他孟觀潮給不了妻子的,是朝夕相伴。
動辄就要與重臣徹夜議事,三更半夜回房是常态,宮裏鬧了些莫名其妙的動靜之後,更是連續幾日都沒回卿雲齋。
就這還算好的。何時用兵,太傅要麽長期留在兵部值房運籌帷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