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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1)

二老爺斟酌多時才應聲:“那你這意思, 不就是要與我們分家各過了?父親臨終前……”

“少東拉西扯。”孟觀潮淡漠以對, “本就各過各的維持了六七年,眼下缺錢了,搬出父親壓我?你要不要臉?”

二老爺面色鐵青, 卻被噎得無言以對。

孟觀潮道:“不服我這安排也行, 明日我就遞個訴狀到順天府, 讓順天府尹評評理。”

二老爺立時道:“那怎麽行?斷然不可!”孟府若是到了順天府打官司, 那麽, 三兄弟與太傅不合的事情便會傳遍街頭巷尾, 到那地步,誰還會顧及着太傅給他們好處?

大夫人附和道:“那絕對不行,也犯不上。四弟, 你別動氣, 有事好商量,慢慢商量……”

孟文晖始終緘默不語。其實,他在過來時的半路就後悔了:在徐幼微面前,他能說什麽?不論說什麽,都要給她個唯利是圖的印象。做不到。

大夫人此時卻望向徐幼微,“四弟妹,你說呢?”

徐幼微閑閑地道:“關乎庶務, 又是長房二房三房的庶務,與我無關,不便置喙。”

大夫人多看了她兩眼。她是什麽都知道了,還是天生性子綿軟, 徹頭徹尾的遵循夫為妻綱?

孟文晖斂目看着腳尖,若有所思。

孟觀潮沒興致再與他們說話,“該說的我已說了,抓緊辦。”語畢端茶送客。

三個人來時氣勢洶洶,離開時卻是滿臉頹然。

孟觀潮和幼微洗漱歇下。

對那二十一萬兩銀子,徐幼微先前只是聽他提及,這時候深思,便覺得成事的難度太大了,“真是想象不出,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孟觀潮漫不經心的,“高明些的仙人跳而已。”他手掌落在某處,“這叫做仙人撫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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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幼微失笑,推開他的手,“沒正形。”

孟觀潮笑着威脅她:“乖乖的,不然撓你癢癢。”

徐幼微一聽就怕了,笑着用錦被裹住自己,往裏邊躲去,“欺負人。怎麽好意思的?”

那邊立刻追着纏上去,手輕輕松松地探入錦被,“徐小貓,欠收拾了是吧?”

“快起開,不帶這樣兒的。”徐幼微笑着捉住他的手。

夫妻兩個笑鬧成一團。

燈燭已熄滅,室內安靜得只聞彼此的呼吸聲。

原沖頭枕着雙臂,睜着眼睛,對着滿室昏黑。

你到底在做什麽?他問自己。

不知道。

看着她孤單又透着哀傷的背影,心裏難受、窩火,便克制不住了,只想把她拎到身邊,也那麽做了。之後如何,壓根兒沒想過。

迄今所有的耐心、等待,幾乎全部給了身邊的女人。

到頭來,得到的是什麽?

在攜手度過最甜蜜的光景之後,她留下一封莫名其妙的訣別信件,消失在他生涯。

那滋味……有一陣,他都要魔怔了。

派親信找過小半年,沒有下落。

終于清醒過來,面對被放棄的事實。不再找了,放她自由自在地生活。那是他最後能為她做的。

代價委實不小。

日複一日,月複一月,他知道,自己被那段感情廢了,再不能夠接受別的女子。

偶爾還是鑽牛角尖,回想自己做錯了什麽、忽略了什麽,或是擔心她已出了意外,香消玉殒,永遠的,離開了他。

絕望、無望。

那樣的日子,是怎麽熬過來的?

是觀潮得空就喚他一起喝幾杯,有時天南海北的閑聊,有時只是相對默默地喝酒。

觀潮那個人,犯渾的時候,能把人氣得吐血,但真正走近了,确然是有着千般好處的益友。

觀潮不知道他為何消沉、低落,從沒問過。但是,有意無意間提醒他,男人麽,這一生都要擔負的事情不少,譬如抱負、親人、友人、姻緣甚至嗜好,失了一兩樣,還有其他。

他就掰着指頭數,說要是這五樣沒了三四樣呢?

觀潮笑了,說到那地步,就可以厭世了,可以往死路上折騰。

他笑了一陣,想一想,說真是。

有些話,嫌矯情,便一直沒與觀潮說過。

譬如與之澄,過去的事情了,沒必要再提及;

譬如在軍中一邊掐架一邊生出的惺惺相惜,承認觀潮是用兵的奇才;

譬如在之澄父親那件事中觀潮與老國公爺的力保,他由衷的感激。

關系轉好的時候,慢慢知道觀潮的不易。孟家的情形,在他這種自幼合家和睦的人而言,簡直匪夷所思。難以想象,觀潮是如何在三個如狼似虎的兄長算計之下長大的。于是有些明白,觀潮偶爾現出的嗜血的狼性,是自幼形成。

親如手足之後,他開始大事小情地幫觀潮減免煩擾,正如觀潮不問緣由地護着他一樣。

等到觀潮的親事落定,他一聽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觀潮成親兩個月後,問了問徐家小五的病情,聽完嘆息一聲,又微笑。

當時在想,自己這點兒事情算什麽?好兄弟比他過得倒黴百千倍,人家都沒怎麽樣,自己還有什麽看不開的。

就算看不開,明面上也得好好兒過日子,當個盡職盡責的官,做個孝順的兒子,協助唯一的知己——事情也不少,足夠将每一日填的滿滿的。

時光就在忙碌中消逝。他不肯尋覓新人,也不想再見到她。

就這樣吧。

擁有過、失去了、心死了。可以塵封了。

可世事難料,她以最讓他意外的形式回到了帝京。

他側轉頭,凝視着她的面容,恬靜、柔和。

睡着了。

居然睡得着?

無名火讓他再一次失去冷靜理智,伸出手去,毫不客氣地拍醒她。

李之澄立時醒轉。

他欺身過去,予以滿帶懲罰、侵襲的親吻。

他吮吻着她唇瓣,讓她感知到他氣息燙熱。

她漸漸失力,無力掙紮。

她只能模糊地出聲讨饒:“原沖,別這樣……我們,沒關系了……”

唇瓣被重重一咬,她只能噤聲。

原沖雙唇滑到她耳畔,語聲低啞:“我和你,是你一廂情願地斬斷關系。我從沒那麽想,從沒認為你與我再無幹系。你趁早死了那條心。”

李之澄腦子混沌一片,他燙熱的呼吸吹拂耳邊,心跳又快了一些。

她錯轉身形,極力想要離他遠一點。

原沖卻不允許,末了更是因為發覺她在躲避什麽而含住她耳垂。她所有的軟肋,他都一清二楚。

李之澄身形僵住,覺得臉頰更熱了。

原沖因為發現她這變化,心情忽然好了許多。牙齒輕叩,舌尖碰觸,壞心地厮磨口中那顆玲珑耳垂。

李之澄呼吸不再掙紮,甚至于垂了眼睑,溫柔輾轉地回應。

原沖緩緩放開了她手臂。

李之澄竟也沒趁勢尋找利器,更無推拒,反而環住了他肩頸,緊緊依偎在他懷裏。

她微微側臉,輕微而急促的呼吸間,雙唇落在他臉頰,末了吮吻他唇角。

骨感的素手擡起,滑過他眉宇、輪廓,在他下颚停止,清澈目光凝住他星眸,語聲輕柔:“今日你想怎樣,随你。只是,明日我就讓孟夫人發現我與你有染,把事情鬧大。”

原沖有些啼笑皆非,這手段夠荒謬,也夠狠。只有這個小瘋子才說得出。她若是哭得梨花帶雨、好歹訴幾句委屈,他也會罷手。可她倔強、惜命,不屑于為這種事落淚,更不屑以這種事賭上性命。

“你所依仗的,不過是我不想勉強你。”他語聲宛若嘆息,指腹在她心口微動,手勢涼薄,“如果這兒不認可,我再要你,又有何用?”

語畢,不客氣地咬了她一口。

李之澄漠然忍下那點疼痛,“認可你、不需你勉強的人比比皆是。”她的手再次覆上他俊顏,“這一張臉,何愁無人生死相随。”

“若是相伴無趣,相對無話,寧願孤單。”原沖扣住了她的手,和她拉開一點距離,“誰願相随我就要接受?我願與你做夫妻,你怎麽不接受?”

李之澄語氣清冷,“你已經心存質疑,有了過不去的坎兒,如此,不如孑然一身。”

“對。我怎麽能忘記,這女人曾那樣絕情地離我而去。”原沖笑意寥落如晚來秋風,他拍拍她的臉,放開她,語聲恢複平靜,“睡吧。今晚再不會擾你。”

李之澄輕輕地透了一口氣,“多謝。”

多謝?他諷刺地笑了笑。之後,他就眼睜睜地看着窗戶,直到天色微明。

他起身穿上外袍,走到院門外,心腹長安已經在等。

“怎樣?”原沖問。

長安禀道:“小的帶人裏裏外外搜查了幾遍,沒找到任何可疑之物。李小姐現在用的下人也無異狀,是帶着兩個孩子的一對兒夫妻。”

原沖嗯了一聲。雖是意料之中,仍是有些悻悻然。毫無所獲,那麽,他把她劫到這兒的行徑,在她看來,跟瘋子有何差別?

她愛怎麽看就怎麽看吧。破罐兒破摔了。

略一思忖,他吩咐道:“安排最妥當的人,把那宅子裏的人監視起來。白日李小姐去孟府的時候,不用管。”

長安道:“小的明白。”

原沖伸了個懶腰,“備馬。馬車留着送李小姐。”

長安稱是。

原沖策馬回了原府。不用上大早朝,便趕在去衙門之前,到雙親房裏點了個卯。

他徹夜不歸是常事,原老爺子和老夫人不以為意,只是随口問了一句,聽他說去同僚家中議事了,便不再提。

原沖想了想,問:“我能不能搬到什剎海住一陣?”前兩年,和觀潮一起在什剎海那邊添置了別院,比鄰而居。

原老爺子大概是起床氣還沒消,徑自呵斥一聲:“做夢!”

原老夫人萬變不離其宗:“先娶媳婦兒,你成家之後,凡事好商量。”

原沖立時頭大,拔腿開溜,“我去衙門了啊。”

早間請安的時候,長房、二房、三房的人都有些打蔫兒。拜大夫人和外院一些下人所賜,西院二十一萬兩虧空的事,已經傳得阖府皆知。

引起徐幼微主意的,則是三夫人和四娘。不知何故,母女兩個都是眼睛紅紅的,神色有些呆滞。

回到卿雲齋,更衣時,侍書禀道:“奴婢安排了一名小丫鬟,和三房一名婆子經常走動着。一早,小丫鬟打聽到了一些事。”

“哦?”徐幼微問道,“快說來聽聽。”

侍書道:“昨夜子時之後,三夫人和四小姐哭鬧不休,三老爺對她們發了好大的脾氣,惡聲惡氣的。可惜的是,三房的管事讓院子裏的下人一并回房,那名婆子就只隐約聽得到聲音,卻聽不清說的是什麽。”語畢,也現出遺憾之色。

“有進展就要知足。”徐幼微穿好道袍,轉到妝臺前,從錢匣子裏取出幾個封紅,“給那小丫鬟打點人用,不夠了再來找我拿。叮囑她,行事千萬小心,自身安危最要緊。”

侍書笑着稱是。

徐幼微笑盈盈的去了後花園,已經習慣了,每日上午與李之澄、逐風相伴度過。

西院亂糟糟的。

二老爺請了三天假,找了幾名精于寫算的人,要過一遍公中的賬。

大夫人一聽,生怕二房三房把公中所餘的銀兩也算計走,忙讓孟文晖、孟文濤帶着人手過去,一并查賬。自己則給大老爺寫了一封長信,将這兩日的事原原本本告知,喚人六百裏加急送到夫君手裏。

賬房中,一堆人忙碌着。

二老爺和孟文晖坐在隔壁的房間,各端着一盞茶出神。

二老爺琢磨的是,銀兩的是究竟是老四算計老三,還是老三監守自盜。

确信無疑的是,不論是誰搗的鬼,都不會留下憑據,沒法兒查。

老三的頭腦比不了老四,但比他和老大要靈光,也不是沒可能出陰招算計家産。

二老爺望向孟文晖,問道:“文晖,眼前的事,你是怎麽想的?”

孟文晖慎重地道:“我年紀小,眼力不濟,怎麽敢議論這種事。”

“你是長房長子,就要成家了,家裏家外的事,都該心裏有數。”二老爺神色溫和,“只是說閑話。你怎麽想的,就怎麽說。我現在都雲裏霧裏的,你說什麽,也就沒有對錯可言。”

孟文晖牽了牽唇,“在我看來,這件事,不像是我小叔所為。”

在他的角度來看,這件事真的不可能是孟觀潮做的:

孟觀潮太在意徐幼微,四房又分明是一心一意過自己的日子,近期來看,光景好得很。

那麽,在這種時候,孟觀潮怎麽可能把孟府的暗流洶湧告訴嬌妻,告訴了又有什麽用?

以孟觀潮的傲氣,如果事情是他所為,又怎麽可能當着嬌妻的面兒與長房二房談論家産的事?他就不怕妻子認為她太過歹毒貪財?

“這話怎麽說?”二老爺的态度更加柔和,身形前傾,做出用心聆聽的姿态。

孟文晖就把所思所想說了一遍,末了又道:“您知道,我是最不該給他說好話的人,但這件事……”遲疑片刻,話鋒一轉,“中秋節的時候,我父親有家書送回,要三叔轉告小叔,給我安排個差事。小叔說不可能,還讓小叔轉告我,閑來不妨跟着三叔打理庶務,孟府的家産,不該長期由三房把持着。”末一句,原本是該由長房打理,他又不傻,自然要改動一下。

二老爺聽了,目光微閃,沉默良久。

下午,常夫人來了。

自中秋到現在,這是她第三次來卿雲齋。

兩人算得熟稔了,徐幼微請她到宴息室喝茶、說話。

常夫人主動提起了那個不着調的堂兄,很是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家父和他怎麽想的,竟然異想天開,要去錦衣衛。

“結果這事情鬧的……我家老爺沒瞞我,擔心我誤會太傅,我有什麽好誤會的?

“不管誰都好,把我堂兄攆出來就萬事大吉了——他在錦衣衛,能做什麽好事?早早滾出來,總比犯了掉腦袋的大罪要好。”

徐幼微不接話,只是笑了笑。

常夫人面帶愧色,“只是委屈了太傅,要他纡尊降貴,給我家老爺做面子。唉……”

徐幼微笑道:“也是常事。”看得出,孟觀潮對這件事的火氣也就那麽一會兒,并沒放在心上。歸根結底,交情不夠深的人,他才不會動真氣,權當成了官場上你來我往的相互利用。

徐幼微越是态度淡然,常夫人就越确定,自己夫君在太傅心裏的分量還不夠。說句不好聽的,他孟觀潮真是看得起誰才跟誰上火生氣。她委婉地表态:“我跟我家老爺說了,日後我娘家的事,我來管,不準他摻和了。那種錯,可絕不能有二回。”

徐幼微親自給常夫人續了一杯茶,“你們也不容易。”

心裏則覺得,常夫人在常洛面前,大抵是說一不二的地位——什麽事讓你管你就得管,不讓你管,你就一邊兒涼快去。

她要是對孟觀潮這樣……涼快着的就只能是自己了。

常夫人不知她所思所想,笑着解釋道:“家父是長子,小時候家中十分拮據,他沒有讀書的腦子,我二叔卻是讀書的好苗子。

“因此,他讀了幾年書之後,就主動幫我祖父祖母打理家事,賺銀錢給我二叔請了更好的坐館先生,再供我二叔考取功名。

“他肚子裏沒什麽墨水兒,見識有限,深以為憾,所以,有了兒女之後,一門心思地讓我們飽讀詩書。

“缺點再多,可也算是情有可原吧。”

徐幼微颔首一笑,啜了一口茶,道:“男子在外面的事,我們不管,聽聽也就罷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論混帳,誰比得過她的祖父、二叔和大哥?什麽又叫做有情可原呢?凡事不都得權衡個輕重麽?

反正,常夫人就算說出個大天來,她也沒法兒對常洛那位岳父生出半分好感,連帶的,對常洛最初先入為主的好感也沒了大半——誰叫他們生事,委屈觀潮的?

太傅什麽事都經得起,所以就該生閑氣?這是哪家的道理?

常夫人聞音知雅,讪讪的一笑,問起林漪的情形。

這是徐幼微願意談及的話題,現出由衷的笑意,說起林漪的功課情形。

常夫人盤桓到未正離開。徐幼微親自送她到卿雲齋院門外。

往回返的時候,外院小厮來禀,徐檢來了。

徐幼微想了想,“請他到垂花門東側的花廳。”吩咐完,卻回了正屋,把一個快完成的絡子打完。

李嬷嬷看得一頭霧水。

徐幼微讓徐檢等了小半個時辰,才施施然去了花廳。她故意的。

徐檢已經等的有些煩躁,見到徐幼微,還是扯出笑容,站起身來,“小五。”

徐幼微行禮,落座後,展目打量,見徐檢清瘦許多,雙手看起來倒是與尋常人無異。

徐檢留意到她視線,擡了擡右手,“吃飯穿衣這類瑣事稍稍有些吃力,只是,不能拿筆了。”

徐幼微哦了一聲。這樣說來,原沖還是手下留情了。她聽說過這類事,下狠手的話,兩只手根本什麽都做不得。她問:“來見我,是為何事?”

徐檢瞥一眼服侍在側的侍書怡墨。

徐幼微權當沒看到,閑閑喝茶。

徐檢只好道明來意:“我是想,我的事情,就這樣吧。可是,我父親卻也落得個丢官罷職的下場……這事情,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

“你問我麽?”

徐檢不知道她為何這樣說,“自然。”

“在我這兒,絕沒有了。”徐幼微語聲和緩,“在太傅那兒,也不能夠了。”

“……”徐檢愣住,好半晌才緩過神來,“你……”

“我怎樣?”徐幼微用眼神單純目光清澈的大眼睛看住他,“你自己做了什麽事,要我講給你聽麽?你往太傅身上潑髒水的時候,還記得自己是出自書香門第麽?”

那件事,每每想起,都是一肚子火氣,提起來,便是滿心憤懑。只是,她自幼受師母教導,凡事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已非剛醒轉的時候,除了不需掩飾情緒,或是無法控制,人前都能做到不動聲色。

徐檢面色陡然一變,“你怎麽會知道的?”

“我不該知道麽?”徐幼微反問。

“……”

徐幼微靜靜地看着他,語氣仍然和緩:“大哥,終有一日,你也會娶妻成家,到時不妨想想,若是有人那樣揣測你與妻子,并寫出不堪入目的東西,你作何感想。又不妨想想,是不是只有你被潑了髒水,你的妻子又被人置于了怎樣不堪的境地。

“不論出于怎樣的目的,你怎麽能那樣做?怎麽想的?

“如果不是有十幾年的兄妹情分,讓我說,你已不是有辱斯文,分明是衣冠禽獸。

“你死不足惜。

“二叔教導出了你這樣有辱門風的子嗣,責無旁貸。還想起複?

“如今在家裏安生些,日子也就這樣過下去了。

“若不安生,我倒真的要恃寵而驕一回,尋死覓活地求太傅把你們關進诏獄。”

侍書、怡墨訝然地睜大了眼睛。一番話,其實是很戳人心窩子了,四夫人偏就用那麽柔柔軟軟的語氣說了出來——這本事,一般人可學不來。

徐檢一張臉已漲得通紅。

徐幼微從容起身,步調優雅地走向門外,“言盡于此。我與往死裏埋汰我和夫君的人,日後無話可說。”

“小五……”徐檢站起身來,滿臉羞慚。只是,徐幼微的身影已翩然離開。

走到垂花門,徐幼微步上石階,有人喚道:“四嬸。”

她腳步一滞。那語聲,再熟悉不過。是孟文晖。

她緩緩轉過身形。

孟文晖走到近前,躬身行禮,“見過四嬸。”

“免禮。”徐幼微神色漠然,“何事?”心裏有火氣才會說重話——她這會兒情緒惡劣,再對上這樣一個讓她憎惡的人,自然難以平和以對。

孟文晖很清楚地感覺到,她态度與平時有異。難道,是因為昨夜的事,認為他和母親二叔一樣,有意冤枉小叔?

應該是吧。

他連忙笑道:“我是來找太夫人,求她老人家借幾名得力的人手給我。長房、二房、三房那邊這幾年的賬目,要全盤清算。而且……”頓了頓,他有點兒窘,“我娘和三叔起了争執,三叔說要将內宅的賬目一并徹查。”

事情越來越有趣了,正在順着觀潮估算的情形發展。她颔首,“那你就快些過去吧。只是,太夫人答應與否,你都要體諒她老人家。”婆婆一定不會答應,這是必然的,至多是給孟文晖推薦幾個人。

孟文晖立時眉眼含笑,“侄兒明白,四嬸放心。”随後,等着她纖細窈窕的身影進到垂花門,上了青帷小油車,才舉步前行。

一面走,一面想着她的容顏,她格外動聽的語聲,心就一抽一抽的疼起來。

一念之差,便錯失了她。永遠的,錯過了。

想得到,除非孟觀潮暴斃。

當晚,孟觀潮回到府中,如常和幼微帶着林漪去請安,陪着母親用飯之後,被母親留下說體己話。

徐幼微帶着林漪回了卿雲齋。

孟觀潮一面細細地品茶,一面反思,這一陣有沒有惹母親不悅的行徑。

應該沒有吧?

太夫人微笑道:“下午,常夫人、徐檢去過卿雲齋,前者,幼微好聲好氣地款待,後者則是在垂花門外的花廳見的。”

“嗯。”孟觀潮颔首,“您想說常洛犯糊塗和徐家的事兒?”

“對。”

孟觀潮笑一笑,“常洛那件事,不算什麽。他就那樣兒了,我約束着他一些,橫豎不會在公務上繼續犯糊塗。說白了,想當錦衣衛指揮的大有人在,錦衣衛與我交情不錯的人,不只他一個,只是,別的都不便登孟府的門而已。”

“這些我自然清楚,料想着幼微也想見的到。那孩子,是真的聰慧識大體。”太夫人笑吟吟的,“我就是比較着你和常洛對岳父家族的态度,覺得很有些意思。”

孟觀潮微微揚眉,“有什麽意思?不外乎是有人上趕着找我玩兒命,常洛則替岳父的事兒玩兒命。”

太夫人輕笑出聲,“你們要是能折中一下就好了。”

“話可不能這麽說。”孟觀潮笑笑的,“人不同。”

“的确,人不同。”太夫人凝望着他,“幼微一定是已經知曉徐檢做過什麽事了,要不然,今日也不會讓徐檢在垂花門外的花廳等了小半個時辰,去見人,又是片刻即回返,不需想,對徐檢定是沒好話。她這樣做,是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孟觀潮當然品得出,為此,心海就泛起了溫柔的漣漪。

“她是為你着想,也打心底的體諒你。”太夫人道,“同樣的事情,要是換了常夫人,你試試?打一開始,就跟你鬧翻天了。”她在錦繡堆裏這麽多年,一般的門第中的事,都知曉一些。

孟觀潮失笑,“幼微不是那種人。是那種人的話,也成不了您的兒媳婦。”

“這還用你說?我只是要你将心比心。”太夫人笑道,“你不能因為幼微懂事,就無所顧忌。正因為她的懂事明理,我們才要多為她設身處地地考慮。”

孟觀潮神色鄭重地望着母親,“您說,我聽着。”

太夫人道:“你爹爹在世的時候,做派跟你有的一比,我為了孟府與娘家的隔閡,着實生過幾年閑氣。那可真是兩面不是人,兩家哪個見了我,言語都像刀子似的。那滋味,不是狼狽、窩囊,是屈辱。

“你不在跟前兒的時候,我偶爾會犯糊塗,想着這一生到底圖個什麽?就圖個活得不人不鬼的處境麽?幸好,轉眼就能瞧見你,便知曉我的盼頭在哪裏。

“再說你,千辛萬苦地熬到現在,為的難道不是與她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你們過得安逸,我才能過得舒心。

“四郎,瑣碎小事、家長裏短生出的矛盾,日積月累的,就會成為致命傷。

“幼微是你認準的人,沒有她伴着你……我知道你的性子,沒有她,這一生大抵都要孤孤單單地度過。不為這個,我怎麽會同意這麽親事?又怎麽會……怎麽會有那些糟心的事兒……

“你曉得,我不是處處循規蹈矩之人,也并不在乎外人诟病你跋扈乖張得厲害,瞧着你難受的時候,總恨不得親手把徐家多餘的枝條減掉,給我的兒子一份清淨。

“可是,那不行。

“連累的幼微疼一分,你就疼十分。我更疼。

“這些,你大抵沒認真想過,我便與你絮叨幾句。

“凡事往長遠看,真不能由着性子來。你不能總是做着好人卻落不到一聲好。

“與家裏三個房頭不睦,不定何時就有人想找你拼命,若再與岳父家也鬧得不成樣,那或許就是我與你爹爹的罪過了——沒教好你。

“長此以往,皇上能跟你學到的,怕也只有專橫跋扈。”

語氣很柔和,話卻是很重了。

孟觀潮斂目思忖多時,擡起頭來,“娘,我記下了。日後,盡量吧。”

“話說三遍淡如水。”太夫人拍拍他的手,“這些事,我只望你不會再讓我耳提面命。”

他嗯了一聲。

“答應我。”太夫人神色鄭重,“我所求的,也不是要你低聲下氣遷就誰,只是讓你改改做派,手法柔和一些,大面上做得好看些。退一萬步講,多些耐心,循循善誘的本事,你總是有的。”

“……”孟觀潮沉默多時,“我記住了。”

“只記住可不行,答應我。日後,把徐家不成器的人往正路上引。”

“……我答應您。”沉默之後,孟觀潮終于給出承諾。

太夫人卻還覺得不夠,“若食言——”

“家法伺候。”孟觀潮笑了,“說起來,有些年沒挨過板子了。”

太夫人笑出來,“回房吧。得了你的準話,我也能睡個安生覺了。”

回卿雲齋的路上,慎宇禀道:“大公子下午求見太夫人,在垂花門遇見了四夫人,請安行禮,說了幾句話。”之後說了孟文晖找太夫人的理由。

孟觀潮唯一颔首,“太夫人怎麽說?”

慎宇回道:“太夫人沒管,委婉地給大公子推薦了兩個人。”

孟觀潮嗯了一聲,心裏想着,孟文晖這一陣來東院的次數,是不是勤了些?過來的理由,是不是都是可有可無的?——分明都是派管事就能辦的。

這小子……

他磨了磨牙。

回到房裏的時候,他自然已神色如常。

歇下之後,孟觀潮說起徐檢登門的事,問她:“你怎麽知道那件事的?”

“耍花招問出來的。”徐幼微道,“怎麽,犯了你的忌諱?”

“不是。”孟觀潮擁着她,“只是想,你又是何苦來,生那種閑氣做什麽。”

“只準你生悶氣,不準我陪着麽?”徐幼微蹭了蹭他肩頭,“惹禍的可是我娘家的人。不讓我知情,其實也有些不妥當——我不知道他們犯了什麽錯,再遇到什麽事,可能就有失偏頗,甚至誤會你。”

孟觀潮認真思量片刻,“有道理。往後只要不是讓我家小貓跳腳的事,我都告訴你。顧不上的時候,你只管問我。”

她笑着嗯了一聲。

“小貓。”他語氣格外的溫柔,“往後,我們幫着徐家把日子往好處過。這也是娘提點我的。”

“嗯!”她用力點頭,卻是不知為何,心裏酸酸的,眼睛也有些酸澀。只是想說:你們不是一直在那樣做麽?眼下,還想做得更好。

他吻上她的唇。

她回應着。

沉浸在旖旎之中的夫妻二人無從想到,同一時間的西院,正有人萬念俱灰,要以性命做賭注:

各處已經落鎖,各房的人已經歇下,內宅陷入一片昏黑。

兩道纖細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溜出小院兒,轉入夾巷,去往後花園。

光線昏暗,兩個人又不敢用燈籠照亮,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摸索着走。

走在前面的人一個不留神,摔倒在地,跟在後面的人毫無防備,也随之摔倒。

兩個人一聲不吭,默默地爬起來,相互扶持着,繼續往前走。

一路所經的落鎖的門,都有值夜的婆子看守。

兩個人分明是早有準備,微聲言語着,塞銀子給值夜的人。

值夜的人覺出落到手裏的荷包沉甸甸的,輕聲叮囑着快去快回,便開門放行。

終于,兩個人走到了後花園的湖畔。

夜色籠罩下,後花園裏靜悄悄的,只聞風吹過草木的聲息。

站立片刻,一個女孩遲疑地道:“您……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回應的人語聲低啞,“你也知道,我只有這一條路了,再沒別的法子好想。”

“如果告訴太夫人或四夫人……”

“我是要告訴她們,可是,沒個由頭的話,怎麽能到她們跟前?你也看到了,除了請安的時候,他們不準我去東院。就算有機會過去,我又從何說起?”

“……也是。但是,這樣終究是太冒險了。”

“冒險?最兇險不過就是一死。到了今時今日,我還有什麽好怕的?只是不甘心罷了。”

“那您小心,千萬估算好時間。”

“你也是,返回去的時候當心。”

這番交談之後,一個女孩離開,一個女孩則留在原地。

留下來的女孩,良久一動不動,定定地望着湖面,直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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