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時湛陽安靜地轉起輪椅,有個低門檻,他也越過去了,緊接着他關上門。
門鎖被撞得稀碎,他又從西裝內袋裏掏了掏,一個便攜鎖扣,他自己的工廠産的,主體是兩片吸力極大的輕質電磁鐵,在門縫上一扣,可以承受一噸以上的拉力。
可他再看酒保,還是呆立在那兒,臉也轉回去了,從鏡中暗沉地和他對視,似乎完全沒有因此感到安全。
“ナナ,”時湛陽道,“你過來。”
酒保頻頻搖頭,下意識捂臉,好像他臉上栖着什麽醜陋怪物。很艱難的,他的僵着手終于能動了。
“不……我不要,不要。”是邱十裏的嗓音,用了太久僞聲,此刻他的聲線略有幹澀。
或許時湛陽應該再往前轉轉輪椅,那樣他就能去到邱十裏跟前,把他抱住了。但時湛陽完全沒有移動位置的意思,“過來,”他沉聲道,“別怕。”
“兄、兄上。”邱十裏還是被吸在原地,極力克制着自己的哆嗦,衣襟上、手上,沖鼻的血腥氣仍然無時無刻不在攻擊着他。
他也能異常清晰地聽見門外的響動,依舊混亂,還有女人在哭。
時湛陽在鏡中,則對他打開手臂。
邱十裏把自己的手背掐得發青,終于轉身挪了步子,把頭低得很深,慢慢地靠近。時湛陽露出了然的神情,始終平和地望着他,每一步,都讓他感到了一點點踏實。
“你做到了。”時湛陽向前錯了錯身,雙臂摟住邱十裏的腰,把臉埋在他身前,襯衫面料太薄了,他的鼻梁感覺得到他的肋骨,“好乖,好乖。”
這是他們小時候常做的事,确切地說,是邱十裏小時候。他是弱小的,麻煩的,說不好話也幹不好活,受忽視甚至受苦也都理所應當,他本準備自己吞下去,可他大哥就總是這樣,蹲低身子抱着他,拍着他的脊背,誇贊他的乖順。
聽話是那時的邱十裏唯一能做好的事情,他認為這是必須做的,是分內事,他通過老老實實地扼殺自我來獲得落腳的資格,可他大哥不然,大哥認為這是額外的,是他做得“好”,并會為他的痛苦而感同身受。
然而此時此刻,邱十裏卻因這般熟悉的慰撫而感到為難,衣服上都是血,他不想讓自己把時湛陽蹭髒了,可現在說話對他來說都是件難事,用力往後掙,時湛陽還真就放開了他,卻還是握着他的手。
“為什麽這麽害怕?”時湛陽把臉擡起來,面頰和眉骨上果然沾了紅紅的血跡,他的眉,他的眼仁,又黑得那麽純粹,他鮮明得就像一幅難以靠近的畫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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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十裏不吭聲。
“因為它是黑色的,有四只白色爪子的,貓科動物,”時湛陽搓了搓他的指根,“對嗎?”
“它……”
“對嗎?”
邱十裏閉上眼,“……是小七!”
“不是小七,”時湛陽緩緩地說,“小七比它小很多呢,也不會去試圖咬死一個人。”
邱十裏只是不停搖頭。這種反常,這種全然無措的驚慌,時湛陽已經很久沒見過了,他不像是剛和一只豹子打了一架,反而像是剛剛殺了一整個酒吧的人。
時湛陽如此明确地意識到,邱十裏也是會害怕的,邱十裏當然也有害怕的權利。他毫不猶豫制伏野獸,卻也恐懼野獸,因為原始的本能無法被完完全全地收束,也更因為,他這一生漫長的、塗抹滿手的殺戮,也是由一只弱小的、曾屬于他的野獸而起。
人總是重蹈覆轍。
人也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脆弱,因為人會想起許多年前的某件事,小而尖利,長針一樣,它就一直紮在那兒,疼一疼,你又想起它,于是你崩潰,或者只是笑一笑,聳聳肩膀,說它是永遠的遺憾和錯誤。
時湛陽不讓自己顯出任何痛苦的神色,“你剛才不想殺它。”他輕聲道。
“我不想。”
“你也沒有。”時湛陽觀察邱十裏的眼眶,“是我殺的。”
邱十裏再度語塞。
時湛陽又道:“我開的槍。所有人都看見了。”
“那是因為它要殺我!”邱十裏急道,那張陌生面容上的表情卻沒有太大變化,顯出種徒然的僵硬。
“那小七會殺你嗎?”
“我,我……”
“ナナ,我需要你冷靜下來,你剛才救了一位女士的命,可能還救了更多,這是你剛才符合自我标準的判斷,你也很好地做到了,僅此而已,”時湛陽垂下眼睫,看着那幾節染了血的蒼白手指,耐心地一寸一寸捋,“把面具摘下來吧,我不喜歡。”
“會暴露的。”
“已經暴露了。”時湛陽摸了摸那只空空的無名指,“我是說我。”
的确,恐怕不出半小時,這船上絕大多數人都會知道方才那聲槍響來自于誰。
“兄上,我聽到你要上船,江口理紗子也要上,我不放心……”邱十裏幹巴巴地解釋。
“我知道,我知道。”時湛陽松開他的手,柔和地說,“快摘吧。”
邱十裏沒再猶豫,把鼻梁上那副蒙了血霧的平光鏡拿下來,又背過身子去摘那張貼在臉上的東西。他極少瞞着時湛陽做什麽事,更何況這次還被抓了包,緊張得有點過頭,竟忘了旁邊還有一面反光的鏡子。
就着頭頂懸的暖色燈光,時湛陽看得清清楚楚,那東西貼合得太過緊密,邱十裏幹脆抽出匕首,在邊緣處輕輕挑着刀尖割。
慢慢地,一張透光的膜狀物被他揭下來了,各個部位厚度不一,眼眶周圍是淚濕的,還殘留着厚厚的粉底——事先準備太匆忙,這張“面具”做得不算精細,瑕疵處當然要拼命遮。
他又附身在洗手池前簡單沖了幾下,洗掉大部分化妝品殘留以及粘合的膠狀物,這才回身去看時湛陽,試探着,他彎腰把臉湊得很近,像是要他檢查一樣。
僵死的蒼白不見了,原本的皮膚被刺激成粉紅色,那雙被刻意勒得細長上挑的眼睛也恢複了原本的形狀,圓圓的,眼角有着小小的下垂,墜着幾顆水珠,顯得十分無辜。
“現在喜歡嗎?”他冷不丁問,熱熱地呼着粗氣,眼中含着強烈到生硬的執着。
時湛陽愣了一下。摘幹淨那張像要把人勒得透不過氣的狗屁玩意兒,邱十裏又變回了邱十裏。只有真正的邱十裏問得出這種問題。
“喜歡。”他擡起手,指腹擦過泛紅的眼睑,在眼角處停留,“ナナ,過一會勞倫斯帶你去最下層坐救生筏,外面現在風浪很小,在海上漂到九點半,有直升機過來接你。”他又看了看手表,“還有二十六分鐘。”
邱十裏已然站直,巨大的震驚中,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時湛陽。
“不用擔心我。”時湛陽交叉起雙手,又道,“在家等我,有兩個小禮物要送給你。”
邱十裏忽然笑了,“兩個?我一個也不要!”臉上的水幹了,胸前的那攤血跡已經幹了,把襯衫漿得發脆,黏膩地往皮膚上貼,這讓他覺得自己越發滑稽,他煩躁地來回踱步,既不敢看鏡子,也不敢看時湛陽,“兄上,你不懂,你就是不懂,你不想懂。”
“我不會有什麽危險,”時湛陽平靜地說,“目前這艘船上沒有人能要我的命。”
“江口理紗子呢?”
“她也不能,更不會。她還沒有拿到錢。”時湛陽給自己點了支雪茄,深深地吸了兩口,“現在她也比我處境糟糕。”
邱十裏直接把那雪茄奪了,咬到嘴邊猛吸,腕子在隐隐地抖,煙霧缭繞中,他有一抹稀薄卻刺眼的豔色,“我可以問嗎?兄上為什麽一定要找到那個秦醫生,還要一直一直,到現在都是,瞞着我找。”
時湛陽不發一語,也沒有再給自己點第二支煙。
邱十裏又問:“外科醫生,心髒專家,他是不是給我做手術的那個?”
時湛陽肯定道:“是的。”接着又分寸十足地補充:“我想知道他到底給你做了什麽樣子的手術,七歲就開胸,會不會有後遺症。”
“……我和江口組是不是有什麽關系?”
“沒有。”還是和方才一樣篤定。
邱十裏把袖口放下來,胡亂抹了抹鼻子,“那他現在為什麽會在江口理紗子手裏?”
時湛陽尋常地說:“因為誰都知道我想要他。”
的确,如果想從時湛陽這裏換得什麽,手裏拿上這個籌碼當然是很好的選擇。邱十裏怔怔地回憶:“我和她聊天,她說你一定不會放棄的,無論是用錢,還是用搶。”
時湛陽笑道:“你真的騙過她了!時間和光線的選擇都很好。”
不等邱十裏再追問什麽,他又道:“ナナ,我不是不懂,你擔心我,也不想被我欺瞞,這些我很早就明白,但現在她只要不知道你在船上,事情對我來說就會簡單很多。”
“我能讓事情變得更簡單。”
時湛陽一愣,等着他說。
“江口剛才喝多了,要把她的鑽石戒指送給我,說她死了老公,我不要,她還約我夜裏去她的房間,把房卡掏出來給我看房間編碼,有兩張,她一開始掏錯了,着急擋住,但我看得非常清楚,”邱十裏似乎覺得累了,停止踱步,把肩膀靠在牆棱上,和時湛陽中間隔了五六塊地磚,“兄上,你說另一間房裏她藏了什麽?”
這船上幾百位客人,每一位的隐私都被保護得很好,江口理紗子的房間號是連勞倫斯這種樓層主管都不知道的,至于百萬會的更高層,時湛陽找得到,卻不能去相信。如今這誘惑巨大,但他仍舊保持着謹慎,“她有可能是裝醉。”
“的确,那麽這一切就是圈套,比如我過去了,她開門一槍打死我。但如果我只是個不相幹的服務員,她為什麽要對我裝醉?她裝醉說明她已經察覺到不對了,有極大的可能她也知道我是誰,既然這樣,你趕我下船,就沒有意義。”
時湛陽露出欣慰的笑,“是的。如果她不是裝的——”
“那我看到的房間號就不是沒用的。可我不會告訴你,除非,你讓我留下來,”邱十裏對自己感到震驚,是的,沒錯,這就是叫板,也是對大哥的一種威脅,就算……對時湛陽來說這和小玩鬧一樣不痛不癢,但也是邱十裏第一次這樣做,他把心一橫,幹脆做到底,“如果你還把我趕下去,讓我在海上漂……天氣這麽冷,你把我丢掉,我太生氣了,我就跳下去,保證在你的直升機過來之前跳海,說到做到。”
時湛陽陡然嚴肅起來:“胡鬧!”
邱十裏也十分嚴肅,蹬蹬蹬走過來,啪地在他面前站定,“我管它是不是胡鬧!我他媽的好不容易上來了,就不下去!”
兩人互相較着勁幹瞪了一會兒,足有三四分鐘,時湛陽繃不住了,一抹笑,帶點無奈,帶點成竹在胸,倏然暈開在他臉上,“對了,你是怎麽上來的?”
邱十裏看他這麽笑,看得五迷三道的,口氣也跟着硬不回去了,“我查到一個他們新招的酒保,跟了兩天,然後在他上船之前把他打暈丢在他平時工作的酒吧,照着他的樣子貼膜,易容,拿他的工作證上船,住在他的宿舍。”
時湛陽牽了牽邱十裏的手腕,“ナナ還真是化妝奇才。”
邱十裏被說得莫名不好意思,易容他是專門學過的,還是跟他大哥學的,可說成化妝感覺就不一樣了,但他也沒把手縮回去,“還是有差別,所以我戴了眼鏡。幸好沒人認識他。”
“現在膜已經壞掉了。還能再化回去嗎?”
這話裏的意思,難道是默認他可以繼續留在船上?哪怕只是一點點可能性,邱十裏也不想放棄。“不用,”他緊張地閃了閃眼睫,“我還帶了一套,備用的,和那個不一樣。”
“就藏在這裏了,離酒吧近,出意外我也方便随時拿。”他又補充。
“好,現在換上。”
邱十裏在褲子上擦擦手心的汗,事到臨頭,他又想着難堪了,“哥,你先出去。”
“不要。”時湛陽巋然不動,“ナナ趕我出去,我也去跳海。”
邱十裏臉色剛恢複點正常,現在又紅了,他憤憤地瞪了大哥兩眼,踩上馬桶水箱又爬上天花板下的水管,從夾縫裏取出一個黑色布袋,往時湛陽懷裏一丢。
袋子不小,抱起來沉甸甸的,時湛陽固然立刻拆開來看,最靠外是一只透明化妝包,裏面粉底眼影口紅應有盡有,還有幾片長長的假睫毛,一副大直徑美瞳。
化妝包下面壓着的是一頂淺栗色的假發,齊劉海,垂肩長度。
假發下面是一雙杏仁頭方跟高跟鞋,有腳踝束帶,顏色是謹慎的黑,鞋盒下面還壓了一條連衣裙,濃郁的墨綠色,裙身布料硬挺,胸口以上,從領子到袖口則是半透明的紗質,同樣的棕榈綠。
邱十裏已經靈巧地跳了下來,頗有些怨氣地解釋:“我在機場買的,如果露胳膊,會有肌肉,顯得我像個男人。”
你本來就是男人。時湛陽想。雖說這種關頭,胡思亂想未免顯得不合時宜,但他簡直迫不及待地想看邱十裏把這身從頭到腳地換上了。
“很醜嗎?”邱十裏拎起裙角問,畢竟大哥見過的美女比他多。
“ナナ試一試我才知道。”時湛陽一本正經。
這衛生間裏專門隔出了一小間更衣室,邱十裏從時湛陽腿上抱起那堆東西,本來打算走進去換,卻又放回去,他當着時湛陽的面把襯衫西褲依次脫下,撩水清理了一下身上的血跡,快速把那裙子套上。
時湛陽幫忙拉背後拉鏈的時候,邱十裏盯着自己踩在髒衣服上的腳趾,半蹲着身子,非常之僵硬,裙子雖然正合身,小掐腰設計得很別致,也沒把他平坦的胸部顯得太突兀,顏色也把他膚色顯得白淨細膩,細紗裏面影影綽綽,當真像個普通纖柔的女子,但羞臊還是比他預想中來得厲害多了,他差點一屁股坐到他大哥腿上。
更別提之後,他提上那雙高跟,把細細的綁帶系在腳踝上,又在鏡前折騰假發,越往後,他就越覺得詭異,那A字裙擺還随着他的走動一晃一晃,偶爾擦在他的膝蓋上,鞋跟碰出的嗒嗒聲也讓他幾欲捶鏡大叫。
時湛陽十分體貼,并不在這種時候多評價什麽,只是用一種臨沸熱水般的眼神望着他,讓邱十裏覺得,這其中有欣賞和愛意,以及無可躲藏的欲望。
他心裏多了信心,也忽然想到一個詞,所謂“eye fucking”。
心裏皺了一把,邱十裏警告自己清醒,假發擋了擋臉,搞得他口紅都差點抹糟了。他穩住手腕仔細勾好唇峰,上下打量鏡面,他已經不認識自己了,正準備試試畫眼線,卻聽時湛陽忽然開口:“困了嗎?”
邱十裏側臉看他,如實道:“我三天沒睡。”
時湛陽擡手要他過去,“怎麽不睡。”
邱十裏放下眼線筆,不甚熟練地踩着高跟靠近,眷戀地把手搭上大哥的肩膀,“夜班。兩個人一間宿舍,白天的話,我怕睡着就露餡了。”
時湛陽沉默了一下,“今晚好好休息,去我房間,妝不用再化了。明天可能會很忙。”
“哦……”邱十裏傻傻地答應,去抓大哥的手指頭,差點就開始傻笑了。收拾好那些零碎,他又拿出厚厚一沓化妝棉,打濕了把大哥沾上的血跡都擦淨,從手開始,再到臉,處理完最後一塊,他又想到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樣子,紅着臉想去鏡前拎包,卻突然被箍住腰身。
自然而然地,邱十裏順勢跨坐在時湛陽腿上,把自己投入那個深吻,口紅要被親壞了……他暈乎乎地想。“醜嗎?哥,好看嗎?”擠出點呼吸這麽問,兩瓣屁股突然被握住,隔着裙子掐揉,他就失聲一叫,“不行……啊!”
連邱十裏自己都覺得這是欲拒還迎。
“別叫,”時湛陽捂他的嘴,把他肩膀按得更低,靠近他的耳邊,“ナナ……你很美,穿裙子的,不穿裙子的。”
邱十裏的哼叫和粗喘被一個又一個吻堵回去了,紗袖也汗濕,他以為,接下來大哥就會讓自己變成不穿裙子的那種,結果卻沒有。時湛陽只是一邊親吻,一邊幫他打,手藏在裙下,沒幾分鐘他就驚慌地射了,只覺得能把命給出去,坐在時湛陽腿上,死死環着那副肩頸不想動彈,等他緩過勁站起來,時湛陽卻簡單擦擦,轉起輪椅要走。
連忙跟上,邱十裏去開門,只見三個人守在門口,都是他認識的兄弟,一見他倆出來,就十分知趣地走了。
“免得理紗子之流跟過來偷聽。”時湛陽指了指乳白地毯上分外明顯的一串血跡。
邱十裏頭昏腦漲,只覺得自己宛如裸奔,站在輪椅後,他用大哥擋着裙子,附身貼在大哥耳邊,托起他的下巴,一同望向那三個背影,“他們就不會偷聽?”
時湛陽哈哈大笑,“所以ナナ不能叫嘛!我是很想聽的。”說罷,他反手扣住邱十裏的五指,用力把它們按在輪椅扶手上,擺明了不想用這高科技産品30km/h的馬達,要邱十裏推他回房。
“剛才叫人買了指甲油,想不想塗?”他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