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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1)

路上, 夫妻兩個遇見了太夫人。

“娘, 怎麽連您都驚動了?”孟觀潮問太夫人。

太夫人解釋道:“四娘貼身服侍的丫鬟找我來報信。”說着話,擡手撫了撫幼微身上的鬥篷,見很厚實, 便放心地笑一笑, “走吧。”

婆媳兩個分別上了青帷小油車, 孟觀潮則帶着謹言慎宇, 步行去往西院。

徐幼微的腦筋一刻都不得閑, 竭力回想着前世的事。預感告訴她, 前世的一場風雨,大抵是提前到來了。

回想的結果卻讓她無比懊惱:一無所獲,蛛絲馬跡也無所獲, 對眼前情形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東西相隔, 她那時又是混吃等死的心緒,別說太夫人房裏的風吹草動了,就連孟文晖幾個妾室很不成體統地撒潑吵架,都是充耳不聞。

算了,不想了。

踏入三房居住的五進院落,徐幼微就感覺怪怪的。不知道是今日出了是非,還是這裏的氛圍一向如此:三房的下人, 越是二等丫鬟、大丫鬟、管事這樣的,越有點兒像木偶,等級低的小丫鬟、婆子反倒是正常的。

因何而起?

前世,她只在五娘出嫁的前後來過幾次。應該是人多熱鬧的緣故, 并沒察覺到今日察覺出的反常。

說起來,那一世,四娘一直未嫁。大夫人背地裏幸災樂禍,說再醮的人的女兒,落入的門第再高,也要落得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境地。

出事後……三房就沒有人了。

遐思間,徐幼微跟随在太夫人、孟觀潮身側,走進四娘的居處。

四娘住在三房正屋的東小院兒。

二老爺、三老爺俱是陰沉着臉坐在外間,孟觀潮自是不便看望四娘,也就在次間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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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中,大夫人、二夫人已經到了,三夫人神色呆滞地坐在女兒床前,要在兩個妯娌提醒之下,才知道婆婆到了,起身行禮。

太夫人匆匆擺手,走到床前,看到了面色慘白的四娘。

四娘已醒轉,頭發仍舊濕淋淋的,睜着一雙大眼睛,目光空茫地望着承塵。

“四娘,祖母來看你了。”太夫人在床畔落座,握住四娘的手。語聲格外輕柔。

四娘眉梢微動,過了片刻,視線才有了焦距,緩緩移到太夫人臉上。

“這是怎麽了?”太夫人柔聲問道,“怎麽就做了這等傻事?為何?”

不待四娘說話,三老爺的語聲傳入室內:“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竟然膽敢自盡!不孝的東西!明早就把她逐出孟府!”

四娘的身形劇烈一顫。太夫人連忙握緊她的手,無言地安撫。

随後,是孟觀潮涼涼地一句:“你閉嘴。”

徐幼微見四娘雙唇幹燥得厲害,便親手倒了一杯水,送到她面前,柔聲道:“要不要喝點兒水?”

四娘這才發現,小嬸嬸也來了。猶豫片刻,輕輕點頭時,豆大的眼淚無聲地掉落。

将她從湖中撈上來的,是長房的人,自然是先繞過三房,禀明大夫人。

大夫人命有經驗的婆子給她排出腹腔中的積水,陪同着下人将她送回三房。

被救的及時,她意識恢複了清醒。

二夫人不知為何也得到了消息,急匆匆趕過來,催大夫人快遣人去請太醫。

大夫人一臉難色,說大老爺在家的時候還好些,如今長房派人去太醫院,太醫總是磨蹭大半天才肯動,更何況,這大半夜的,更行不通了。說話間,卻是眼珠子一轉,當即遣人去知會四房,“于我是天大的難事,于四弟,卻是小事一樁。再說了,三房這事情,可當真不小。”

母親當即阻攔,得到的是兩個妯娌看瘋子一般的眼神。

之後,她面對的是三個長輩委婉或直接的責怪。

于她們,這是有辱門風的事。

門風麽?這兩個字,真是讓她一聽到就覺得諷刺。

直到此刻,祖母和小嬸嬸、四叔來了,她才得到了符合情理的出于長輩的關心。

她喝了兩口溫水,又聽到了三老爺斬釘截鐵的語聲:“不管如何,我要将她逐出家門!四娘的名字還沒上族譜。這事情誰也管不着!”

她身形僵住,覺得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下一刻,聽到了小叔說:

“緣故。”

“動辄尋短見的孩子,要不得!”

小叔問:“你親口問過她了?如何斷定她不是被人算計而落水的?”

“你……我房裏的事,你能不能別跟着攪和?!”

小叔輕輕地笑,“天下事,歸天下人管。”

“……”

四娘死死地咬了咬唇,幾息的工夫,心念數轉,打定了主意。

“祖母、小嬸嬸,”她哀哀地望着兩位長輩,“有人要害我,三房有人要害我,無處不在……我怕得要瘋了。不是我要尋短見,是有人逼着我做了那種蠢事。”她掙紮着坐起來,不顧太夫人的阻攔,磕頭跪拜兩位長輩,“求祖母、小嬸嬸救我,這裏,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四娘!”三夫人呆滞的神色變成焦慮,語聲尖利地呵斥道,“你在胡說什麽!?”

四娘看住生身母親,眼中竟充斥着怨毒之色。她掙紮穿衣下地,踉跄着走向外間,“小叔,求您帶我離開這兒,求您和祖母、小嬸嬸為我做主!”

三夫人本欲阻攔,卻被大夫人和二夫人很有默契地拉住。二十一萬兩銀子的事,讓妯娌兩個恨死了三房,眼下看到機會,自然樂得推波助瀾,讓老四收拾三房。

太夫人和徐幼微則急急地追上四娘,一左一右扶住她。

四娘走到外間,徑自跪倒在孟觀潮面前,已滿臉是淚,哽咽道:“小叔,您救救我……”

孟觀潮不動聲色,和聲問道:“這是不是說,你受了委屈?”

“是!”四娘道,“可我不敢說,只求能離開這兒。小叔,您明日把我送到庵堂都可以,我只是不能再留在三房。我也只想由您或祖母決定我的去向。”

“你給我閉嘴!”三老爺已是青筋直跳,霍然站起身來。竟然要出手打四娘的樣子。

孟觀潮安之若素,紋絲不動地坐着,給了四娘一個安撫的笑,“別怕。”

一直坐在一旁看戲的二老爺狐疑更重:四娘說的句句是人話,可他硬是聽不明白。他憑着直覺及時喝止三老爺:“你要做什麽?還嫌不夠丢人麽?”

三老爺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對孟觀潮說道:“老四,我說了,這是三房的事,你不要管。

“有些事,我能忍着你胡作非為,而有些事你若是管了,那麽……你會後悔的。”

說着,他視線掃過四娘,“誰想讓我不安生,我便讓她死無葬身之處,會否連累無辜,可不是我會顧及的。”

四娘緩緩地垂下了頭,身形微微地顫抖起來,微不可聞地說了一句:“我說了,不敢說,便不會說。”

孟觀潮似是沒聽到三老爺那番話,“你剛剛說,要将四娘逐出家門?”

“沒錯!留不得!”

“行啊。”孟觀潮示意侍書怡墨将四娘攙扶起來,從容起身,語氣閑散,“你也知道,我有往街上撿孩子的嗜好。就當你把她逐出家門了,我又領回來了,你我不如省了那些枝節。人,我帶走了。”

“……”三老爺原以為會面對他的強勢,他卻如插科打诨的來了一出,一時間張口結舌。

太夫人和徐幼微俱是心生笑意。

孟觀潮轉向母親、幼微和四娘,示意她們先走。

“不行!”三老爺揚聲道,“來人!”

可應聲而入的,卻是謹言、慎宇。

孟觀潮活動了一下雙手的指關節,笑微微地看着三老爺,“怎麽?想活動活動筋骨?”停一停,對謹言慎宇偏一偏頭,“送太夫人和夫人回房。”

“是!”兩個人絲毫遲疑也無,立時快步出門,追上太夫人和徐幼微一行人。

二老爺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打圓場,“時候不早了,老四,你回房吧。”

九歲的孟觀潮,就能與老大打個平手,十三四起,一個打随意哪兩個都不在話下。

近年來,兄弟三個早就擱置了拳腳功夫,孟觀潮則不是在軍中,就是在宮裏指點皇帝文武功課,一身絕學從沒放下過。老三今兒也是傻了吧?居然明打明地跟老四較勁……老四巴不得呢。

孟觀潮颔首一笑,步調閑散地出門。

二老爺瞪着三老爺,估摸着孟觀潮已經走遠之後,沉聲問:“到底怎麽回事?究竟出了怎樣的醜事?!”

“不用你管!”三老爺拂袖而去。

二老爺被氣得不輕,喚下人把三夫人喚到面前,問了同樣的問題。

三夫人卻如啞巴一般,一語不發,雙眼中的呆滞卻變成恐懼、絕望。活見鬼一般的神色。

“不說,好。”二老爺語聲冷酷,“我想幫你們的時候,你們不說,便怪不得我了。來日三房遭了大難,再求我,可真就晚了。”

三夫人不予理會,望着虛空,仍是那副活見鬼的樣子。

二老爺被氣得不輕,沒過多久便拂袖而去。

大夫人和二夫人則是稍後便聞訊,少不得無憑無據卻理直氣壯地斥責诋毀三夫人一番,到末了,卻都覺得無趣:有什麽意思呢?這女子比起自己,又能好到哪兒去?不過是一般可憐的人。

在孟家,除了太夫人,女子的地位身份,都是擺設。別人不知道,她們還不知道他孟觀潮是怎樣的人?

這隐忍不發的前兆,預兆的只能是他引來的更猛烈的腥風血雨。

三房,不需要她們踩踏了,已經大難臨頭。

太夫人做主,将四娘留在了自己房裏。

太醫院院判的徒弟來了,診脈之後,說沒有大礙,只是受了驚吓,開了個安神的方子。

孟觀潮道謝,親自送這名太醫到廳堂門外,又喚謹言指派人手前去抓藥。折回廳堂,站在居中的位置,他吩咐王嬷嬷:“把四娘喚來。”

片刻後,四娘來到他面前,太夫人與徐幼微也跟過來。

行禮道:“小叔的救命之恩,我真是無以為報。”

“得了,別說那些場面話了。”孟觀潮微笑着,眼中卻無丁點笑意,“此刻不妨告訴我,你這招苦肉計,是自己被逼無奈,還是受人唆使?”

四娘身形一震。

太夫人、徐幼微則有些詫異。

孟觀潮分析道:“一門心思求死,又在孟府長大,知曉的招數沒有百八十種,也有十種八種。

“而你選了最費事的一種。

“大半夜地瞞過值夜的下人,到了西院後花園,還摸到湖邊跳了下去,是那麽容易的事?換了我,折騰這麽一場,恐怕要累得懶得死了。

“再者,你可能還沒往水裏跳的時候,你的丫鬟便來給太夫人報信了。——丫鬟定是一路打點,不然走不出西院的垂花門。以丫鬟的腳力,走到這邊,怎麽也要一個時辰。

“我管閑事,但不代表相信你。”他轉頭喚王嬷嬷,“安排兩個得力的人,日夜照看四小姐,不要讓她過于接近太夫人和四夫人,以防萬一。”

王嬷嬷正色稱是。

徐幼微望着孟觀潮,發現遇到事情的時候,自己的腦筋跟他一比,完全是孩童比之大人。

她失了冷靜理智,已經在感情用事了。甚至于,太夫人也是。

四娘跪了下去,“小叔……我沒有歹意,我只是自救。”

承認了自盡是一出戲。

“但願你沒撒謊。”孟觀潮語氣平平,“到了這兒,你前面可以是峰回路轉的好光景,也可以是人間煉獄。何去何從,我給你一晝夜時間。我沒耐心,對自作聰明的人,也無仁心。記下了?”

“……記下了。”

孟觀潮望向太夫人,“娘,防人之心不可無。早點兒歇下,讓丫鬟好生服侍她就是。”

太夫人會意,“放心,我明白。”

孟觀潮往外走的時候,“娘,要不然……”

“快和幼微回房吧。”太夫人微笑,“等會兒我讓四娘到東廂房歇息。”

孟觀潮這才放心,和幼微一同回了卿雲齋。

徐幼微的心卻早已開始七上八下,不可控制地陷入了風雨欲來的惶惑恐懼之中。

她了無睡意,回到正屋,徑自走進寝室,忐忑地望着他,“明日——不,今早有大早朝,等你離府之後,三老爺出陰招怎麽辦?他分明已經要發瘋了,連娘都膽敢算計的話怎麽辦?你千萬要做好最穩妥的安排,對了,讓侍書怡墨也去娘那邊服侍着吧……”

眼看着她就要喋喋不休,孟觀潮又是想笑又是感動,索性在她說話期間走過去,以親吻封住她的唇。

她沒好氣地抓住他衣領,別開臉,“我說真的,你別不當回事。”

孟觀潮早就留意到了她眼中不可錯失的恐懼,“我怎麽會不當回事。可是,你怎麽會怕成這個樣子?”

“就是感覺不妙。”徐幼微敷衍地答了一句,言歸正傳,“你一定要派足夠的人手保護娘,還有……還有,明日讓娘閉門謝客吧,要是有人執意求見……該怎麽辦?”她抓住他的手,“你想過這些沒有?怎麽辦?你一定有對策,是不是?”

孟觀潮很想這就給她一盞安神茶,讓她好好兒地睡一覺,卻只能如實相告,安撫她的情緒:“等會兒我就妥善安排下去,明日誰來東院見你或娘,一概先請到垂花門外的花廳喝茶,如有異樣,當即拿下,不管他是誰。”

“哦。”徐幼微這才放下心來,轉身無力地坐到床上,擡手捧住臉,“明知道你能安排得萬無一失,可我還是怕……”

孟觀潮在她身側落座,“岳父岳母那邊,我也會派人過去傳話,撥給岳父一些人手。”他摟住她,“別怕,別擔心,誰都不會出事。”

“嗯。”或許是亂了心神的緣故,徐幼微的思緒忽然跳轉到另一件事,“徐家那邊,該管的你就管,不值當的就別管。給他們點兒顏色,又開染坊怎麽辦?你嫌生的氣還少麽?”

孟觀潮輕輕地笑,“那是岳父的家事。他多年來做孝子,求的不外乎是個家和的結果。你不是以為,我會挨個兒哄着勸着不識數的人吧?”

“不會最好。”不是她冷心冷肺,是在前世看夠了祖父祖母二叔等人做張做喬,他做再多,他們也權當做是孟府姻親應得的,一門心思的作死。到最終,連累得父母姐姐姐夫陪葬。

她氣鼓鼓的,又一個不正常的反應,引得孟觀潮訝然失笑,板過她的小臉兒,非常用力地深吻她的唇,吮得她唇瓣有點兒發麻,然後用指節敲了敲她腦門兒,“徐小貓,回神了。”

徐幼微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态了,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你是怎麽打算的?”

“得空就跟岳父喝幾杯,說點兒掏心窩子的話。”孟觀潮笑說,“孟家是沒法子打理的一個家族,可別家不同。治家之道,總不會難于治國之道。岳父是大好人,但我得教他些損招兒,把二房收拾服帖。”

徐幼微心安許多。這樣最好,用不着他生閑氣,父親在他點撥之下,定能做真正的一家之主。

孟觀潮見她平靜下來,仍是疑惑:“剛剛怎麽會怕成那樣?”

“我預感很準的。”徐幼微只能找這種理由,“這種感覺,沒道理,但是沒出過錯。三老爺那幾句話,我品出來了,他分明是在警告四娘不要說出真相,不然,他就會不擇手段、連累無辜。你們四兄弟,哪個是省油的燈?他放了那樣的狠話,我可不就要擔心娘。”說完想了想,自認合乎情理。

果然,孟觀潮釋懷,把她抱到懷裏,柔聲安撫,“有我呢,家中是非,是我挑起來的,在這之前,自然已做了完全的準備。”又半開玩笑地道,“千軍萬馬之中,都能算無遺漏,這些算什麽?你也太小瞧我了。”

徐幼微斟酌片刻,放下心來,噙着微笑,親了親他面頰。

她當然比誰都清楚他的手段與卓絕的能力,在擔心的,也只是有心算計無心的意外。他常說以防萬一,而她畏懼的,亦正是那萬中之一。

她只是明白,太夫人的消亡曾給他帶來多大的殇痛,自那時起,他就不肯再善待自己。

那樣的生離死別,那樣疼到無法言說的殇,任何人都消受不起,何況他。

他其實是最重情的人,對母親,亦是少見的孝敬。

如果前世所經的第一場驚變,仍然在眼前發生……那她重生有什麽用?一脖子吊死算了。

多想為他防患于未然,偏生無能為力,所能做的,都是小事。不是不沮喪的。

孟觀潮詳細地告訴她自己的安排,等她全然放心、冷靜下來之後,換上官服,去了外院——吩咐完心腹,就該去上大早朝了。

或許應該留在家中,給幼微一份絕對的安全感。但是,她是他的妻子,日後不知還要經歷多少風雨,眼前事只是個開端。

早就說了,做他媳婦兒絕不輕松。她需要成長,同時在這樣的事情之中,對他生出絕對的信任。

他只有在長久的焦慮消沉之中才會出錯,被旁人的有心算計自己的無心。眼下這樣好的光景,誰也別想破壞。

況且,說到底,幼微自始至終擔心的,是母親的安危,對她自己只字未提。

這傻小貓,怎麽就不知道,母親和她,都是他絕不可失的,失了哪一個,都是滅頂之災。

反過來想,她倒給了他一份心安:婆媳兩個的情分,不愁真的親如母女的一日。

徐幼微睡了囫囵覺就醒來,洗漱裝扮。

侍書為她绾發的時候,輕聲道:“夫人醒之前,奴婢去了太夫人那邊的東廂房,和負責照看四小姐的雙成姐姐說了一陣子話。

“雙成姐姐說,服侍着四小姐沐浴的時候,發現她身上好多淤痕,手臂、雙腿,甚至……鎖骨下……也有。該是與人糾纏時留下的痕跡。”

徐幼微睜大眼睛,透過鏡子,看住侍書。

侍書神色黯然,卻篤定地點一點頭,“千真萬确。雙成姐姐說,等太夫人起身後就禀明此事。”

徐幼微斂目思忖,“四老爺只給了四娘一晝夜時間,我們不妨加一把力,讓她早些道出實情。如此,四老爺才好早些出手,免卻太夫人擔負的風險。”

侍書認真思索片刻,想到昨夜三老爺明顯存着警告之意的言語,完全領會了她的意思,“的确是。”

徐幼微深緩地吸進一口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論在經歷的是小風波還是大風浪,她該做的,都是陪在太夫人身邊,權衡輕重,一同渡過去。

很奇怪的,尋常小事,他在她身邊,她就什麽都不怕。

風波之中,他在跟前,她反倒沒了主心骨;他不在跟前了,反倒能逐步恢複冷靜理智。

因何而起呢?是不是已經不自覺地對他生出依賴?

應該是的。他那樣的男子,想不依賴,真的難。但她得戒掉。起碼,遇到是非的時候,要有主見。

因為,他希望她成長,與他并肩前行。這何嘗不是他給予的由心而生的信任。

她不相信自己,卻相信他的信任有理可依。

三老爺在外院理事的書房中,獨對着一局棋,手裏的棋子遲遲不能落下。

他心裏已經焦灼到了極點。

他已經大難臨頭,今時今日,連隐忍的資格都被剝奪,出路只有置之死地而後生,或是玉石俱焚。

與孟觀潮玉石俱焚,任誰聽了,都會認定他已經瘋了吧?

瘋了麽?

早就瘋了。

成年之後,便與老大老二化幹戈為玉帛,齊心協力地對付繼室所生的那個妖孽。

哪次也沒成事,因為哪次也沒将孟觀潮置于死地。

挫敗感,并不能因為有人分擔就減輕,有時甚至會加重:三個人都算計不了婦孺的時候,三個人都不能将一個仇恨他們的少年郎殺掉的時候,挫敗感會連帶的引發屈辱感,和對自己能力的質疑,甚至全盤否定。

娶妻一事,他其實是故意惡心父親:你對繼室及其所生的兒子寵溺無度,那我就能娶一個剛嫁人生下女兒就被休棄的女子。

父親只說,你想好了就行,成婚之前若是反悔,告訴我。

——不吃他這一套。

又一次的,他被打擊。成親後,因為親友同僚都覺得匪夷所思,對他和妻子都低看一眼。

然後,似乎是順理成章的,老大老二以孟府如日中天為由,要他為家族做出犧牲,辭官在家,打理庶務。

那時才驚覺,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還砸的一生都要行走不便。

又能怎樣?歧路是自己選的,要付出的代價,只能接受。

可是,又怎能甘心?

論文韬武略,他比不了孟觀潮,卻遠勝老大老二。

他也有抱負,也想在官場大放異彩,甚至青史留名。

到頭來,卻落得個留在家中打理以往根本輕蔑視之的瑣事。有一句話,孟觀潮沒說錯,要他打理庶務,的确是趕鴨子上架。

經年累月硬着頭皮去做所謂的分內事,在人前謙和有禮,私下裏,心魂越來越不受自己控制。

心裏仿佛被埋下了邪惡的種子,逐日成長,幻化為最邪惡歹毒又最為人不齒的惡魔。

他知道,但也真的,無法控制。

四娘的事情,只要她說出真相,那麽,他一定會被逐出家族,而在之後,不要說老四,就連老大老二都斷然容不得他,一定會派人将他滅口,一面家醜外揚。

太了解了。所謂的三個手足,他再了解不過。

可是大錯已然鑄成,他也已沒有回頭的機會。

拈在指間的棋子終是落下。

這麽多年了,他自然不會庸庸碌碌,放下對老四的殺意。只是,他動不了老四,只能戳他的軟肋。

與老四的恩怨,是無從化解的,沒有人會寬恕數次想取自己性命的人——這一點,對他們是一樣的,都在等一個最好的機會。

他是等不到了,只有破釜沉舟一條路。

到了這關頭,不得不動用藏得最深的一顆棋子了。

他揚聲喚來心腹,取出名帖,沉聲吩咐下去。

太夫人房裏,徐幼微坐在東次間的太師椅上,如意乖乖地由她抱着,任由她輕撫着背毛,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徐幼微一面哄着如意,一面望向婆婆,懇切地道:“娘,等會兒我想去看看四娘。”

太夫人想了想,“一起去吧。”又問,“是不是聽說她的蹊跷了?”

“是。”徐幼微語聲和緩,“我跟李先生說了,今日實在打不起精神,請假了。”

太夫人失笑,“你啊。”

徐幼微赧然,“娘,對您來說,這事情或許不算什麽,但對我來說,不一樣的。”

“你擔心我,我看出來了。”太夫人眼中盡是欣慰與喜悅,“吃完早膳還賴在我這兒,不就是想要陪着我麽?”

“随您怎麽想。”徐幼微嫣然一笑,“反正今兒是賴定您了,您可不準攆我走。”

太夫人動容,“傻孩子。什麽事都不會有。”說着下地,“走,我們這就去見四娘。”

“嗯!”徐幼微随之起身,動作輕柔地把如意放在椅子上,摸了摸它的頭。

如意喵嗚一聲,茫然地看着她。

徐幼微回身對它歉然一笑,随着太夫人去了東廂房。

東廂房的寝室中,雙玉、雙成一如王嬷嬷吩咐的那樣,這會兒寸步不離地服侍在四娘近前。見到太夫人和徐幼微,齊齊恭敬行禮,随後搬來兩把椅子,請婆媳二人落座,位置都離四娘有一段距離。

這種無言的防範,對四娘而言,何嘗不是一種壓力。

四娘正在床上小憩,此刻聞訊,自是匆忙下地,恭敬行禮。

太夫人與徐幼微俱是擡手示意免禮。

四娘起身站定,望着婆媳兩個,期期艾艾的,不知說什麽才好。

太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住她。

徐幼微則往一眼婆婆,“娘,我想和四娘說說話。”

“行啊。”太夫人的笑容裏,有着不自知的寵溺之情。

徐幼微得到婆婆的允許之後,想法愈發篤定,便目光沉靜地看住四娘,“前天,西院的庶務出了天大的纰漏,三老爺責無旁貸;昨日,便有了你經過內宅重重關卡摸到後花園自盡的事兒。也真不能怪你小叔心生狐疑。我回過味兒來,才覺得這事情不簡單,而你的腦筋之靈光,委實不可令人小觑。”

四娘整了整衣裙,端端正正地跪倒在她面前。

徐幼微娓娓道:“你若是有莫大的委屈,利用這機會跳出來,對三老爺定是雪上加霜,能将他置于死地。這期間,可是連長房都利用了。

“你若是沒有委屈,也是機關算盡了,你們西院正在與你小叔打擂臺,你這尋死覓活的一出,不論真假,你小叔都會遂了你的心思,将你帶回東院。

“可是,你小叔到底是怎樣的明察秋毫,經了他對你的那番敲打,你該比我更清楚。

“你身上的淤傷,我已知曉。因何而來,卻只有你自己清楚。

“你才十三歲。

“可是,你也已經十三歲,是非輕重,已經能夠分辨。

“你小叔給了你一晝夜的時間權衡,在我看來,這時間是有些富裕了。換了我,也就給你一兩個時辰。自然,這是我一家所言。

“你很明白三老爺——也就是你父親一些話意味的是什麽,你很清楚,他極可能傷及無辜。

“你不妨設想一下,西院哪個人的分量,比得起東院哪怕一個丫鬟的性命?——你要不是明白這一點,怎麽會有昨夜做戲尋死的事?若不是明白這一點,那你就是三老爺的奸細,用苦肉計博得太夫人的憐惜,從而施用最歹毒的伎倆。

“要是東院無辜之人受牽連,就算你小叔放你一條生路,我也不會答應。我再不成氣候,收拾你,還不在話下。

“話放這兒了,你自己品。”

太夫人唇畔的笑意更深,對四娘道:“你四嬸想說的,正是我想對你說的。是非輕重,你自己權衡。至此,我們已經是好話歹話都說盡了,何去何從全在你。”

徐幼微啜了一口茶,似是自言自語一般地道:“事有萬一,萬一昨日長房在後花園當差的人疏忽,也就溺斃了。死都死得起,還有什麽好怕的?”

四娘膝行到她跟前,雙手猶豫着撫上她膝頭,眼淚止也止不住地落下,“小嬸嬸……您說的,我都明白……我只是……我是自作聰明了,從頭到尾,都瞞不過小叔,可是……我要怎麽說?我又該從何說起?我……太髒了……”語畢,失聲痛哭。

徐幼微與太夫人俱是現出驚訝之色:以往那麽活潑的女孩子,怎麽會忽然變成這樣的?難道慣有的表象都是能夠瞞天過海的強顏歡笑麽?

午間,孟觀潮趕到寧府。

老爺子的請帖送到孟府已經是第二回 了,第一次是上次休沐,他真沒時間;到了這第二回,不論怎樣,不管時間是否合适,都要挪出時間赴約。

席間,他吃出一道梅菜扣肉的做法比家裏更地道,就建議道;“打明兒起,讓我家的廚子來偷師學藝吧?小五肯碰的葷菜可不多。”

寧博堂揶揄孟觀潮:“沒人不知道你對小五好,人前怎麽就不能遮掩着些?”

孟觀潮卻道:“您二老這是幹嘛呢?逮住機會就給人上課,真讓人瞧不下去。”

寧博堂揶揄孟觀潮:“沒人不知道你對小五好,人前怎麽就不能遮掩着些?”

孟觀潮笑眉笑眼的,“這不是天經地義的?我要是娶了小五又不好好兒待她,人前人後都端着不搭理她,跟和她有仇有什麽區別?可我要是跟她有仇,又幹嘛娶她?瘋了?”說着就蹙了蹙眉,“什麽年月啊,對媳婦兒好都成不是了。”

“一串子車轱辘話,也難為你好意思說。”寧博堂想了想,樂了,“這是什麽年月?——你當帝師的年月。”

孟觀潮想想,也笑了,端杯敬老爺子。

因着午間這一番趣談,他情緒更為舒緩,因而頭腦也就愈發冷靜,再一次斟酌過在府中的布置之後,才放下心來——在以前,這是沒可能的事兒,他決定的事,便再沒有轉圜的餘地,不容任何人質疑。

幼微沒質疑,是打一開始就擔心、驚恐。

但願,此事過後,她能真正對自己放心。

而若是腥風血雨的局面……

他控制不住的,眉心直跳。

下衙時,回府的路上,遇見了策馬獨行的原沖,不免下車去,打量一陣之後,含笑詢問對方:“這德行,想死了不成?”

原沖竟是認認真真地點頭,“想死了。你給我安排身後事吧。”

“……”孟觀潮這輩子頭一回語凝了,沉了好一會兒才道,“安排不了。你要是莫名其妙的死了,我再查不出根由的話,那我只能把你刨出來鞭屍。”

“吓唬誰呢。”原沖的反應,竟是輕描淡寫地按了按孟觀潮的腦門兒。

孟觀潮當即惱了,“兔崽子!找收拾是吧?”

原沖慵懶地望了他一眼,“嗳,你就說你能怎麽着吧?”之後,聽到觀潮微不可聞的斥責,至于是什麽話,不需想,再歹毒,嘴裏也蹦不出髒字兒。

那是孟觀潮的修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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