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不可以沉:總可以迷下去
回到沈臨的住處,陶然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只是直瞪瞪地遠望落地窗外的夜景。從這個方位望出去,借助茫茫夜色和霓虹餘光,能夠窺探一二臨大圖書館的一角。
獨特的塔尖沉默地簇立在燈光之間,周圍是陰暗的夜空。
這座塔尖就像是沈臨無言的離開,也像自己一人來臨城讀書生活的縮影。
獨孤而又沉默地落在那裏,無人過問。
沈臨回房找出一身衣物,走到沙發的位置,以不容反駁的口吻吩咐:“先去洗澡。”
陶然沒看他,聲音就像這雨後清茫茫的夜色,輕輕的,“我待會回宿舍。”
沈臨見她不接,也沒要洗澡的意思。他将衣服随意放在沙發的一角,一邊拿水壺裝桶裝水,一邊淡淡地說:“今晚不要回去了。”
話音落地,旋即就幫陶然做好了決定。
以前在江城的時候,他也不少跟自己說過類似的話。懵懂的歲月,陶然學習的态度居多。現在不同,口吻太過強硬。陶然側過臉仔細看他,而後又看看沙發旁的衣服。
眼裏意味不明。
沈臨将裝滿水的水壺放在燒板上,按下工作鍵,他将陶然的神色看在眼底,順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那身幹淨的衣物。
“你在想什麽?”沈臨略笑,眼波淡淡。
陶然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問:“你有什麽事嗎?”
沈臨整理待會要泡茶的茶具,他說:“在我們談事情之前,你先去洗個澡。味道太重。”
這話明裏暗裏,無不透露着嫌棄。
陶然并覺得與平時沒有什麽不同,自然不肯,“這跟我們談話有什麽關聯嗎?”
“你說呢?”沈臨瞥她一眼,神色晦暗不明,“我不喜歡你身上現在的味道,去洗了吧。”
陶然皺皺眉,擡起袖子嗅了嗅,很尋常的味道,似乎還殘留檸檬沐浴露的餘味。
又覺得他的口吻太強硬,嫌棄感更甚,她覺得好笑:“不喜歡是吧,那我先回宿舍,以免髒了你的房子,髒了你的空氣。”
她起身剛經過沈臨旁邊,就被他抓住手腕,他眼裏帶着笑,聲音卻是冷淡的,“不接我電話,下那麽大雨,跟別人去吃飯。陶然。”
“同學正常吃個飯,你也要管?”
沈臨握住手腕略微使了點勁,臉上笑意全失,說:“三男三女,是正常吃飯嗎?”
他将陶然往自己身邊拉近了些,聲音壓低,略施狠勁,“陶然,你告訴我,只是吃飯這麽簡單嗎?”
陶然呵笑:“龌龊的人才龌龊的事。”
沈臨放開她的手腕起身,身體微傾。他比她高出許多,他一起身,整個人遮蓋住了頭頂的燈光。
一道陰影瞬間覆沒自己,兩人離得極進,逼仄的對視空間,陶然坦然回視回去。
“那就去洗澡,洗了我們好好談談。”
陶然依舊一動不動,就像沒聽到他的話似的。
他叫自己做什麽就做什麽,自己成了什麽?
沈臨聽到自己逐漸失去耐心的聲音:“還是要我幫你?”
“流氓,”陶然瞪大眼,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樣荒唐的話。
“變态、瘋子我都可以做,流氓算輕了。”沈臨說得雲淡風輕,“給你半個小時時間,不要讓我說第二次。”
最後陶然咬着牙瞪了他好幾眼,一把撈過沙發上的衣服,氣沖沖地走向浴室。走出沒幾步,覺得實在氣不過,怎麽每步都乖乖地走進了這個人的陷阱。她折回來,趁着沈臨投來詢問目光的同時,狠狠、使勁地在他腳上踩了兩腳。
見他眉間微皺,陶然有那麽一瞬間算是解氣了些許。
沈臨第一發應是伸手抓住她,奈何她及時脫身,只摸到了她的指尖,觸感轉瞬即逝。
認識這麽久,相處的時間也不算短,沈臨還是第一回發現她這麽朝氣的一面。
指尖的觸感散去,他胸腔位置快速跳躍。半晌失聲笑了笑。
“我只給你半小時的時間,把握好時間。”
回應他的只是重重的摔門聲。
看着緊閉的屋門,沈臨搖搖頭,這回倒是笑出了聲。
聲音輕輕的,似有若無,是很惬意的一種狀态。
陶然在浴室裏面待了近一個小時才出來。沈臨前面說了只給半小時的時間,事實上是她想洗多久就洗多久。
為了避免人暈在裏面,時間過半,他凝神聽聲音,确定裏面的人還沒被水蒸氣蒸暈,人無礙,便抱着電腦在陽臺處忙碌。
陶然出來的時候,頭上用毛巾紮着,她手裏抱着一個木桶,裏面是已經洗好了的衣服。走到客廳陽臺正要晾曬,見到沈臨在辦公,她收回腳,轉身就要走人。
“站住,走什麽?”沈臨問,“你想走哪裏去?”
陶然站得筆直,聲音平平,“晾衣服。”
“去我房間陽臺晾。”
陶然聽着轉過身,他說了這番話,她倒改變主意,要在客廳陽臺晾了。
“不用跟我作對,”沈臨講了回理,“客廳陽臺不适合晾衣服,去我房間那個陽臺。”
見陶然不為所動,他合上電腦,走到她身旁,毫不費力地拿過她手裏的木桶。走了幾步,發現陶然還是原來的站姿,他笑了笑:“怎麽,難道要我幫你?”
房子建得早,不同于現在的房屋建築。這棟建築的陽臺都是主卧和客廳陽臺各帶一個。沈臨住進來的時候除了裝修房子換家具,房屋結構絲毫未動。書房和客廳一側有個落地窗即可。
陶然手裏拿着衣架挂衣服,沈臨此時倒是意識到什麽,只留她一個人在主卧陽臺晾衣服,而他本人在主卧裏,不時有翻抽屜的聲音傳來。
陶然也不甚在意,晾好衣服,她要将木桶放回洗澡間。
“過來,”沈臨喚住她。
“我放東西。”
沈臨聲音清清冷冷的,“先放在陽臺,你過來,我幫你吹頭發。”
一聽他要幫自己吹頭發,陶然擡手碰了碰包紮得很好的毛巾。
“不用了,待會我自己來。”
沈臨三兩步躍到她面前,“陶然,你最近怎麽回事,聽不懂人話?”
“是,”陶然簡單地四兩撥千斤。
沈臨搖搖頭,拿過她手裏的木桶,放在一旁的木椅上,将她按在電腦椅,“坐好了,別動。”
毛巾被解開,然後是梳頭發。
些許是怕發尾的水滴淋濕了後背的衣服,陶然明顯感覺到毛巾貼在自己的背後,那個位置正是發尾的地方。
忽然之間,陶然挺直的脊背突然軟了些,小幅度地伏着。
除了陶然自己,旁人斷然是發現不了這點微妙之處。自己好歹帶過她幾年,沈臨的聲音在壁燈淡黃燈光的過濾下,溫溫的,“這個時候你以為自己背就能彎了?”
陶然無聲嘆氣,為了不讓他像早年的教書先生那樣拿尺子敲自己,她挺直脊背。
過了一會,她又被自己這個條件反射怔愣住。
這不是上高中的那兩年了,沈臨手邊耶沒有尺子,更重要的是,他們此時的關系更不同于那幾年的親密無間。
梳好頭發,沈臨收完發尾的水漬,這才将吹風機插電。插頭與插孔貼合的那一瞬間,聲音被無限擴大,以極大的分貝穿過鼓膜傳到神經。
陶然轉過頭,突然說:“吹頭發還是我自己來。”她眼睛明亮。
沈臨按住她的肩膀,身體微低附到她耳旁,說:“你見過我哪次說話不算數?”
鼻息溫熱,陶然不得不承認自己某一時刻亂了陣腳。
“有一次。”
沈臨起身,漫不經心地說:“哦?哪次?”
陶然笑笑地,強顏歡笑地像臺上賣力表演的小醜,“大一你出國那回,你說過最多一個月回國。你說話不算數。”
沈臨被噎得沒話,喉嚨微澀。
陶然依舊笑得很勉強,“你說是不是?小叔?”
樓下傳來哈哈大笑的聲音,緊接着是啤酒瓶碰撞的玻璃聲。
下邊人間煙火夜生活,他們這裏要苦澀地算着舊賬。
沈臨打開吹風機。
他只開了二檔,不冷不熱的溫度,暖暖地吹着自己的頭發,溫度透着頭皮傳到大腦神經。
像極了這些年的離別。
時至至今,陶然依舊将沈臨這場沒有緣由的離開當作是一場離別。
一場短暫、假以時日還有機會相遇的離別。
不是他回來找自己,就是自己飄洋過海過去找他。
不然她不用這麽拼了勁地去學英語。爺爺沈之仁那天說要送她去英國,沈臨說不用去。爺爺突兀地說你問她想不想去。
這條路走了這麽久,跟爺爺倔強地抵抗了這麽長時間,她心裏藏着一個最深的渴盼。未來的某一天,她一定要以最好的姿态走到他的面前問問他——
未來的路還很長,他承諾過會陪她好好走下去,為什麽他反悔了?
吹好頭發,沈臨問:“之前不是讓你想好了過來找我,怎麽不來?幹脆連電話也不接?”
她确實想找他。這麽多年過來這個念頭沒有一次熄滅過,依舊燒得旺盛。只是努力了這麽久,她早已經習慣一個人生活,一個人解決生活與學習上的問題。
一個人期盼另一個人的溫暖,一定是需要的人的人生充滿了孤獨和冰冷,被需要的人在某一刻溫暖了需要的人。所以當一個溫暖的人出現時,她才會急需依靠取暖。
被需要的人此時對需要的人來說是無窮的珍貴。
如同一道光照進常年無人經過的隧道,一滴水滴進了廢棄多年的枯井。
只是溫暖始終會離去,人到頭來還是只能靠自己自我滿足,不會抛棄自己的,從來都是自己。這個認知要經歷過一個個孤獨無助的處境,千錘百煉,某天才會頓悟過來。也許她依舊在尋找這抹溫暖,念頭卻變得不再是那麽強烈。
可有可無,或者舉重若輕。
這對于需要的人來說,是一件可憐可悲卻又可喜的事。
“我如果說,當時雨太大,我錯過了你的這通電話,然後想着回寝室再撥給你,或者說也可以不撥。”
頭發經過電吹風的洗禮,變得柔順許多。陶然随意紮好,繼續往下說:“我這樣說,你相信嗎?”
“我說我信你,但是陶然,顯然這個回複不能說服我自己。”
陶然輕輕地笑了笑,說:“是這樣,就像你跟我解釋,你跟林瑜的事時,你的答案也不能說服我。”
沈臨看她。
陶然點點頭,“你是不是以為我還是幾年前的小孩?你說什麽就什麽,你讓我往東我就不能往西?我也是個大人了,雖然我的行為舉止并不是一個合格的成年人。但是那種令人笑掉大牙的解釋同樣也不能使我信服。”
“如果我說是真的呢?”沈臨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問。
陶然轉頭,仰着脖子回他一記微笑,“我剛才的話也是真的,你相信嗎?”
沈臨沉默。
過了些會,陶然說:“我一直好奇,你回來到底是為了什麽?是插手我的人生嗎?”
沈臨望着她的背影,目光平平,聲音沒什麽起伏,說:“你收拾一下跟我來書房,我們談談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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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題和內容提要參考歌曲:《人非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