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見他想通了,王猛的心事少了一半,對勤養生、多将養一事也便笑着應了。
君臣二人又說笑了一會,王猛看着苻堅疲憊面色,不知又想起什麽,突然問道:“慕容氏的清河公主還有那小王子,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他不問還好,一問苻堅神色便有些尴尬,掩飾般喝了口茶水,強笑道:“朕預備讓清河公主自行婚配,慕容沖與皇子一同教養。”
聽聞此言,王猛更覺詫異,他也見過慕容姐弟,不得不說,均是能讓山河變色的絕世美人。清河公主也就罷了,深宮美人大多如此,比她也差不去哪裏。倒是那慕容沖卻真真是一個冰雪為肌玉為骨的美貌少年,雖說如今年歲尚小還未長成,可他日颠倒紅塵的日子已然可以想見。
原先王猛所想的最壞的可能是苻堅仿效漢武,将兄妹二人都很納入宮中,甚至還會為奸人利用,他日釀下大禍。卻想不到一日過去,苻堅卻轉了性地要吃齋念佛,也不知是否是一時興起。
王猛試探道:“臣觀慕容暐之意,怕是想将清河公主獻給陛下。”
“朕如今是真的篤信佛學,對這些美人是真的提不起興致。”想起昨夜,苻堅心裏又是一陣紛亂煩躁。
王猛也不知信沒信,只沉吟道:“方才陛下問我如何處置慕容遺族,其實最方便的,便是将慕容一族屠戮殆盡,不留禍根。可燕國故地鮮卑族人還在,恐怕聽到消息會殊死抵抗,反而再生波瀾。”
苻堅苦笑,“朕既已信了佛,便不想随意殺生。此時人家還未必生出反心,更還沒鬧出什麽亂子,我們若是貿然動手,反而落人口實,更會讓其他胡人不敢歸附。”
王猛點頭,“确是如此,陛下高瞻遠矚,臣所不及。”
苻堅擺擺手,“朕只是随口一提,對了,朕打算給你十日的休沐,讓太醫為你好生調養。景略也正好用這段時日為朕籌謀籌謀,就鮮卑、西羌諸事理個頭緒出來。朝廷百官、翰林學士,但凡是丞相想見的,可直接宣他們入府,朕今日在朝上已發了明旨,丞相宣召便是。”
王猛一一應了。
苻堅看着他,突然很想将後來種種潰敗離散盡數告與他知曉,忍不住輕聲道:“景略……朕昨日被魇着了,做了個再荒唐不過,也再慘烈不過的噩夢……”
說了一半,苻堅卻還是咽了回去,自己不過是托身于世的一縷游魂,這荒唐的遭際就算親如景略,恐怕也不能理解萬一。
這人世間的寂寞,恐怕如前世苦果一般,只得自己一點點咽下去。
“醒來之後,朕便感人世無常。”苻堅笑笑,“百年後,國也好,家也罷,興衰也好,成敗也罷,和咱們都再無幹系。可自家的身子總歸是自家的,咱們自己不顧惜着,誰會來體恤咱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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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苻堅起身,讓太醫為王猛診脈,“清河公主之事,日後請慕容家自行處置便是。至于為何這般待慕容沖,朕自有道理,丞相且放心,咱們往後看吧。”
院正親自望聞問切,又與其他幾個老太醫細細讨論了一番,最終才定了個脈案。
苻堅接過來仔細看了,見不過是勞損過甚、需好生調養雲雲,也便暫時放下心來,揮別王猛擺駕了。
一回宮,他便去了茍王後寝宮。
茍王後出自太後母族,又為他誕下嫡長子,後來被封為太子的苻宏。故而雖不甚受寵,苻堅對她也極是敬重,後宮諸事還是會交由她決斷。
茍王後性情寡淡,難得皇帝臨幸也不見半點欣喜,只恭恭敬敬地迎他進去。
“朕決意潛心修佛,明日他們向你請安時,你便酌情昭告後宮吧。”苻堅一開口便給了她一個晴天霹靂。
茍王後震驚道:“為何如此突然?可是後宮中誰犯了您的忌諱?若是有,不勞陛下吩咐,臣妾自會……”
苻堅擺擺手,“不用開罪任何人,是朕自己的主張。橫豎朕的皇子皇女數量也夠,不必顧念子嗣,也能堵住悠悠衆口。”
茍王後從最初的驚詫中回過神來,心道皇帝再無皇子,對太子的儲位絕對是件天大的好事,便也冷靜下來,試探道:“那既然如此,臣妾定會告知諸位姐妹,可倘若他們有人不信……”
苻堅不耐道:“你是王後,難道還需要朕教你怎麽做麽?從此之後,朕不會宿在後宮,晚間後宮上鑰,無朕的口谕手令,任何人不能近處。至于妃嫔,有兒女的,你讓他們安心教養皇子皇女;沒有兒女的,遍只顧頤養天年。實在覺得無事可做,便去養蠶織布、勸課蠶稼,也算是為社稷謀福,不枉百姓供養你們一場。”
茍王後唯唯諾諾地應了,苻堅在她宮裏用了膳,又交待了些其他事體,便離了後宮。
坐在步辇上,苻堅只覺昏昏沉沉,昨日半夜驚醒後,先是思量了一整夜,天将破曉時見了慕容沖,一番敲打後命人安頓了慕容沖姊弟,之後又上朝處理朝事,朝後駕幸清河郡侯府尋王猛密談,再之後又去茍王後處訓示後宮事宜……
大喜大悲、奔波勞碌了一整日,盡管這具軀殼剛過而立,可內裏卻是一個歷經滄桑的活死人,哪裏禁得起這番折騰?
故而一回到寝殿,苻堅一沾上榻便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苻堅還在半夢半醒之間,就聽大宦官致遠前來禀報,“陛下,太子殿下求見。”
苻堅坐起身,開始回想這個印象裏總是沉默寡言、無甚特別之處的兒子,仿佛在他命喪黃泉前,聽聞太子投晉,聯想起先前出兵前太子也曾力阻……
這般看來苻宏倒也不是個蠢的,若是好好調教,或許待他殒身之後,還可為大秦國留下一線生機。
“宣。”
印象早已模糊的兒子走上前來,觀其行止,卻是規行矩步、沉穩從容,對一個年方十四的少年來說,已極是難得,苻堅不由得贊許地颔首。
“兒臣參見父王。”
苻堅已猜到他的來意,心中難免覺得好笑,面上卻仍是波瀾不驚的王父威儀,“起。還未至早朝,太子便前來問安,定有要事。”
苻宏恭恭敬敬答道:“方才兒臣向母後請安時,聽聞父王決意舍棄紅塵、投奔佛土,頗感驚異,特此來請安。”
合情合理,也實話實話,苻堅不由點頭,“不錯,你母後所說無誤。”
他這麽一确認,苻宏也不知該如何作答了,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只能将不以為然放在心中,可苻堅這般的人精自然看出,他此刻定在腹诽。
苻宏不能質疑君父,只好另辟蹊徑,懵懂讨好道:“那兒臣回去後,也會與諸兄弟一同效仿父王日日誦經,再謄抄經書于佛前供奉。”
見苻堅神色愉悅,他以為定能讨王父歡心,又再接再厲道:“是否需兒臣派人查探京中各禪寺,将那些年久失修的一一修葺……”
苻堅打斷他,“宏兒,你當真如此誠心麽?”
苻宏有些摸不透上意,只謹慎道:“父王為蒼生持齋積德,乃是大慈悲。為人子臣,自然當……”
“夠了!”苻堅天王之怒,當場便震住了苻宏,筆直地站在原地,讷讷不敢言。
“身為一國儲君,豈可人雲亦雲?”苻堅起身向殿外走,“你去,召集你諸位兄弟……”
走到宮室之外,他頓了頓,“還有昨日起去太學的慕容沖,你們一道與朕出宮,朕自會帶着你們邊走邊看,屆時再與你們分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