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走進垂花門,太夫人房裏的王嬷嬷迎面而來,行禮道:“太夫人請您去房裏一趟。”
孟觀潮便先去見母親。
待他行禮落座之後,太夫人問道:“發作徐家的人了?”
孟觀潮照實說了。
“說你什麽好?”太夫人神色冷峻,“你就不能手段柔和一些?”
孟觀潮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跳躍兩下,“徐二這兩日來的勤,在我跟前蹦跶的歡實,不過是知曉幼微好了,不再是徐家放在我這兒的一個擺設。”
“這是說的什麽話?”
孟觀潮牽了牽唇,“難聽,卻是實話。”
“可那到底是你岳父的二弟,你還能兩張面孔對待他們不成?”
“有何不可?”孟觀潮眼神一冷,磨了磨牙,狠勁兒就出來了,“把徐家長房摘出來,能有多難?為何要慣着他們撒野?我能救誰于水火之中,就能讓誰屍骨無存。””
“……”不說還好,這一說倒要出人命了。太夫人來了火氣,“退下!”她疼愛極了兒子,卻一向不是尋常慈母的做派。
孟觀潮不動,低眉斂目地坐在那兒。
兒子的面容,與年少時某些時刻重合。他自幼如此,太過倔強,心裏再憋悶,也不肯多做辯解。老國公爺在世的時候,文的武的招數都用盡了,禁足思過、動用家法,也沒能将他的性情中過于鮮明的棱角磨掉。
母子兩個僵持着。
“娘,”終究是孟觀潮讓步了,低聲道,“我心裏窩火,不是一日兩日了。”
太夫人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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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他們是真心實意地與您走動,但凡把幼微當個親人,再怎麽給我添堵,我都認。可他們沒有。”孟觀潮看住母親,“有些事,您沒提過,可我有耳聞。我在外頭犯衆怒的時候,幾次三番的,幫着那杆子長舌婦用我行徑揶揄您的,是不是徐二夫人?我們是不需計較,可那是人辦的事兒?”
太夫人笑了,“說話恁的刻薄。”
孟觀潮見母親神色有所緩和,一笑,“往近了說,他徐二憑什麽上蹿下跳地議論軍務,撺掇着我對西北用兵?”
太夫人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氣,慢悠悠地問:“這是說誰呢?那是你岳父一母同胞的手足。”
“要不是為那層關系,他在我這兒連姓氏都沒有,提一嘴都嫌牙碜。”
太夫人氣樂了。
孟觀潮走過去,給母親續了一杯茶,“都是在軍中養成的習慣,話大多是橫着出去。您別為這個上火。沒用,改不了。”
“這混帳小子。”太夫人笑着拿起手邊一把團扇,打在他肩頭。
孟觀潮笑着坐到母親身邊。
太夫人瞧了他一會兒,神色轉為慈愛,“說來說去,你若是讓徐家二房不好過,長房的日子也好不了,幼微怕也要受夾板氣。
“那孩子……進門前,我真是看都不想看一眼,做惡婆婆的心都有過。可又想着,四郎看中的人,不論如何,定有她過人的好。果然,見了人,就算病成那樣,想不喜歡都不成。
“我們便是再歹毒,也不至于委屈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孩子。而她若為了夫家、娘家左右為難,那你就是委屈她。”
“可這終究是不可避免的事。”孟觀潮說道,“再縱着徐家,他們早晚把自己折騰死。靖王在或不在,徐家曾擁立靖王的事,永遠是他們的死穴。”
太夫人颔首,“這我也清楚。正因此,他們如今才盼着你對西北用兵,也是做給那些等着彈劾他們的人看的。你不讓他們如願,他們可不就着急了。”
“自相殘殺的仗,沒可能打。”孟觀潮說,“武官大多是什麽态度,您也清楚。”
“我曉得。”太夫人拍拍他的手,“說來說去,我擔心你與幼微生嫌隙。她病着的時候,你算得千辛萬苦地照顧她,到如今,我只盼着你們和和睦睦的,豈料,又趕上了這些事。”
孟觀潮不語。
“好生與她說說。”太夫人和聲叮囑,“不要說她了,便是我這等冷心冷肺的,一度也在夫家、娘家之間左右為難,吃盡苦頭。”
“這是說什麽呢?”孟觀潮攬了攬母親,“難聽的話,留着訓我就成,怎麽跟自己招呼上了?”
太夫人就笑,“我在外的名聲,橫豎與賢良大度無關,說我心狠手辣的不在少數,這點兒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是以,就總盼着,幼微能博個好名聲,不被人戳脊梁骨。可是,她攤上了你這麽個獨斷專行的,一想,就忍不住替她頭疼。”
孟觀潮輕輕地笑起來。
“記住沒有?”太夫人凝着他,“回到房裏,有什麽話,好好兒與幼微說。”
“記下了。”
“那就回吧。”太夫人一笑,拍拍他的肩。
“如意呢?”孟觀潮起身時,四下環顧。
“聽到你腳步聲,就一溜煙兒跑了。”太夫人道,“我們如意不待見你。”
孟觀潮哈哈一樂,“別人是人嫌狗不待見,到我這兒,是人嫌貓不待見。”
太夫人笑出聲來,“快些走吧。”
卿雲齋,正屋後方的小花廳。
徐幼微站在一株西府海棠前,長久地看着。上次,孟觀潮看着這棵花樹出神,她是記得的。到此刻仍是不明白,到底有什麽看頭?
孟觀潮尋過來,走近她的時候,輕咳一聲。
徐幼微轉身看着他。
孟觀潮對她偏一偏頭,舉步走向花廳。
徐幼微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側。
“在看什麽?”他問她。
徐幼微如實道:“上次見你看了許久,便想瞧瞧,到底有何妙處。”
孟觀潮進門時,對随行的下人打個止步的手勢。進門後,又問她:“瞧出來沒有?”
“沒。”徐幼微問他,“可以告訴我麽?”
孟觀潮莞爾,“這其實是我以前想問你的。”
“我……”徐幼微思忖片刻,“以前經常盯着它看?”
“嗯。看着它的時候,心情也不錯。”
“……”徐幼微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那時候,知道你不喜府裏的膳食,不喜參湯。”孟觀潮倚着居中的花梨木長案,意态閑閑的,“喜歡的,不過是卿雲齋的花花草草。”
那樣的時光之中,那是他唯一知曉的,她的喜好。
徐幼微動容。
孟觀潮端詳着她,“今日,你二叔也來了。”
“是,我聽說了。”
“想與我說什麽?”他對她伸出手。
徐幼微走上前去,将手交到他掌中,斂目思忖片刻,擡眼認真地看着他,“你,別慣着他們。”
倒讓孟觀潮一愣。
“別慣着二叔和祖父,別為難自己。”她說。
清靈靈的大眼睛的目光,單純澄澈。他忍不住雙手捧住她小小的臉,指腹摩挲着她面頰,“我并沒慣着他們,回來就是要跟你說這些。我以為……”以為她會在左右為難,以為少不得一番解釋,卻不想,她完全站在他這邊。
換在前世,徐幼微會瞻前顧後,不知如何是好,但在如今,很明白那筆賬該怎麽算。
一兩個吃些苦頭,徐家從老太爺起就會清醒一些,大抵能不再招災惹禍,走至凄慘下場。
前世的她,認定自己無論如何都做不好孟家的媳婦,看到什麽,也不敢篤定自己的判斷。
倒是那兩年的夢境,讓她看到、懂得了太多。
明白得很,自己與姐妹在祖父祖母心裏,固然有着深厚的親情,可一旦到了風雨飄搖,需要利用甚至舍棄她們的時候,他們不會有半分遲疑。
父母對她,一直多一份寵溺,但是,到了關乎所有至親安危的時機,他們也會選擇讓她為家族出一份力——她又能出什麽力?不外乎是搭上一生,憑着容貌嫁給一個惡棍或良人。
不然,她又怎麽會嫁入孟府?前世今生都一樣。
前世,孟文晖對她的百般嫌棄,其實也有徐家一份功勞——他成親前不曉事,滿腦子都是風花雪月,成親後才回過味兒來:徐家應下親事最重要的理由,是需要與孟府結親。不論他看中徐家哪個閨秀,徐家都會矜持之後滿口應下。
求娶時,他覺得她是稀世珍寶。到手之後,才發現其實能夠很容易得來,甚至能讓徐家上趕着把她送給他……
他又不是有胸懷的人,為此橫豎瞧她不順眼,也是情理之中。
思忖間,她身形被孟觀潮把控着一轉,坐到了花梨木長案上。“嗳……”她意外,無措。
“猜猜看,我要做什麽?”這樣的情形,兩人視線持平,他笑微微地凝着她。
徐幼微眼神茫然,根本就沒回過神來。
他容顏一點點湊近,漂亮的手落到她後頸,輕輕往前一帶。
下一刻,溫柔的親吻落在她唇上。
她身形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