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6.
初雪夜的校園,有着別樣的熱鬧。男男女女在綿密的雪幕中堆雪人,打雪仗,奔跑嬉鬧。彭漱一個人穿梭其中,心頭漸漸爬上一絲冰涼的孤獨。他徑直來到籃球場,他知道,這裏是穆銘喜歡的地方。遠遠看去,籃球場上有一群人在吱哇亂叫地打雪仗,而且是以少敵多。确切地說被圍攻的只有一個人,速度奇快,身形靈活,時而躲避,時而搶攻,把一群對手遛得尖叫連連。
彭漱笑出了小虎牙,悄無聲息地繞了過去,跪在地上就搓起一個大雪球——他聽出來了,女孩子們尖叫的是一個名字:穆銘。
穆銘在和一群女生們打雪仗,剛才周轶的話中已經透露出了這個信息。此時親眼所見,彭漱并沒有什麽不快,因為他第一天在火車上遇到穆銘就評價過:你這樣子确實有被糾纏不清的資格。彭漱現在只想加入這個戰團,出其不意地助勢單力薄的穆銘一臂之力。
戰團被穆銘遛了過來,穆銘邊跑邊躲邊貓着腰搓雪球。
“穆銘,我來幫你!”彭漱大叫一聲沖上前,擋在穆銘的前面。
所有人都被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定住了——穆銘,還有女生們。女生們愣了愣神之後,集體把手中的雪球瞄準了彭漱;穆銘低呼了一聲“彭漱”,一個箭步沖上前包住彭漱,用自己的後背抵擋了所有的雪球攻擊。
彭漱突然陷在那個懷抱裏,那個在寒冷的雪夜裏,溫度和氣息都剛剛好的懷抱。他的心癢癢地一陣陣回暖,嘴裏咯咯笑着說:“好像我幫了個倒忙!”
穆銘扶正他的身體,還伸手拍了拍他額上的雪。缭亂的雪花中,他的表情看不清楚。彭漱張口想說些什麽,穆銘卻轉過了身去——他身後的那群女孩兒,不知為了什麽都呆呆的定在原地。
“穆銘,他是誰?”打頭的一個女孩兒銳聲提問:“那些謠言難道都是真的嗎?”
“謠言?沒有謠言。”穆銘的聲音比空氣還要冰冷。
“沒有謠言?那你說,當着大家的面說,說你喜歡我!”
“我答應院長照顧你……”
“我爸也答應我會關照你!才從我家出來,你就要出爾反爾嗎?!”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尖,在黑夜中像一把無形的劍,錐得人的鼓膜和心髒一陣陣不适。
“微微——”有女生小心翼翼地呼喚。彭漱從穆銘背後探出頭來一看,一個女生氣鼓鼓地帶頭跑了,其他女生殷勤地跟在其後。
“追上去哄哄吧!”彭漱推了推僵立的穆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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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105等我。”穆銘匆匆說了一句,掉頭跑進雪裏。
“嗯。”彭漱輕輕地哼了一聲,擡頭一看,偌大的籃球場上已經空無一人,只剩下雪,靜默無聲的雪,空洞地接收了他的承諾。
7.
穆銘辦完事情急匆匆跑回105。推開門,同寝室的三只都擡起頭來,遞給他一個征詢的目光。穆銘心中一沉,問道:“彭漱沒有回來嗎?”
“你都要當院長大人的乘龍快婿了,我想象不出他有什麽理由要回來。”周轶一語驚人。
“這個悲壯的夜晚!我和周轶一會兒替你擋着田微微,一會兒替你擋着彭漱……我感覺胸前背後都是箭(賤)啊!”冷魁吐槽。
“呀,已經這麽晚了!末班車已經沒了吧?外面還這麽大的雪……”唐一吟敏銳地抓住重點。
咣當一聲寝室的門重重阖上。
“哎哎!等等我們,一起去幫你找啊!”冷魁大叫。
“鎮定!反正穆銘已經聽不見了。遇到突發案件,我們作為專業人士應當先分析一下當事人的心理軌跡,預測一下他可能選擇的行為方式……”唐一吟老道地分析。
“然後呢?”冷魁覺得心理學專業的人就是神神叨叨,但是又不得不聽。
“然後,當然是巧妙地制造一種偶然,讓适當的人做适當的事,化解眼前的尖銳矛盾……所以說我們一起跟着穆銘沖出去其實不是最佳選擇。”周轶仿佛在做學術演說。
“擦!”好像有一個頭頂理科男标簽的小人,在冷魁的心裏暴斃了好幾遍……不過那個小人頑強地站起來,簡單粗暴地反擊:“你們想的太複雜了!穆銘,刑偵系的學霸,你們想到的他會想不到?而且,彭漱是誰啊?你們要分析彭漱的心裏軌跡來判斷他的去向,穆銘需要嗎?”
“……”是啊,彭漱是誰啊?這一年來大家都看在眼裏——是讓高冷界的學霸神魂颠倒、低聲下氣,挖空心思地讨好又裝作毫不不在意的人;是讓學霸界的男神甘願拒絕院長千金的青睐,放棄前程的人。雖然穆銘從來沒有表白過什麽,反倒是由于他的含蓄內斂,讓這份不可言傳,只可意會的情感變得尤為深刻。
“你贏了。”
穆銘确實不需要什麽技術流的分析;他直接跑到了學校旁的一個湖邊。湖邊的涼亭裏坐着一個人影,在雪夜裏十分地隐約。
“彭漱!”穆銘不加辨認,直接大叫着沖過去。
那個人影被這一聲暴喝驚動了,站起來張皇猶疑了幾秒,發現沒有奪路而逃的可能,竟然沖向冰凍的湖面。
“你給我回來!”穆銘兇狠地恫吓,就像警察抓捕嫌疑人:“湖面沒有凍結實!會掉下去!”
“我不回!就不回!”彭漱聲嘶力竭,語氣莫名地掙紮和委屈:“掉下去就掉下去,是我自己選的,是我自己選的如履薄冰;我活該,不用你管!”
話音剛落,腳底傳來“喀喇”一聲碎裂的聲音。
彭漱慌了神,釘在原地不敢動彈,低下頭徒勞地想在黑暗的夜色中看清腳底的狀況,卻見一個黑影向他飛鏟而來——腳底一滑,整個人騰空,落下,落在一個綿實的懷抱裏。
他想掙脫,然而一用力,耳邊便響起連綿的碎裂聲,叫人心神俱裂。
“別動!”身後的人又緊了緊胳膊,他幾乎喘不上氣。
“你過來幹什麽?嫌我死得不夠快嗎?”彭漱氣急敗壞。
“好啦……”穆銘的語氣陡然柔和:“你選了如履薄冰,我陪你便是。”說罷隔着羽絨服的帽子貼上彭漱的後頸,輕輕蹭了蹭:“無論你選什麽,我都會陪着你。”
好像有電流從彭漱凍得僵硬的四肢升起,一直麻酥酥地過電到他的心髒。此時此刻,天地荒蕪,只有頭頂漫天的雪和身下危機四伏的冰淵在冷冷地注視着他們,要逼出內心那個呼嘯的自己:“可是,你……你喜歡那個叫微微的女生!”
“我沒有。我答應院長照顧她,卻不是喜歡!”穆銘斬釘截鐵:“院長既是長輩,又是恩師;當着他的面,我這麽答應也是權宜之計。”
“你還說,沒有謠言!”彭漱繼續深挖,他推斷唐微微要穆銘澄清的“謠言”,就是他期待的那種。
“是,沒有謠言。我喜歡你,誰都看得到;這不是謠言,是事實,是真相。”
“……”
“別哭啊……”穆銘緊了緊懷中的人——他無聲的抽噎在這冰天雪地的相擁中顯得那麽清晰:“雖然我沒有說過,但是我以為你心裏是知道的。”
“那你幹嘛要說?!”彭漱帶着哭腔喊。
“怎麽……我說錯了?”穆銘心中一沉。
“你幹嘛不在安全的地方說?非要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大多數的愛情在表白之後就會遭遇生離死別的考驗——經典的文學作品都是這樣的!我看我們也差不多……”彭漱嗚嗚嗚地哭出聲來:“你幹嘛要沖過來?你幹嘛要表白?你嘚瑟什麽呀你……”
穆銘失笑——文學青年的腦回路如此清奇,簡直可愛透了;而這可愛當中又處處透着對自己的眷戀與維護,更令人動容。手臂舒展,将懷中人翻過來與自己面對面:“如果和我在一起會讓你陷入困境,你會如何選擇?”
“我……”彭漱嗫嚅着。這一個翻身,周圍的冰面又開始咯啦作響,簡直是一場貨真價實的“真心話大冒險”。
“準備好了嗎?我要,吻你。”黑暗中,穆銘準确的捏住彭漱的下巴。雖然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微啞的嗓音,确鑿無疑的語氣,簡直要把彭漱的呼吸凍結。
——還等什麽?彭漱在心裏吶喊,在冰面碎裂的伴奏聲中欠起身子,找到穆銘的唇。
閉着眼睛,不管不顧;觸碰,試探,糾纏——從冰涼的第一觸感,到內裏的火熱柔軟,仿若歷經了一朵雪蓮的覺醒綻放。
——掉下萬丈深淵吧!萬劫不複吧!這是我的選擇!
天旋地轉。所以彭漱并不十分清楚穆銘用了什麽辦法把他拖回岸邊。
“快回105吧,恐怕我們要爬窗才能進去了!”穆銘伸手去拽跪在雪裏喘氣的彭漱。
“啊!”站直的彭漱身子一歪,倒在穆銘的臂彎裏:“都怪你!你那記滑鏟,搞到我的腳脖子了!”
“怪我怪我!”穆銘嘴上認着錯,同時在彭漱面前矮下身子:“背你,好不好?”
彭漱露出一個頑皮而歡欣的表情,“嗯”了一聲麻利地爬上穆銘的後背。
寂靜的校園昏黃的路燈。兩個疊在一起的人影在雪中踽踽而行。
“碰上冰面碎裂的情況,不要呆呆站着,趕緊卧倒——跟你們文學青年講壓力壓強,你們也聽不懂——記住卧倒就對了,記住沒有?”穆銘一路絮叨,前所未有。
“穆銘……”彭漱側着腦袋枕在穆銘的肩窩,在穆銘一步一晃卻莫名平穩踏實的背上惬意得詩意翻湧;他仰頭舔了幾片雪花,打斷了穆銘的安全知識教育:“你聽說過‘風雪夜歸人’嗎?——好生動的寫照啊,穆銘,我們竟然……在一起了?”
“……不然呢?”穆銘果然又被文學青年的腦回路所迷惑。
“我好像還欠你一句表白;可是,我又不敢說……”
“你的腦瓜裏都裝着些什麽?”穆銘知道是彭漱的“經典論”在作祟,一番暗暗失笑,卻又正色道:“你記住——有我在,不會讓你遭遇危險,半分都不會。”
“穆銘……”彭漱的語音裏有扶搖的感動:“我可以試試麽?蒙上你的眼睛,你就聽我指揮盲行,你敢嗎?”
“非要以身試法……好吧,我就舍身陪君子。”穆銘不無寵溺地說。
修長的手指并攏,妥妥地覆蓋在穆銘的額下:“朝前走,一直一直走。”彭漱指揮着,嘴裏呵出的白汽也遮擋不住他眼中的星星:“前面有點黑,有點冷,還有點泥濘;也許,還會像現在這樣,望不見前路……不過,要相信我啊,我會一直在你身旁,就像現在這樣——我喜歡你,穆銘,我也,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