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
那段往事, 在如今, 在心緒已歸于平靜的時候,徐幼微亦能平靜地回顧——
早春依然凜冽的寒風中,她和權靜書站在垂花門外。
權靜書說:“幼微, 你了解我, 若非動了真情, 我絕不會甘願做妾。”
她居然笑了, 說:“靜書, 我以為我了解的你, 只是我的朋友。”
權靜書深深行禮,“面對你,我無言以對, 唯請你成全。”
要她成全。可她權靜書和孟文晖, 哪一個又成全過她?
當時想過,請雙親出面,阻止權靜書進孟家的門。但很快意識到,那是最蠢的手段。
她看錯了權靜書,卻了解孟文晖。他喜歡貌美的女子,但能給予的,也只有喜歡, 得到了,就厭了。
寥寥數語之後,她說:“好,但是你要記住, 自你進門那一刻起,我們就只是正室妾室,我,不會原諒你,你日後也別怪我。”
權靜書看似唯唯諾諾,其實很不以為然。
不以為然,也是情理之中。那時她已小産兩次,敗了身子骨,與孟文晖相敬如冰,若說話,定要起争執,人前站在一處,都要竭力掩飾,才不至于被人看出貌合神離。
她爽快地同意了權靜書進門,讓孟文晖愣了片刻,半真半假地誇她有了賢良大度的做派。
大夫人卻恨鐵不成鋼,罵她缺心眼兒,看着她直犯嘀咕,“真是奇了怪了,寧博堂唯一的女學生,明明是天資聰穎之人,卻怎麽連自己房裏的男人都哄不住?真是活活能把人頭疼死。”
抱怨的話,說了足有一車。
她對前世的婆婆,沒有情分,但也沒有怨怼。歸根結底,有太夫人約束着,大夫人不是盡責的好婆婆,卻也不會刻意刁難兒媳婦。
權靜書一頂小轎、一身粉紅進了門,成了孟文晖第三房妾室。孟府在外院擺了幾桌席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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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就出了一件事:孟觀潮百忙之中,回府到了宴席間,喝了一杯酒,繼而看住權家帆,說與孟府常來常往難,而因上不得臺面的裙帶關系,與孟府有了牽扯的門第,則要自求多福。
說的滿堂人都變了臉色。
孟觀潮起身離座,去了外書房。沒過多久,便有小厮去請權家帆:太傅傳喚。
權家帆到了外書房院門外,被護衛告知:等着。若是有話與太傅說,我可以通傳。
這一等,就等到了三更半夜。期間朝臣、官員不斷出入書房。
權家帆就要被凍僵的時候,又被告知:回吧。
因此事,當夜,權靜書以淚洗面,孟文晖去她房裏逗留了一刻鐘,便黑着臉去了第二房妾室那邊。
翌日,順天府尹權家帆被太傅晾起來的事情,成為人們的笑談,都不明白,堂堂三品大員,怎麽就那麽想不開,又怎麽還不知足,偏要用太傅最厭惡的裙帶關系攀附權勢。
這一記下馬威,讓權靜書在一段時間內謹小慎微,一言一行都透着卑微柔順。亦因此重新得了孟文晖的歡心,一個月有二十多天歇在她房裏。
另外兩個妾室恨得咬牙切齒,她卻樂得清靜,餘下的幾日,亦願意做好人,稱病為由,讓孟文晖去安撫另外兩名女子。
看到所謂的夫君就只有厭煩、不屑,除非瘋了,才會想再與他同床共枕。留在孟府,只是沒得選擇罷了。
權靜書那麽賣力地服侍孟文晖,不敢招他一點不悅,目的是早些有喜、孕育子嗣,那樣,就能在孟府站穩腳跟。但她知道,那注定是做夢。
成婚後,孟文晖深入了解并體會到了父輩之間的争鬥,他忌諱的,都不是嫡庶之別了,根本是只要正室生的兒女,再确切一點,是只要同一個女人為他生的兒女。再混帳,想到子嗣,頭腦也是清醒的,不允許自己的兒女重蹈覆轍。
孟文晖對她嫌棄不滿的理由之一,亦是因為覺得她不以子嗣為重、總有理由避免夫妻之實。
其次就是性格越變越不讨喜。
她知道,并不在意。不認為他給過自己任何一個變得更好的理由。
那些年的她,孟文晖吩咐她什麽事,不需在意的,一概說好;不同意的,不吱聲;心裏惱了,就一味瞧着他看,眼神大抵是很讓人窩火的——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她這種态度,每次都會迅速暴躁起來。
孟文晖長期讓她和妾室服藥,美其名曰能讓她們快些有喜。其實,只有給她用的是遵太醫囑咐調理身體的,妾室們每日喜滋滋服下的,卻是避子藥。
她再不成器,□□房裏的下/人也不在話下,這點事,心裏還是清楚的。
權靜書進門之後,也不知道孟文晖是怎樣哄的,自同房第一日起,每日一碗湯藥,竟也不生疑。
她遣人查驗過,心裏有數了,面上仍是不動聲色。
她不覺得孟文晖殘忍,不覺得自己心狠,亦不覺得妾室可憐。
那年月的孟府,什麽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婦人之仁。況且,包括她在內的人,不過是一群混帳罷了,誰有資格同情憐憫誰?
其後,她得空就見一見二叔、二嬸,目的是讓他們去給權家帆添堵。那夫妻兩個,跟他們說正經事,能被氣得吐血三升,但若挑撥着他們尋釁滋事,絕不會失望。
孟文晖和權靜書那邊,随着男子對女子的逐漸習慣,情分逐日變淡。
那段時間,極其少見的,她與孟文晖在相安無事之餘,相處得還算平靜。一次,孟文晖回正屋取些東西的時候,與她閑談片刻,涉及到了妾室,“時間一久就膩了,這可怎麽好?跟她們,實在是千篇一律,偶爾覺得還不如跟你待着——你我争執的由頭總是不同的。”
她笑,“容易,再物色人就是了。”這種做順水人情的話,她自然是不介意說。
孟文晖也笑了,“再說吧。”
過後想想,彼此都沒心沒肺到了那個地步,其實已經真正失去夫妻相處的根本。然而她為了娘家,不能離開。至于他,或許只是在等待一個下狠心放棄她的機會。
之後,她二叔給權家帆使絆子,二嬸逮住機會就給權夫人上眼藥。權靜書雙親因為她妾室的身份,自覺低人一等,便沒少吃虧。
權靜書聽得多了,仗着是房裏最得寵的,便與孟文晖哭訴。卻是不曉得,孟文晖最打怵的就是這種事,誰跟他說,他就跟誰急。
因為他管不了,只要讓他管什麽事,就得去求雙親,再由雙親去求小叔,結果總是事情辦不成不說,還被氣得暈頭轉向。作為男人,他覺得窩囊,他不想身邊的女人意識到這一點。
權靜書踩了線,只兩回,孟文晖就把她晾起來了。
其後,事情出乎她意料的有趣,演變成了一場鬧劇:
權靜書被冷落兩個月之後,受不住了,先是稱病,又說想念母親。
情理之中,她禀明大夫人,太醫、權夫人一個不落地請過來。
私下裏,大夫人又罵她缺心眼兒,“文晖的心思都淡了,你卻怎麽還慣着那小妾?”
她就說:“不管的話,權靜書大抵就要出昏招了,萬一尋死覓活的,不是更麻煩。”
大夫人瞪了她一眼,“你是正室,怕什麽?給我記住了,好生調理身子骨,快些生兒育女,有了孩子,文晖也就不胡來了。”
她笑了笑。生孩子?自己都活得夠夠的了,還生孩子?
權夫人過來當天,便找到她面前懇求,要她勸說着孟文晖放權靜書回家。
她說:“您放心吧,我不會的。”
權夫人就哭天抹淚,說你怎麽能這麽心狠,到底是曾經交好,眼下靜書已經是萬念俱灰,留在孟府,萬一出個好歹……
她打斷權夫人,冷聲說道:“您以為妾室是什麽東西?憑她身份再高貴,委身做妾,進了夫家門,便也是生死全由夫家發落。
“曾經交好?是夠好的,好得惦記上了我的夫君,好得讓每個人都知道,我徐幼微就是個睜眼瞎。”
權夫人心知無望,轉頭去求大夫人。
大夫人不理,讓她去找太夫人。
權夫人就又去找太夫人。
太夫人讓她在院中等着,自己在房裏看書、喝茶、做針線、與管事議事,把人晾到傍晚。末了,有下人打發她:“孫輩的小妾之母,也膽敢求見太夫人?”
權夫人哭着回家去。
當晚,權靜書用剪刀刺入自己心口,一條命沒了半條。而醒來之後,孟文晖趕過去,給她的卻是狠狠一記耳光,說你最好給我識相些,安生度日,不然,我就用謀殺親夫、污蔑今上的理由,請小叔把你和你雙親關進诏獄。
權靜書想死都不成了。
沒兩日,權家帆和權夫人聞訊,傍晚一起來到孟府,求見太夫人、孟觀潮——到了那地步,他們也明白了,遇到大事,能做主的,只有這母子二人。
權家要将女兒帶回家去。
太夫人讓夫妻兩個在廳堂就座,詢問原委。
權家咬定權靜書受了委屈,過得實在不如意,不然怎麽會尋短見?既然如此,不如一拍兩散,請孟府高擡貴手。
太夫人便将大夫人、她和另外兩個妾室及一些下人喚到跟前問話。
她對權靜書一直很好,對每個妾室都很好,從不曾立規矩、甩臉色,還總勸着孟文晖去她們房裏,甚至于,對她們吵架掐架都不聞不問——這樣的正室,往哪兒找去?
兩個妾室滿口誇贊她之餘,細數權靜書恃寵生嬌、欺負她們的種種行徑。
下人們的話也差不多。
大夫人就更有的說了,說自己平時就總嫌兒媳婦過于大度了,對夫君簡直大度到了縱容的地步,好話歹話不知念了多少遍,可她性子始終就是太過單純,有什麽法子。繼而有理有據地說了很多諸如請太醫、請權夫人來探望女兒的事。
末了便是一副要翻臉的樣子,說妾就是妾,別說我這兒媳婦百般善待,便是動辄給委屈,她也得受着,你們當初把人送進門的時候,就該想到這些。
怎麽,合着你們是打算讓女兒來孟府作威作福來了啊?誰給你們的底氣?我們孟家,可不是妻妾不分的門第。
權家夫妻兩個無話可說,只有一味低頭認錯懇求。
太夫人語氣冷冰冰的,“現在想把女兒領回去?晚了。太傅給過你們機會,對不對?”
過了一陣,在場衆人才明白過來:權靜書進門當日,太傅給予權家帆的冷遇,也是在給權家機會。
“等着。若是有事求太傅,我可以通傳。”當日,侍衛這樣說完,沒多久就傳得阖府皆知。
可惜,權家帆這局中人,始終沒轉過那個彎兒。
夫妻兩個只得繼續苦苦懇求,希望太夫人看在父女母女的情分上,讓他們把人領回去。
正磨煩的時候,孟觀潮下衙回府了,步履如風地進到廳堂。
太夫人言簡意赅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孟觀潮聽完,慢悠悠品茶,随即,鷹隼版的眸子凝住權家帆。
漸漸的,權家帆的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
孟觀潮說:“該用哪條罪名發落?亦或者,數罪并罰?”
權家帆雙膝一軟,跪倒在他面前,“唯請太傅手下留情,下官……下官能否自己了斷前程?”
孟觀潮神色清寒如霜雪,沉默良久。
那期間,室內落針可聞,氣氛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終于,孟觀潮喚:“順天府尹。”
“卑職在。”
“你,病了。”
“是。卑職明白!”權家帆前程盡毀,卻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連連叩頭。
她在那時才明白,權家同意權靜書做孟文晖的妾室,并不單純是縱着女兒的心思,權家帆在仕途上有行差踏錯之處。
“至于你們口中所謂的女兒,”孟觀潮語聲冷酷無情,“在進到孟府那一刻,便只是任由孟家殺剮的物件兒而已。你遲了,所以,你錯了。”
權家帆的額頭貼着地面,一句話也說不出。
孟觀潮再無二話,“不送了。”
權家夫婦告退,離開時,權夫人要由丫鬟攙扶着才能舉步。
事情還沒完。
孟觀潮讓大夫人回西院之後,審視着屬于孟文晖的妻妾三人,說:“權氏情形,與你們不同。今日我也真是起了管閑事的心思,想問你們一句,有無離開孟文晖的打算。”
“四郎!”太夫人語聲雖低,卻分明透着焦慮。
孟觀潮打個手勢,透着果決,視線梭巡在三個人臉上,“告訴我。不論怎樣,我都成全。”
最先說“沒有,不會離開”的,是她。
兩個妾室自然附和,她們的愣怔,只因匪夷所思而起。
他輕輕地笑了笑,“說定了?這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她輕聲答,确定得很。仍是相信,只要自己在孟府一日,他就不會讓孟文晖的岳家出事——眼前他纡尊降貴地處理家事,不就是最好的證據麽?
她切實的指望,不過是父母姐姐安好。對付孟文晖,總能有斡旋的法子,這倒是她不需擔心的。
而落在他眼中,又是怎樣的遲鈍、一根兒筋?
當時他的心緒,又該是怎樣的?有沒有生氣?有沒有氣得想掐死她算了?——應該那樣做的。那麽笨的她,其實不值得他再付出,哪怕點滴。
末了,她聽到他說:“好。回房吧。”
不知是她心緒恍惚所至,還是他情緒有波動,幾個字顯得飄忽不定。
她和兩名妾室走出太夫人的院落,卻見權夫人在路旁等候自己。
權夫人不外乎是怕她日後處處苛責女兒,百般求情。
她不冷不熱地說,這要看您女兒是否識相,旁的就不需多說了。
權夫人繼續哀求,說着說着,就如見了鬼一般,倉皇地睜大眼睛,随即匆匆失禮,再就是落荒而逃。
她不明所以,舉目四顧,便看到了孟觀潮,慌忙行禮。
他閑閑地走到她幾步之外,蹙着眉問她,為何如此。
她猜不透他是在問哪一樁事,便籠統地答,理應如此。
他說,你過得如意麽?
她照實答,沒有如意與否,但有很惬意的光景。沒說出的是,所謂惬意,是一次一次長久地賞看那幅月下花鳥圖,是每個月前去看望師父師母一次。
她不敢看他,但是感覺得到,他輕輕地笑了,說喜歡看煙火?
這問題,她沒有及時回答。
煙火麽,她太願意看了,十二三起,每逢元宵節,便打扮成小厮模樣,游走在街頭,賞燈、遙望煙火。
那一刻的遲疑,是要自己反思:要不要為了孟文晖、權靜書的事的由來,而怨天尤人,連璀璨至美的煙花都怪罪。
不需要的。
璀璨的煙火,怎能與那對不知廉恥的男女的相提并論。
他們不配,所以,也就無關。
于是,她誠實地答:“喜歡。”
他應該是又笑了笑,說:“放心。大抵會成為慣例,每一年都能看到。”
那是她每一年都覺得唯一可值得慶賀、用心期盼的日子,為此,自是滿心歡悅,再度行禮道謝。
“煙火易逝,終将泯滅。”他似是自言自語地道。
她不自覺地接話:“可是,再怎樣,它有過最美的時刻。”
沉了片刻,他說:“的确是。”
她行禮道辭,一頭霧水的回房去。
随後的年月,除了遵循服喪的年月,孟府的每一個元宵節,煙火總是徹夜不息地燃放。
她在困頓絕望的歲月中,每一年,都會靜心觀望,或去外院,或在內宅與親友一起。
權靜書成了被孟文晖嫌惡的妾室,再不被親近,事發一年後,被他打發去了庵堂清修。
而這事情并沒完:險些掐死太後的事情發生之後,孟觀潮尋了各種由頭發落了一批人,便有了一批秋後問斬的人。
夢境之中,在那些被菜市口問斬的人裏,就有格外顯眼的身着僧袍的權靜書。
不論有無牽系,她都覺得,前世太後引得孟觀潮暴怒,原由、附屬之中,權靜書有參與。三品大員的女兒,可以為了莫名其妙的心思錯付與人,為了仇恨而做出些什麽,也是情理之中。
如果權靜書做了什麽,希望看到的不過是太後幹政、挾制太傅。從而,孟家就倒了,她也就報複了孟家。
卻不知,孟觀潮這太傅地位,是任何人都撼動不了的,宮裏那兩位,就從不會起撼動他地位的心思。
到如今,徐幼微也揣摩不清楚,前世權靜書嫁給孟文晖的理由到底是什麽?
關乎情愛麽?都甘願委身做妾了,怎麽會在後來做出尋短見的蠢事?那樣的感情,傻子都知道,必要經歷磨折、等待、煎熬。好些行徑,分明是沉不住氣了。
關乎家族安危?那應該只是一部分的原由,權靜書在進到孟家之前,應該是覺得與雙親各得所願了——她要他在煙火盛景之中看中的男子,她雙親要在她這份感情之餘得到孟府照拂。
但是,都沒想到,太傅反感利用裙帶關系拓展勢力的人,尤其看不起攀關系攀到他跟前的人。
到末了,權家已非得不償失可言。
權靜書走進門來,打斷了徐幼微的思緒。
徐幼微牽出淺淡适宜的微笑。
權靜書先一步行禮,“見過太傅夫人。”明豔照人的面容上,只有恭謹。
“客氣了。”徐幼微起身還禮,擡手做個請的手勢,“坐下來說話。”
權靜書卻沒依言落座,而是走到她跟前,攜了她的手,淚盈于睫,“這麽久沒見了,我也一直沒能來探望你,你會不會怪我?”
“怎麽會。”徐幼微為了抓住太後之事的唯一可算得上的蛛絲馬跡,自是以禮相待,笑着示意侍書請權靜書到一旁落座。
權靜書落座之後,道:“你病着的時候,我遞過好些帖子過來,可你家太傅都不理會,直接退回給送帖子的下人,我沒法子,只好殃及着雙親,讓他們替我遞帖子到孟府。怎奈,卻成了石沉大海的情形。”
徐幼微笑一笑。在那最熬人的兩年,對有意要看望她的人,孟觀潮還能勉強遵循禮數,讓下人給個準話。但是,通過了權老爺、權夫人的事情,那就不似一般的情形了。
太傅對順天府尹,不想理會就不理會;
太夫人作為太傅的母親,對于權夫人,那也是想理會就理會,想晾起來就晾起來的人罷了。
權靜書繼續道:“今年過了正月,我随着母親回了祖籍,盤桓大半年,三日前才回京的。回京之後,便聽到了太傅對你如何好的一些佳話,才知你已經大好了,心裏一面歡喜得不行,一面又懊惱得不行,便連忙寫帖子過來,只盼着你能撥冗見一見我。”
“你也看到了,我确實痊愈了。”徐幼微予以安撫的一笑,“眼下不是見到了麽?不需說那些客套話。”
寒暄一陣,權靜書放松下來,半真半假地笑道:“如今你已是太傅夫人,孟府門檻又擡高,送帖子過來的時候,真擔心你不願意再見我。”
“我是那種人麽?”徐幼微笑道,“痊愈之後才知道,在閨中交好的姐妹,都已嫁了人,夫家離京城還都不近,好一番唏噓。幸好,還有你。”
如此違心的話,說出口的時候,倒也不吃力。左不過做戲而已,別人可以,她為何就不可以?真誠,留給最在意的人就好了。
權靜書聞言一喜,笑道:“這樣說來,還是我與你的緣分最深。”
“可不就是。”徐幼微想着,豈止是緣分最深。停一停,她問道:“你如今怎樣了?十六歲了,定親沒有?”
前世,權靜書及笄的時候,她前去道賀,随後的來往之中,親耳聽權靜書說了對姻緣的心思。今生,權靜書及笄的時候,她正神志不清。
權靜書從容地笑一笑,“沒有。家母心焦不已,但又狠不下心勉強我,就拖到現在還沒個着落。”
徐幼微有意問道:“勉強?從何說起?”
權靜書輕聲道:“我想找個真正的有緣人。不然,寧願一輩子留在娘家。哪次相看,只要是我瞧不上的,家母就勸說一番,不奏效,便婉言謝絕。”
大抵是因為她前世今生的身份不同,權靜書前世今生的意思一致,言辭卻有變化。徐幼微笑着啜了一口茶,心想,也不知道此生的孟文晖,還是不是她的有緣人,如有機會,倒真想試一試。
人麽,與其面對陌生人,倒不如把了解的放在跟前解悶兒。
她閑閑地岔開話題,問起權靜書出行的見聞。
宮中,南書房外的甬路上,孟觀潮來來回回地踱步,一身的沉冷肅殺。
原沖走近的時候,便知道他情緒不對。
留意到原沖走近,孟觀潮停下腳步,牽了牽唇,“什麽事兒?”
原沖先與他商議軍務,眼前的事有了結果之後,眼含關切地問道:“你怎麽了?犯病了還是累着了?”
“窩火。”孟觀潮一笑,“沒事。”
“為什麽窩火?”原沖追問。
孟觀潮牙疼似的吸進一口氣,對原沖偏一偏頭,一面送他宮外走,一面低聲道:“老三那檔子事兒,是元宵節之後出的。”
原沖想一想,蹙眉,“所以,你覺得,事情多多少少與你有點兒關系?”他知道,元宵節那天,老三和觀潮翻臉了。
孟觀潮用力按了按頸椎,“橫豎是別扭。”
得,敢情是跟自己較勁呢。原沖笑道:“不是人的東西,你就算把他供起來,他還是會有不是人的行徑。老三比你大多少歲?從你小時候就開始往死裏禍害你。你要不要翻翻那時候的舊賬,看看那時候,是誰把他惹得那麽不是東西的?”
孟觀潮卻認認真真地道:“我們家老爺子。”
“……”原沖氣得不輕,給了他一拳,“你就鑽牛角尖兒吧,混帳!”
孟觀潮笑了笑。
“那就這麽着,反過來想:你這日子別過了,由着老三逮住機會就往死裏膈應你、禍害你,讓伯母和嫂夫人都跟着你遭殃。能那麽做麽?”原沖用力拍一拍他的肩,“老三那媳婦兒,是他自己要娶的——根由在這兒呢。你只是太傅,不是凡事都能算到的大仙兒,懂?你這個傻子,能從牛角尖兒裏鑽出來了吧?”
孟觀潮的笑意有了些許由心而生的愉悅,“嗯,好受點兒了。”說着轉身,一揚手,“滾吧。”
原沖哈哈一樂,“成,那我就滾了。”好兄弟鬧情緒的時候,他總是一點兒脾氣都沒有的。
孟觀潮返回南書房的路上,不自主地回憶起元宵節相關的事。
在那日燃放煙火,是因幼微而起。
在她十四歲那年的元宵節當日,他懶得出席宮宴,尋由頭跟先帝請假。先帝就笑,說知道你不喜歡那種場合,就別跟我扯謊了,去街頭賞燈吧。
他笑着告退,離開宮廷,真就帶着謹言慎宇去了街頭。
街上人頭攢動,可他還是在行走期間,一眼就望見了幼微。
仍是只看得到一個側臉,卻不妨礙他輕易認出她。
幼微裝扮成了小厮,與兩名丫鬟、兩名護衛信步游走。
完全不受控制的,他不遠不近地跟随着她,看她笑盈盈地買下一盞盞花燈,看她駐足在舉辦猜字謎的地方,并不參與,但是,聽完問題,便會無聲地說出答案。每次都猜對了,每次,都會綻放出純美的笑靥。
可愛極了。
也傻乎乎的。他始終與她隔着幾步距離,瞧着她的側臉,她卻沒有察覺。
繼續走着,附近有大戶人家燃放煙火。
她對此頗有興趣,帶着丫鬟小厮退到路旁,望着夜空。
他帶着謹言慎宇停在不近不遠的位置,側頭望着她。
她望着璀璨煙火時,神色如孩童,有着因最真摯的歡喜延逸出的笑容。
美極了。
在那樣的時刻,他怦然心動。心裏再清楚不過,自己是真的栽到這小丫頭手裏了。眼中再容不下旁的女子。心裏,只有她。
那晚,不論怎麽想,幼微都傻乎乎的,很遲鈍。
他也傻乎乎的,跟着她走了很久。幸好,在她回返之際,沒忘了吩咐謹言慎宇,安排人暗中護送她回家。
那麽美的女孩子,喬裝改扮的手段亦拙劣得很,被歹人惦記上可怎麽辦?
看煙火,那是他所知道的,她第一個喜好。
不需要刻意,便記在了心裏。
成親之後,共同度過的第一個元宵節,他在之前左思右想,吩咐管事安排下去,在當日燃放煙火,整夜,并命下人将卿雲齋後園一個小花廳的窗紗全部換成玻璃。
當晚,宮宴結束之後,回到府中,帶她去了小花廳,将她安置在美人榻上,與她一同賞看煙火。
可是,病中的她,對此興致缺缺,只看了一會兒,便睡着了。
當時是什麽心情,已然忘了。
或許,根本就是意料之中。
病中的徐家小五,對所有以前的喜好,都沒興趣,讓她再怎麽看相關的事物,也喚不起她的回憶,得到的從來是她的全無反應。
失落是不能習慣的,但,久了,也便麻木了,只是願意堅持下去。
他并不介意她的不以為然,縱着自己去回想與她相識到成親的點點滴滴——要反反複複回想,畢竟,與她相關的回憶并不多。
但也知足了。
多少人、多少事,之于他,都如沿途所見的浮光掠影,見到的同時,也便擦身而過了。
她是獨一無二的,在他心裏打下了烙印。
是以,在今年的元宵夜,仍是吩咐下去,終夜燃放煙火。
歲歲年年人不同。或許,在今年,她就能有所觸動。
仍如去年,他帶她到了小花廳,讓她透過玻璃窗戶觀望煙火。
剛在她身邊落座,三老爺就找到了卿雲齋。
他到卿雲齋門外去見。
三老爺是來找他算賬的,說好多門第都料定孟府今年還會徹夜燃放煙火,今晚都大晚上的來孟府做客了,西院需要應承的賓客委實太多,這平白增加的開銷,走哪邊的賬?
他說不管,若心疼銀錢,把賓客全部引到東院便是了。
三老爺甩着袖子走了。
約莫一個時辰後,三老爺遣人來喚他:宗族中的二老太爺來了。
已過七旬的二老太爺,怎麽會有興致看什麽煙火,不外乎是兄弟三個一起把人請來了。
可他沒法子,只能前去應承着。
當時原沖也在,随他一道去了。
對着琳琅滿目的下酒菜,三老爺佯裝喝醉,看着他說,你連續兩年都在這一晚徹夜燃放煙火,定是有緣故的。
他不理會。
三老爺繼續說,一定是為了你那個病得都見不了人的媳婦兒,要說癡情,也是癡情到了極處,要說傻,也是傻到了極處。
他礙于場合,只說你行了啊,扯那些不着邊際的事兒做什麽。
三老爺卻現出幸災樂禍地笑,說你別當我不知道,長年累月守着的,不過是個傻子。
他逆鱗被觸,當即就給了三老爺一耳光,把人抽的連人帶椅子翻倒在地,說你敢再對我夫人說三道四,今兒我就把你剁了。
打人不打臉。他就是不想給老三臉面。
包括原沖在內的賓客一陣勸架、說合的混亂之後,他回了東院,吩咐謹言把乾清宮大總管顧鶴請到府中。
讓太監對人低三下四,很容易,而讓太監對人頤指氣使、挑三揀四、羞辱人,更容易。那對他們而言,真是小菜一碟。
當夜,顧鶴把老三結結實實又十分委婉地羞辱了兩個時辰,才返回宮廷。
而四娘的事,就在元宵節過後發生。
人前可以不動聲色,可在獨處的時候,就少不得自省,生出諸多有的沒的自責。
幼微懂得,原沖也懂得。
所以,都擔心他。
沒什麽好擔心的。
他只是會不可控制地窩火,旁的都會一切如常。
有什麽不明白的。
進到南書房,落座沒多久,皇帝就尋過來,手裏捏着一道折子,小胖臉兒鼓鼓的,蹙着小眉頭,說:“四叔,靖王想回京,說什麽想我這個手足了。這是第三道折子了吧?”
孟觀潮只是問:“想不想讓他回來?”如今在西北,靖王事事都要顧忌朗坤和羅世元,不亞于被□□,可不就想回京城了。
皇帝只關心一點,認真地問:“他要是回來,四叔能不能收拾了他?”
孟觀潮一笑,“只要你想。”
皇帝差點兒就歡呼出聲,立時變得眉飛色舞起來,拔腿往裏間跑去,“我這就給他批示,讓他年節前滾回來!”
孟觀潮莞爾。
他處理事情,有時最是麻利,有時卻最是拖拖拉拉,譬如西北那兩個罪臣,初時的雷厲風行之後,二人罪名板上釘釘,但他沒讓刑部當即量刑,而是着錦衣衛将二人看押起來,慢慢拷問。
敢惹禍,就得接受他給予的安排。
誰都一樣,不被他榨幹油水、物盡其用,就不能死。
徐幼微送權靜書到垂花門。
權靜書離開時,歡歡喜喜的,與幼微約定三日後再來。
徐幼微回往卿雲齋的時候,看到了被調去服侍四娘的雙玉,便停下來,說了一陣子話。
雙玉行禮之後,笑盈盈禀道:“奴婢是回來取餘下的穿戴、物件兒。
“午間,幾位小姐、公子,都去了荷香苑,恭賀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