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李之澄微笑, 側轉身, 打個請的手勢。
原沖背着手,閑庭信步一般,走進院落, 在花架子前的石桌落座。
李之澄關上門, 徑自去了耳房, 稍後, 親手端來一個托盤, 托盤上有一壺酒、一個酒杯、兩盤點心。她為他斟滿一杯酒, 擡手相請,随後在他對面落座。
院中植着茉莉,在午夜, 那清香格外怡人。
原沖自斟自飲了三杯酒。酒一般, 但他需要這東西緩一緩。
放下酒杯,他凝視着李之澄,看着這個在他生涯中消失了四年的女子。
李之澄若無所覺,擡眼望着深藍夜空。
原沖問道:“令堂——”
“兩年前病故了。”
“你表哥——”
“不知下落。”
“有沒有要與我說的話?”
李之澄這才望向他,柔和地說:“沒有。”
原沖咬牙。想發火,但竭力克制着,一再用觀潮對自己說過的話勸慰自己。
沒錯, 有個相識多年、記挂多年的女子,不容易。
這一生,只能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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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話與自己說,興許是有難言之隐。有口難言罷了。
一定是。
那麽……
他看牢她, 又問:“這四年,就當做了一場夢。四年前你答應嫁我,再不分離,今日怎麽說?”
李之澄不急不緩地回答:“不嫁。”
如昔美麗的雙眼,目光平和;如昔美麗的面容,神色平寧。像是在回答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問題。
她就是這樣的人,為你付出多少,将你傷到多深,都是平靜的理所當然的态度。
“好。很好。”原沖笑了,自己也沒想到能笑出來,“我沒想過再見到你。”
“是不該相見。沒法子。”
“既然見到了,日後,不論我做什麽,別怪我。”
她一笑,“怎麽會。”
原沖起身,居然客客氣氣地說:“叨擾了。”
李之澄起身送他,待到他策馬絕塵而去,關攏院門。
一大早,原沖到孟府找孟觀潮,交給他三個人名及相應的肖像,“這回你得幫我。找到他們。事成後,我重謝出力的錦衣衛。”
孟觀潮過目之後,颔首,“找到之後——”
原沖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得反常,“找到之後,告訴我就行,餘下的事,我派人接手。”
“行。”孟觀潮心知,原沖是真動怒或傷心了。
他們是一樣的,真氣極恨極了,面上反倒是徹底沒了脾氣的樣子。
他不由擔心,自己是否好心辦了壞事,要害得好兄弟陷入一段最難捱的歲月。
原沖看出他的擔憂,拍拍他的肩,目光真摯地道:“別多想。什麽事兒,總該有始有終,有個了結。先前倒是我意氣用事了,就放在那兒,拿不起也放不下。”
“別總跟一件事情較勁,平日讓自個兒過得舒心些。憑你作出個大天來,我陪着你。”
原沖哈哈一笑,“越來越矯情了。你要是個女的多好,我要死要活娶進家的一定是你。”
“滾。”孟觀潮笑着,作勢要踹他。到什麽時候,原沖那張嘴都不饒人。
原沖笑着避開,“一道走吧?”
“嗯。”
上午,徐幼微回了趟娘家,顧忌着祖父祖母和二房的人,沒帶林漪。聰慧的女孩子有一些很敏感,大人不經意的一句話、一個眼神,說不定就會傷到小孩子。等林漪全然習慣了新的身份、環境,再随着她走親訪友也不遲。
進到徐府,先去給祖父祖母請安。
徐老太爺、徐老夫人還沒從被打臉的沮喪中緩過勁來,态度淡淡的,說了幾句話,便讓她去與明微說話。
徐幼微求之不得。二房的人都沒露面,她權當他們不存在:仍惦記着徐檢埋汰孟觀潮的事——要不是太過分,觀潮不會那樣說的。
徐夫人與兩個女兒說了大半晌體己話,随後親自下廚,做她們喜歡吃的菜。
徐明微留意到妹妹手腕上的珍珠手鏈,仔細瞧了瞧,“真好看,難得的是珠子大小相同,質地也無差別。樣式與尋常所見的不一樣,這會兒想想,只那麽一環戴在腕上,單薄了些。”
徐幼微婉轉地道:“我想做個手串,觀潮聽說了,便着人辦妥了。他要是不知情,也就送你了。”
“我照貓畫虎就是了。”徐明微笑道,“知道你夫君對你好,比什麽都強。”
午間席間,徐明微說起孟府的權勢,“我是不是得提醒婆家,讓他們不要動與孟府做生意的心思?現在,恨不得滿天下的人都在議論太傅對小五的好,他們很有些與有榮焉的意思。”
徐幼微不好接話,低頭吃菜,卻是腹诽着:給她尋了兩個名廚而已,至于議論這麽久?
徐夫人思忖後道:“該當的。權勢、財勢其實是連在一起的,以孟府如今的地位,私下裏,稍微挑揀着做一些幹淨的生意,便能賺得盆滿缽滿。
“更何況,先帝、皇上一直賞賜不斷,就算只靠着那些皇莊的進項,便能維持錦衣玉食的情形。
“章家在當地顯赫,到了京城,便只是再尋常不過的門第。萬一行差踏錯,礙了孟家兄弟四個的眼……”
徐明微連連稱是。
徐幼微則在心裏嘆氣:什麽孟家?什麽兄弟四個?孟家的權勢,是孟觀潮的,不關其餘三個的事兒。
章家能主動回避着孟家,但是,如果孟家哪一房主動找他們做些生意呢?怕是不會拒絕。
她斟酌之後,打定了主意,飯後,與母親、姐姐說了孟府的實情。
母女兩個瞠目結舌,緊随而至的,是一陣陣後怕。
“幸虧太夫人和觀潮能護你周全,要不然,你……”徐夫人看着小女兒,“誰都知道,你是太傅的軟肋。”
徐明微攜了妹妹的手,面色已經有些發白。
徐幼微叮囑姐姐:“等你回到婆家,只提一提孟府老國公爺臨終前要四個兒子發毒誓不分家的事情就行。不論是誰,稍稍琢磨一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行事自會拿捏分寸。”
“我曉得。”徐明微用力點頭。
母女三個都沒提老太爺老夫人和二房。那是徐如山的分內事。
只是,趁着姐姐去更衣的時候,徐幼微起了追究徐檢過錯的心思,故意道:“娘,等會兒,我要不要去看看大哥?”
“不準。”徐夫人當即就否了。
“不好吧?”徐幼微顯得很猶豫,“小時候,他對我很好的。如今他傷成了那樣,我到如今還不聞不問的話,他豈不是要很傷心?”
“不準!”徐夫人加重語氣,“你只管晾着他。那是他自找的。”
徐幼微困惑地望着母親,“他到底做了什麽?我心裏總存着這個疑影兒,睡覺都不安穩。再說了,您不跟我說清楚,日後他們去見我,要我幫襯什麽事的話,我也拿不定主意,只能去問觀潮能否答應。”
徐夫人忙道:“你可千萬別。他們有什麽事,一概當即回絕,去問觀潮的話,便是給他添堵。”
徐幼微做出猶豫的樣子,“話是這麽說,來日見到大哥,他要是再慘兮兮的……我可不敢保證能狠下心腸。”
徐夫人又氣又笑,“瞧你這颠三倒四的樣子。剛剛還提點你大姐,到了你自己頭上,怎麽就優柔寡斷起來?”
“不是一回事。”徐幼微見自己的招數奏效,忙趁勢加一把柴,“您就告訴我吧,我又不會跟別人說。”
徐夫人終是無法,微聲将實情告知。
徐幼微聽完,氣得面色發白、手腳發涼。
徐夫人不免擔心,忙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又婉言勸慰:“心裏有數了,來日就知道該怎麽行事了。再生氣,也只當不知情吧,實在是上不得臺面。”
徐幼微輕聲說:“我曉得。”
盤桓到未時,徐幼微道辭,回程中,歪在大迎枕上眯了一小覺。回到孟府,更衣後,去見太夫人。
太夫人笑吟吟地遞給她一些賬目,“逢年過節時,要與各家親友互送禮品,以中秋、春節為重。你拿回房裏,瞧瞧送給各家的規格。單獨謄錄的,不用急着交還。”
“這……”徐幼微有些意外。上次宴請的明細單子,她以為是婆婆讓她對賓客做到心裏有數,見面時不會失禮于人,眼下這是什麽用意?
太夫人笑道:“怎麽?做了我半個閨女,不肯幫我理事?我可不準你偷閑躲懶。”
徐幼微動容,走到婆婆身邊,攜了她的手臂。
太夫人撫了撫她面頰,娓娓道:“你公公病故之後,那兄弟三個把控着家産,起初就問過觀潮,要不要分一份給他。觀潮說不稀罕,自己會賺。他的确做到了。有些産業,适合內宅的人打理,他便交給了我。再過一二年,這裏裏外外的事,我就交給你。眼下你精力不濟,先有一搭沒一搭地學着,再好些,我手把手地教你。”
徐幼微心裏暖暖的,也酸酸的,依偎着婆婆,拖着長音兒喚道:“娘——”
太夫人笑着攬了攬她肩臂,和她說體己話:“老四想讓你有個好身子骨,才尋了之澄過來,到時量力而行即可。他說一不二的年月已久,不乏獨斷專行的時候。至于你,小事上,順着他倒是無妨。等到接手家裏家外的事,占理的事,定要有自己的主心骨。”
是在委婉地告誡,做乖順的妻子可以,卻不可以做沒準主意的孟四夫人。不然,家風不知會變成什麽樣,還會影響到孩子的認知。
徐幼微想到孟觀潮昨日給她擺道理的那一番話,覺得母子兩個心思相仿,都盼着她逐步成長,成為心智手段也足以與夫君并肩的女子。
都在擔心,她會因為今時事情少,被疼着慣着的情形太多,從而沉淪其中,生出懈怠之心,失了本性,忘了自己的責任。
都是一樣的,目光長遠。
這般的良言,徐幼微自是謹記在心,鄭重稱是。
王嬷嬷走進來,禀道:“大公子來了,有事禀明太夫人、四夫人。”
婆媳兩個俱是有些意外。太夫人道:“讓他進來吧。”
徐幼微轉身坐到太師椅上。
片刻後,孟文晖走進來,恭敬行禮,取出兩份拜帖,交給王嬷嬷,解釋道:“逢三小姐想拜見祖母、四嬸。帖子送到三叔那邊的回事處,總被退回。因此,我就代她直接送到您二位面前,讨個準話。”
府裏有兩個回事處,一個歸打理庶務的三老爺管,一個歸四房管。常來常往的人,不消幾次便摸出規律,造訪孟府不同于面見太傅,若見後者,帖子直接送到四房的下人手裏就行。
不知情的外人,帖子自然會送到三老爺那邊的回事處。這倒是無妨,三老爺過目之後,徑自派人送到四房那邊。像這次直接退回的情形,倒是非常少見。
由此可見,三老爺也覺得孟文晖這樁姻緣是胡鬧,打心底不贊同。
太夫人笑一笑,“你也知道,中秋将至,事情多。我沒空見逢三小姐。”
相較而言,徐幼微的答複則很直接:“我也不見。于理不合。”
逢三小姐要見她們,不外乎是通過二人懇求孟觀潮,早日釋放逢舟。但是,明面上,孟府主持中饋的是大夫人,逢三小姐來日要做的也是大夫人的兒媳婦,繞過未來婆婆來見她們,日後若是出了什麽事,算誰的?
孟文晖似是早已料到,無一絲失望,稱是行禮離去。
太夫人笑吟吟地凝了幼微一眼,很滿意的樣子。
徐幼微又盤桓一陣,回了卿雲齋,得知林漪在小書房看畫冊,便不打擾,坐在東次間臨窗的大炕上打絡子。
孟觀潮做的七塊玉牌,都要配上最結實的絲線、好看的絡子。
手裏忙碌着,腦子也不得閑。
如今的逢三小姐,便是前世的她與徐府,不曾打聽孟府舊事、發現蹊跷,以為孟府與孟觀潮的權勢是一回事,只要嫁入孟府,孟觀潮便會因着親人情分,予以照拂。
在前世,孟觀潮的确那麽做了,讓徐府多了十來年安穩。
彼時的孟文晖,自成婚當晚就開始打怵,說要怎樣,才能讓徐家走出困境。
她想的是,不論是大老爺還是四老爺,出手斡旋一番,便能辦到。
随後的日子,沒有新婚燕爾,孟文晖越來越煩躁,她越來越提心吊膽。
一次請安時,大老爺說,徐家的事,你不知根由,實在是棘手。
她知道棘手,但是仍然相信,以孟府的地位,斷然不會讓姻親落魄。
她和孟文晖俱是心緒焦躁,微末小事上,便開始磕磕碰碰。他說她不夠敦厚柔和,她則開始懷疑,他所有的山盟海誓都是信口一說。
一個多月後,父親二叔官複原職,只有祖父不能再返回官場。
她已經知足,對大老爺、大夫人感恩戴德,夫妻兩個臉不紅心不跳地全然接受。
要在一年之後,與孟文晖關系惡劣之至,一次為了徐家的事起了争執,他說,真不明白小叔當初是怎麽想的,解徐家的困局幹嘛?長房哪個求他了不成?
她震驚,卻仍是沒完全轉過彎兒,只當孟觀潮是為了家族顏面着想,便主動出手。念及他那時并不在帝京,促成此事,定然花費了太多心血,對他除了慣有的懼怕,便多了一份敬重。
一次去太夫人房裏請安,恰好只有母子兩個在說話,便鄭重行禮道謝。
他坐在太師椅上,離她有一段距離。
她感覺得到,他望着自己,卻不應聲。
她拿不準是不是自己聲音輕,他沒聽清,便大着膽子望向他。
剛對上她視線,他便錯轉視線,斂目瞧着手裏的茶盞,語氣淡淡的:“應該的。”
應該的。
應該的麽?
說出那三個字的時候,他心裏是什麽滋味?
徐幼微打絡子的手停了停,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但很快就打起精神來。
他不希望她記挂以往的事,不要她的虧欠。她目前如何也做不到,好在這并不妨礙她惜取今時今日。
孟觀潮回到府中,常洛在等。兩個人到外書房說話。
常洛有事相求:“我媳婦兒家裏,一直過得緊巴巴的。上趕着找我做生意的,你也知道,手腳都不大幹淨。”
“明白了。”孟觀潮當即在箋紙上寫下兩個名字,取出自己一張名帖,“拿着我的名帖去找,那邊就知道是我有意牽線,定會滿口應下。”他和原沖連續給了錦衣衛兩件私活兒,該有所表示。
常洛喜上眉梢,笑着道謝。
孟觀潮叮囑道:“告訴你老丈人,別心急,別欺負人。欺負人也沒用,都是清白的商賈,不吃那一套。”
“明白!我們怎麽敢給你臉上抹黑。”再次道謝之後,當即告辭離開。
孟觀潮送他到門外,望着他的背影,笑着搖了搖頭。常洛也是寵妻子的人,從而對岳父家百般讨好,那個路數,不是他能認可的。當然,常洛也不認可他對待徐家的方式。
說不清對錯的事,也只是偶爾相互調侃兩句。
他回到卿雲齋,幼微笑盈盈迎上來,幫他洗漱更衣。
換衣服的時候,他瞥見她頸間多了一條細細的紅色鏈子,伸手挑出來,見末端綴着一塊玉牌。
徐幼微笑說:“這鏈子不結實,我在做新的了。”
他給她把玉牌放回衣領內,笑眉笑眼地親了她一下。随後,兩個人帶上林漪,一起去後園看逐風,待到折回來,恰好是去請安的時辰。
三個人陪太夫人用完飯,回到卿雲齋,林漪腳步歡快地跑回廂房,找一本《山海經》。
李嬷嬷交給孟觀潮一摞帖子。
孟觀潮一面看一面示下,期間選出幾份,遞給幼微。
徐幼微看過,知道是宴請時見過的幾位夫人太太送來的帖子、請柬,其中包括常夫人、原四夫人,都知道過節前忙碌,詢問的是中秋之後能否前來或是赴宴。
這份周到,是因尚不熟稔,更因孟府的門檻太高。
徐幼微斟酌着,見時間并不沖突,便一概應下,讓李嬷嬷去傳話。
那場宴請,是孟觀潮認女兒,更是孟四夫人見好之後現諸人前,不需想也知道,日後迎來送往是尋常事。
徐幼微對孟觀潮說:“等李小姐過來,我得跟她好生商量一番,安排好時間。”
“好說。”孟觀潮說道,“除了休沐,她白日都在,你安排好自己的時間就行,餘下的時間,她可以順道教林漪。六歲了,本就該啓蒙了,一事不煩二主。”
徐幼微不由得笑了,“還是等我問過她再說吧?”關乎孩子,李之澄若是礙于情面勉強應下,并無益處。
孟觀潮想一想,知道自己犯了老毛病,笑,“也是。你看着辦吧。”停一停,又道,“房裏的事,打今兒起,就全交給你了。”
徐幼微一愣,随後說好,“盡力而為。為難的事,我去請教娘。”
孟觀潮哈哈一樂,“我這剛甩手不管,你就把我晾一邊兒了。”
“不然怎麽辦啊?”徐幼微笑道,“總不好動辄讓你為小事費心。”
他心裏熨帖得很,笑得神采飛揚,俊美出奇的面容似在發光。
片刻後,慎宇來禀:“苗尚書、原五爺和兵部左右侍郎來了,找您議事。”
孟觀潮說道:“先請人到書房喝茶,我馬上到。”待慎宇退下,抱了抱幼微,“今夜不能回來了,你和林漪早些睡。”
徐幼微知道,西北漠北相關的事,正在緊要關頭,“放心,我給林漪講故事。”
孟觀潮走出正屋,到東廂房跟女兒交代了去向,才去了外院。
之後,林漪抱着《山海經》去了正屋。
母女兩個坐在寝室外間的大炕上,林漪打開山海經,翻到有書簽的一頁,“娘親,該講這個故事了。”
徐幼微看了看,見是自己熟知的故事,便用白話娓娓道來。講故事的方式,完全是跟孟觀潮學會的——父母給自己講故事的情形,早已忘卻。
林漪跪坐在炕桌前,小手托着下巴,忽閃着大眼睛,認真聆聽。
講了幾個故事,徐幼微挑揀着書中簡單的字,告訴林漪讀音和意思。
林漪對此的興致幾乎勝過聽故事,反複默念,又請教母親筆畫順序,随後,白嫩嫩的小手在炕桌上描畫,直到熟記于心。
很容易的,就教會了女兒五個字。徐幼微點到為止,“暫時先學這些,明日能熟記的話,我再繼續教你。”
“好。”林漪乖乖地點頭,瞧着天色不早了,懂事地道,“娘親該歇息了。我回房之後,在紙上習練一陣,就也睡了。”
“真乖。”徐幼微笑着親了親她的小臉兒。
林漪摟着她起了會兒膩,由新竹服侍着下地回房去。
徐幼微沐浴歇下。
當夜,正如孟觀潮估計的那樣,整夜都在議事,天亮才回房,和幼微用過早膳,又該去宮裏了。
徐幼微打心底不落忍,瞧着他瘦削挺拔的身形、面部銳利的線條,想着他恐怕這輩子都領略不到心寬體胖的滋味。
孟觀潮卻是習以為常,沒事人一樣地出門了。
這天,徐明微過來時告訴幼微,已經找寧夫人讨了個方子,午後離開時,到太夫人房裏辭行。明日一早,她就得回婆家。
太夫人叮囑一番,邀請她何時得閑了,便來孟府小住幾日,又親自送到垂花門。
晚間,孟觀潮和原沖去了苗維家中,戌時左右才回來。
徐幼微剛躺下,他去盥洗室之前,笑說:“太後要見你,明日我們一道進宮。”
徐幼微立時睡意全消。
前世孟文晖在成婚之後,到五城兵馬司行走,她因此得了诰命,得以進宮給太後請安。
太後對大夫人都是淡淡的,更別提她了,彼此之間,一句交談也無。
她對太後最深的印象,是不亞于噩夢的那件事。
事情要一步一步來,她如今沒法子探究孟觀潮為何險些掐死太後,該在意的是明日斷然不能應對不當,惹得太後不悅。
于是,她眼巴巴地等着孟觀潮回來歇下,問道:“太後的性情,是怎樣的?有沒有什麽忌諱?我該注意些什麽?”
孟觀潮就笑,“太後再随和不過,你越跟她沒心沒肺的,她越高興。”
“……”徐幼微無語得很,“那是對你,我可是初次進宮拜見。”
孟觀潮思忖片刻,“問你什麽,照實回答。她不喜一句話繞八個彎兒的人,尤其不喜刻意恭維她的。言行間不卑不亢就好。”又神色認真地安撫她,“之前我說的都是真的,她最好應承。投緣的話,她少不得要你進宮說說話;不投緣更好,進宮又不是什麽輕松的事兒。說到底,她又不幹政,只是在宮裏主持中饋的人。”
徐幼微又是一陣語凝,繼而笑了,“知道了。我家太傅不需瞧任何人的臉色,我也跟着沾光。我只是想着,太後皇上對娘和你一向很好,全然是當親戚走動着,自是不想失禮。能往好處做的事,就該用心些。”
孟觀潮一笑,“明白。”轉身熄了燈。
徐幼微蹭到他懷裏。
孟觀潮卻說:“你可別招惹我,不然我收拾你到天亮。”
“什麽人啊。”徐幼微啼笑皆非,“好像我是小地痞,要調戲你似的。”
他也笑了,“以為你忘了算計着日子。”
“怎麽會。”徐幼微親了他一下,“你說過,抱着睡也特別舒坦。”
“的确是。”他把臉埋進她頸窩,深深呼吸她身上清淺好聞的香氣,然後雙唇摩挲着她的唇,“等到下旬,就能喂我家小貓了。餓幾天而已,忍一忍。”
“閉嘴。好像我欲/求不滿似的。”
“那又不是壞事,時候對了,你玩兒了命地纏着我,我也願意伺候。……”
徐幼微咬住他的唇。
他的手到了她腋下,呵她的癢。
徐幼微立時松了口,笑着躲閃。
夫妻兩個嘻嘻哈哈地鬧了好一陣。末了,她又依偎到他懷裏,“昨晚你就沒合眼,我們早點兒睡吧。”
“嗯。”他吻了吻她額頭,尋到她的手,松松握住。
轉過天來,徐幼微按品大妝,與孟觀潮一同進宮,之後她去了慈寧宮,他去了南書房。
太後穿着常服,端坐在偏殿的三圍羅漢床上,瞧見徐幼微,打量片刻,不自覺地笑了。
徐幼微走上前去,遵循着禮儀行禮問安。
“免禮。”太後吩咐宮人,“賜座,上茶。”
徐幼微行禮謝座,繼而半坐在太後近前的椅子上。
“本該早些見你的,可是夏日對星象起了興致,不免日夜颠倒,不知不覺的成了習慣。”太後說了至今才召見的理由,便語帶關切地問,“你如今怎樣了?”
徐幼微起身回道:“回太後娘娘的話,臣妾已經大好,只是底子差,有些虛弱,還需調理一段時日。”
“快坐下。不要講那些虛禮。”太後笑着示意她落座,“真的不需與我見外。皇上前不久不是才去卿雲齋串門?”
徐幼微微笑着稱是落座,“當日府中有宴請,臣妾唯恐下人服侍不周,擔心皇上敗興而歸。”
“沒有的事。放心。”太後安撫地一笑,“皇上回來之後,高興得什麽似的,很喜歡你和林漪。前幾日一同用晚膳,問我怎麽還不見他的四嬸嬸。我那時還日夜颠倒着呢,總不好讓你大晚上的進宮。”
至此刻,徐幼微已經可以确定,不管是為了什麽緣故,太後壓根兒就沒與自己端架子的打算,一顆心全然落地,便眼含關切地問:“那麽,太後娘娘如今可調整過來了?”有些擔心,對方強撐着見自己,要是那樣,便要早些告退。
“調整過來了。”太後笑道,“也沒別的法子好想,生生熬了一夜一日,再到晚間,倒頭就睡。”
徐幼微莞爾,“聽着就辛苦得很。”
“難得有點兒喜好,想想倒也值當。”太後目光誠摯地望着幼微,“你的病情,我也向太醫打聽過幾句。見好到如今,出的是非卻不少,可還應付得來?”
徐幼微感激地一笑,“太夫人待人極好,處處護着臣妾,并無覺着辛苦的時候。”這是實話。至于孟觀潮,若是主動提及,難免給人輕浮之感。
“那就好。”太後說,“桂花、菊花開得正好。若是不累,去看看?就在這慈寧宮裏的花園走走。”
徐幼微自是說不累,先一步起身,退到一旁。
“幾步的路,走過去就好。”
走在花園中,兩女子倒是不愁沒有話題。
徐幼微嫁妝中的書籍裏,有兩本關乎星象的古籍,主動提出獻給太後。她對星象并無興趣,與其留在手中閑置,不如送給太後。
太後很是高興,因知曉寧家二老與幼微的師徒關系,就問她是否也通醫術。
徐幼微汗顏,照實說只會照方子抓藥煎藥,“……只記得一些常用的方子。好些能入藥的花草,見了根本不識得,只知道它們做成藥材的樣子。”
太後的笑容沒了矜持,現出本有的活潑甜美,“寧夫人瞧着你不上火麽?”
徐幼微笑道:“上火的,可臣妾實在沒有學醫的腦子,只好耍賴,說學的東西不少了。”
太後又一次忍俊不禁,“可不就是。”
不知不覺的,兩個人說了近一個時辰的話,這才回了正殿,又敘談一陣,太後笑道:“日後,我少不得讓你得空就來宮裏坐坐,閑話家常。今日便不留你了,累着你,皇上就先不答應了。”
徐幼微稱是,起身告退。
宮人一路畢恭畢敬地引路,更曾兩次詢問要不要歇息片刻。徐幼微心領了好意,笑說不用,到了宮門口,給了宮人一個放着銀票的荷包。
回到孟府,徐幼微換上家常穿戴,去找太夫人,大致說了面見太後的情形,讓婆婆放心。
太夫人聽完,颔首道:“太後的确很随和,但也分人。”
徐幼微輕聲道:“畢竟是太後之尊,不論如何,我也不會忘了自己的身份。”
太夫人目露欣賞,“正是如此。”
下午,徐幼微找出那兩本星象古籍,仔細檢查之後,喚來謹言,讓他安排人送到慈寧宮,“太後知情。”
謹言當即着手去辦。
第二日就是中秋節,命婦進宮,向太後請安道賀。
太後全當這種事是走過場,與太夫人、徐幼微說笑一陣之後,便顯得漫不經心的,沒過多久,吩咐命婦告退。
當日下午,遠在外地的大老爺的家書送至,是給三老爺的。
随後,宮裏的賞賜送至。
當晚,孟家人齊聚在太夫人房裏,一同用團圓飯。
飯後,各自回房。
四房三個人留下來陪太夫人,在院中賞月,桌上擺着美酒、月餅、水果。
林漪心細,問:“爹爹,您從吃飯到現在,都沒碰過月餅诶。”
孟觀潮笑說:“不愛吃。”
“那是怎麽回事啊?”林漪皺着小眉頭,很費解的樣子。
徐幼微望向太夫人。
太夫人笑,“一直如此,怎樣的口味也不肯碰。”
徐幼微就猜測:“對月餅有偏見?”
太夫人和林漪俱是笑得不輕。
孟觀潮喝了一口酒,笑笑地凝了幼微一眼。
過了一陣子,三老爺去而複返,找孟觀潮商量事情。
孟觀潮和他一起去了外書房。
三老爺取出一個名單:“家裏幾個孩子都到了議婚的年紀。這是我們商量之後選的一些門第,你看看,有不合适的,我們就略去。”
孟觀潮看了看,也不客氣,用筆劃掉幾家,交還給三老爺。
三老爺說起另一件事:“大哥在信中說,文晖就要成親了,該給他安排個差事了。”
孟觀潮說:“不安排。”
“那麽,大哥二哥幫他安排的話——”
“不行。”
三老爺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你這樣,就不是處理事情的态度。為何?孟家長房長子,年紀不小了,你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已經深得先帝器重。”
孟觀潮微笑,“強詞奪理。”
“大哥說這事情務必在文晖成親之前辦妥。”三老爺替長兄放低了身段,“你随意給文晖個差事,面子上過得去就行。總不能讓外人說,你孟觀潮的侄子一無是處。”
孟觀潮重複之前說過的話:“不安排。不行。”
三老爺看住他,“若是如此,只能讓文晖更加記恨你。”
“他爹、他二叔、他三叔盼着我死,不是一年兩年,我會在乎他是否記恨?”孟觀潮笑笑的,“我原本以為,老大會讓我給你安排個差事。你在文晖這麽大的時候,已經考中舉人。中了同進士是哪一年來着。”
三老爺的眼神微不可見地變了變,“你這話可有些聽頭。”
孟觀潮牽了牽唇,“廟堂要用的是人才,怎可濫竽充數。你大抵是倒黴鬼投胎轉世,論才華,勝過老大老二,偏偏他們就讓你辭官留在家中,打理庶務。那是屈才,也是趕鴨子上架。”
三老爺語氣涼涼的:“過獎了。”
“你心裏是不是在說,如果我安生些,那麽,留在家中的便是我?”
三老爺一笑,“我這麽想,也沒錯吧?”
“沒錯。”孟觀潮笑笑的,“就該這麽想,因為只要老大老二還在,只要我還在,你就要悶在家裏,到死。”
三老爺唇角的笑意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