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空空如也。
時湛陽花了幾秒鐘,才真正理解這個詞。
第一反應當然是自己聽到了謊。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前。
又有誰說了謊,是江口理紗子,是姓秦的老頭,是現在的醫生,還是……自己的母親。
可十幾年前那場手術不是假的,它當然不能是假的——邱十裏胸口那塊愈合的疤,那麽細長的一道,它跟着邱十裏長大,雖然時間太久了,相當淺淡了,但時湛陽看過無數回,碰過無數回,甚至吻過無數回!他記得它的形狀,它細微的凸起,它每一寸在指腹下滑過的力度。
總不能說這些全是幻覺。
想必是時湛陽此時的神情已經恐怖到了一定地步,那醫生當然也覺得沒法交差,手術臺上方也安裝了攝像頭,他慌着叫護士切換過去。無影燈把一切照得相當明晰,可時湛陽并不能看見邱十裏,只能看見大片鋪開的無菌單,中間開了一個口子,開胸器就架在那兒,金屬管伸進去,把切口內的餘血吸出去,紅得刺眼,有什麽在跳動着。
是人體,人體被這樣對待,而不該是人。時湛陽目眦欲裂地盯着那塊屏幕。手術的過程是争分奪秒的,此時更是如此,短短瞬間,思緒飛轉。他知道那是心髒,也知道那是手術記錄裏标明的位置,那裏被就劃開,卻什麽都沒有。在會診時仔細旁聽過那麽多次,見過那麽多手術備選方案,又看過那麽多遍3D模型演示,他這個外行人也不至于兩眼抓瞎。
同樣他也知道,江口組當年埋東西的地方選得相當高明,短期之內對心髒功能不會有太大影響,或許長期也沒有,從物理和化學上講都相當穩定。另一方面,芯片的直徑無法進入血管參與循環,一旦移動位置,邱十裏就會有明顯的栓塞症狀。
這是許多專家都予以确認的結論,不僅是手術臺旁這三位,還有十幾個時湛陽在醫學領域信得過的朋友。
所以這到底是因為什麽?那芯片不在這裏,也不在任何地方,它消失了,就像是在某一刻徹徹底底地融化了一樣。
可去他媽的在哪,去他媽的消不消失,時湛陽從頭到尾只關心一件事。倘使它不存在,那邱十裏就是平白無故地被開了這麽一個大口子,在他的安排下,聽了他的話,幫他一起找了那麽多可笑的線索,就為了打開自己。
還有那種捉摸不透的不安,就好比你掉了根圖釘在床上,這圖釘陷入了棉花,還帶着不知何時要發作的毒,轉眼間,它不見了,你卻還要在這床上躺到天荒地老。
時湛陽很少感到害怕,包括他在黝黑山洞中,看着邱十裏,漸漸失去意識的那幾分鐘,他沒有害怕。當時他覺得自己可能即将失去什麽,他早就料到了,也在那幾分鐘裏真正接受了。但他現在不能。
“時先生?時先生!”專家在屏幕裏比劃呼叫。
時湛陽吼了回去,他要他們抓緊時間縫合,緊接着他又轉向時郁楓,“剛才你看到的,對外一句也不能提,對你阿嫂也是,聽得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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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郁楓點了點頭,奇怪地看着他,“你在流鼻血。”
時湛陽愣了一下,這才發覺口鼻萦繞的全是黏膩的血味,直接脫掉外套,一件定制的山羊絨西裝,跟抹布似的被他攥在手裏,在鼻間亂七八糟地擦抹,血不往下滴了,他就把它摔在地上,宛如對這塊布有着滔天恨意。
時郁楓默默從洗手間拿了浸濕的毛巾過來,時湛陽單手接過,壓在臉上,興許是手勁用得太大,水被擠出來,帶着腥味和砭骨的冷,順着他小臂暴起的青筋流淌,流進袖口裏。
“我知道你現在很想打人。雖然我不知道‘空的’是什麽意思。”時郁楓認真地說,像上次那樣用集中五指的力氣,捏住大哥的鼻梁,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時湛陽眼睛都被捏酸了,差點嗤笑出聲。
“但你這樣,等阿嫂醒過來,他會擔心的吧。”時郁楓筆直地盯着他那雙發紅的眼睛,“他和我說,如果想做成熟的男人,就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
時湛陽哭笑不得地捂了捂眼睛,還是那樣一言不發,在他眼裏,自己仍舊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就跪在地上——不對,跪對他來說可沒那麽容易。
但他漸漸地平靜下來,鼻血也迅速地止住。
六個半小時之後,在淩晨,等清醒過來的邱十裏恢複到了可以見面的狀态,他已然又是那個完全符合标準的“成熟男人”了。
病房裏安靜地亮着環形暖燈,邱十裏尚且十分虛弱,那張臉,又蒼白,又小,好像一盞灰下去的燈。氧氣面罩還挂着,手背上插着管子,身上連着各種儀器,生龍活虎的一個人,現在連起身也不能,一是麻醉勁兒過後的疼痛迅猛得離譜,二是亂動容易造成縫合處的崩裂。
他只能那樣平躺,垂睫望着時湛陽,張了張五指,就立刻被一只溫暖的手掌握住。
手術非常成功,我們安全了。時湛陽目光柔和,這樣低聲告訴他。
邱十裏卻仿佛不太關心這一點,兀自摸索了一下,時湛陽無名指上的指環還在,他的心才落到了實處。時湛陽凝神看着他,忽然展眉,輕輕笑起來,好像什麽煩惱都沒了,也捏了捏他的指根,提醒他術前不得不摘下的戒指現在也已經戴回來了。
邱十裏跟着笑,面罩變得白蒙蒙的,時湛陽把膝蓋撐在床沿,挨過去聽,這動作對他來說并不容易。
他聽見邱十裏說:“兄上,我覺得我一個星期,拆過線後,就能出院。”
“胡話。”時湛陽撥開小弟額前黑漆漆的發絲,“開胸手術至少休養三月,多了就是半年。之前就和ナナ商量好的。”
“可是那樣,很可怕。”
“可怕?”
“……我什麽忙都幫不上。”邱十裏張大雙眼,目光跌跌撞撞的,往時湛陽瞳仁裏看,“我身體很好的,可以恢複得比別人快。”
“是嗎?”時湛陽輕捋那片薄薄的眼皮,眼見邱十裏順從地把眼睛又合上了,他就小心地觸碰那扇濃密睫毛的根部。他現在最不願聽邱十裏說有關“健康”的事,邱十裏總是對自己的身體素質充滿信心,好像七歲的經歷不算什麽,現在也不算什麽,更別提其他流血事件。
流血好像都不如流淚讓他難堪啊。
時湛陽甚至聽手下說過,自己昏迷期間,邱十裏親自帶頭去泰緬邊境和截貨的毒販折騰,大臂中了當地的土子彈,他居然直接用手摳了出來。
後來時湛陽也的确找到了那塊猙獰的疤,他看着它說不出話,邱十裏就摟上他的頸子,軟軟地貼在他耳邊,悄悄地解釋說,是自己不小心,但都過去了。
好像他堅定地相信自己是鋼造的鐵打的,傷口和苦難全然不用去在意,也不知是真的這樣認為,還是在太多重壓的磨碾下,不得不要求自己去相信。
哪一種,是天真還是無奈,都讓時湛陽感到乏力,感到挫敗,他并不是不能理解邱十裏的想法,也正因為理解,所以他明白,很多道理和邱十裏是說不通的,也是他自己太弱,無法送給邱十裏一間沒有刀尖能戳進去的溫室。
“ナナ,你看這個,”他把幾個小時前準備好的假芯片按到邱十裏手心,揉着他的手指,和他一起摩挲它的形狀、質地、小指蓋般的大小,“這是從你身體裏取出來的,它在裏面待了十七年,和血肉長在一起,現在它出來了,你不痛嗎?”
邱十裏大大地呼了一口氣,時湛陽的目光裏有太多的溫存,也太近,看得他橫生出一種嬌氣委屈,好像理所當然似的,“很痛……”
時湛陽繼續柔聲道:“有小時候那麽痛嗎?”
邱十裏下意識抓住大哥的手,在此時,他被藥劑裏的止痛成分弄得昏昏沉沉,有些回憶和現實重疊了,使得他漂浮在印象模糊的水裏,看到某些總也不願想起的細節,“小時候,更難受,”他緩緩地說,“我記不清了……只是,手術的時候,我好像看得見醫生和護士,聽得見刀子,被放在鐵盤上。”
他的五指嵌在時湛陽的指縫中,越糾越緊,時湛陽的心髒也跟着揪緊了,就好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沒有全部麻醉,是為了抑制身體各項指标的變化,達到一個更日常、更能适應并帶動芯片的狀态嗎?于是邱十裏看到即将切割自己的刀鋒。看到沒有表情的口罩和雙目鏡。看到刺目的燈光。時湛陽不清楚,也不能再往下想。
他親了親邱十裏的額頭,又問:“還記得什麽?想起來了,都可以和我說。”
“後來我被關在房間裏,躺在床上休養,一直說我沒有恢複好,一直不能出門,家裏好像來了客人,有時候,我在吃飯,在睡覺,在看電視片……聽到隔壁有孩子的哭聲。”
“孩子?”
“他只是一直哭,只是一直哭,我敲過牆,問他怎麽了,然後奶奶進來,說那是鬼,”在時湛陽平靜又穩定的慰撫下,邱十裏用力閉着眼,低聲喃喃道,“直到奶奶死掉了,我被放出去,又可以爬樹了。其他的房間都空了,他們說她的書稿都被一起埋在京都,然後,我看見了一惠姑母,看見了……兄上。”
不知怎的,他的淚溢了出來,細細的一條水線,從眼角向下蜿蜒地流,他不肯睜開眼。“好了,好了。”時湛陽沒再問下去,他怎麽能讓這個樣子的邱十裏再哭呢,打商量的口氣,他又柔柔地勸,“只要兩個星期,然後我們就出院,回家,好不好?”
“嗯。”邱十裏這回乖乖地點了頭。
“血鑽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好,這兩天不能陪你,”時湛陽擦幹那段輕薄的淚痕,腰力撐不住了,他又坐回輪椅,固然不能讓邱十裏看見自己的狼狽樣子,為自己難過,他又扣住邱十裏的手,不敢用力碰那血管,“有什麽事情,就叫邵三他們去做,老四也會幫忙的。”
“小楓要回去開車吧。”邱十裏撓了撓他的掌心。
“他不回去。”時湛陽簡短道,“一根煙也不許再碰,好好吃東西,好好睡覺。”
“嗯。我保證。”邱十裏想起那些攝像頭,又湧出點單純的快活,在這快活中,他也沒忘了正事,“可是,兄上,江口理紗子還在等着铷礦。她不知道禦守——”
時湛陽打斷道:“我抽空殺了她。”
邱十裏一怔,像在仔細琢磨什麽,随後只是點了點頭。
“睡吧。”時湛陽笑了,顯得很輕松,“我會殺她。”他又說了一遍,好像這是道晚安的話。
他不打算即刻就走,默默看着邱十裏入睡,心裏一直在想,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是的,我要江口理紗子死,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我更要的,是這個組織的崩潰,消失,身敗名裂,一蹶不振。
我要弄清楚那些垃圾在你身上做過什麽,又是誰騙了我,一條一條羅列清楚。
再報複回去。
第二天早晨,邱十裏還在麻醉餘力和藥物作用下昏沉,護士打內線電話過來,說十分鐘後有針劑要推,他才醒來,恍然發覺身邊空無一人。
而時湛陽也已經登上前往青森的飛機,一架波音737是滿艙的,裝的全是他要用的人手。十二個小時之後,他們在青森機場降落。
時湛陽沒有大張旗鼓,當年的鳳凰村已經基本荒敗了,大雪壓塌了櫻樹,他帶着一小部分手下秘密在此住下,初見時的那顆樹還在,時湛陽在樹下,仰臉看雪,依稀記得邱十裏從上面跳下來,像個透明的少年狐仙。狐仙送給十四歲的他一只魚形燈籠。
幾天之內,夥計們翻遍了邱十裏曾經住過那座院落,甚至翻遍了鳳凰村。
書稿之類的确實都被移走了,水電地暖修理過後還能使用,時湛陽就睡在邱十裏的小閣樓間裏面,閣樓被分為兩半,旁邊那一間,他十四歲來探訪的時候就上了鎖,說是供暖管道有問題,不能用。時湛陽在那房間的牆壁上找到了細小的抓痕,帶着氧化發黑的血,指甲應該很窄,是孩子的手。
他又靜靜躺在榻榻米上,嗅着長年累月的陳腐氣,聽着牆外風聲,想象一個孩子鬼一樣的哭聲,也想象,自己家的小孩是怎樣在聽,又是怎樣敲敲那牆面,扒着木板的縫隙詢問。
仇恨從那時就應當開始了,此時落在心中,已經太晚。一個猜想也在時湛陽心中現出雛形。
他為此感到頭疼,不寒而栗,卻又有種類似興奮感的決絕。我終于瘋了?他想。在可控範圍內,時湛陽欣賞自己的瘋狂,某種意義上,這杜絕了他的優柔寡斷和同情心泛濫。
幾天過後,遠在京都的“江口家之墓”熱鬧非凡,這是個地處遠郊區的墓園,旁邊有一座年代已久的寺院,這寺院專門供奉江口姓下的逝者,不過方丈和僅有的幾位沙彌已經被打暈綁了起來。
墳墓底下則收納了整個家族祖先的骨灰壇子,時湛陽就在園林的森森松柏之中端坐,在最中心、最大的那座墳墓前,雨夾雪的寒冷是刺骨的,他腿上蓋了厚厚的灰色毛毯,八仔就在他身後,筆直地站着,為他撐着一把黑傘。
這是典型的日本老式“三段墓”,一家人葬在一起,此類風俗開始于江戶初期。三塊平滑灰白的石頭分別叫作竿石、上臺石、下臺石。“江口千春”四字被寫在丈夫的名號旁邊,黯淡卻又格外紮眼。十多個夥計上手,撬動用作墓碑的竿石,挪開上臺石,等下臺石被搬開,骨灰以及随葬品就在下面,立刻有夥計下去,還有鋪雨布擋雪的。
其餘人手,時湛陽用飛機運來的那些,平時就安排在日本的那些,此刻也都聚集于此,直立于老大身後,圍了厚層,排了長隊,看着這場井然有序的挖墳運動,黑色的越野車則在墓園外圍了一圈,生出一種陰冷肅穆。
“老大!書稿有十二箱!有的埋在土裏。”
“都搬出來。”時湛陽撣了撣雪茄,帶火星的煙灰飄在風裏,撞上雨雪,立刻就黑了下去。
既然已經露面,他固然做好了被拜訪的準備。果然,搬到一半,江口理紗子姍姍來遲,身後也是黑壓壓地跟了一片。
時家的夥計都給他們讓路。
理紗子穿了一身黑,高跟鞋踩在水窪裏,給她撐傘的都跟不上。她在時湛陽面前站定,臉色極暗,十分艱難地開口:“表哥,你在幹什麽?”
時湛陽轉臉看她,放下煙杆,漫不經心地說:“刨你家祖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