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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接下來到哪去?”拿帕子拭汗的公子哥兒百無聊賴地看着大街上來往奔波的百姓,一邊犯懶地問表情同樣無精打采的玩伴。

初夏的天氣已經熱得救這些嬌貴公子哥兒受不住,現不出個門至少也要帶一個家丁跟在後頭揚涼遞帕才舒爽。

“上紫金山賞景?”玩伴之一提議。

“嘁,你瘋啦!這種天氣。”玩伴之二“啪”一聲收起折扇,指着外頭晴朗無雲的藍天。“傻子才會在這時候爬那勞啥子鬼山,不怕像王家千金那樣一不小心中暑熱就去啊。”

“說到王家千金——”玩伴之三轉向東方展言,一臉打探。“展言,我聽說王老爺準備托媒婆上你家打探哩。”

聽到有八卦可聊,一夥人精神都來了,一個個挺身往半卧木椅、瞪着屋頂發呆的人瞅去。

“展言,恭喜了,王家千金雖不若屏幽小姐有才氣,倒也是婉約美人,一手湘繡名聞金陵,真是令人羨慕,也不枉你當日英雄救美。”

衆人八卦中的主角東方展言只是擡了眼,一副“與我何幹”的反應,實在非常不給玩伴面子,更減了衆人興致。

“別這樣嘛。說說看,這親事你怎麽看?”

“不要煩我。”東方展言哼了哼,轉身背對衆人。

這些公子哥兒可也不是沒脾氣的,…個個回到家端的是爹娘疼寵、随便就能喝令一票家丁忙活的主兒,哪裏受得了東方展言一再無視!

瞧,方才拿帕子擦汗的公子哥兒就忍不住帶頭發難了。

“瞧瞧東方四少的臉色,恐怕是王家千金不入他法眼哪,或許咱們這位名滿金陵的四少喜好與衆不同,不偏好婉約纖秀的王家小姐,喜歡的是餘人居的餘小小哪。”

“真的嗎?展言?”聽不懂個中暗喻的大有人在,還一臉好奇跑到東方展言面前追問:“你真的喜歡那個一點都不小的餘小小?”

“誰喜歡了!”東方展言狠狠瞪了發難的家夥一眼,才回頭看近在眼前的憨傻公子哥兒。一起玩樂了這麽大段日子,他還是沒記住對方的名。

“可不是麽?誰會喜歡上那樣的姑娘。”發現氣氛不對,有人趕緊跳出來打圓場。“女子首重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那餘小小怎麽看都沒有,尤其是婦容——誰會放着像王家小姐那朵纖柔嬌花不要,去挑一棵參天大樹,你們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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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差地別的比喻逗笑了在場自以為風流的公子哥兒們。

東方展言沒有笑,但也沒有說什麽,靜靜地看着眼前已經一起厮混了兩三年的同伴,愈發覺得自己似乎來錯了地方。

仔細想想,眼前這些人,他連誰是誰都不知道,仿佛自己從來不曾與他們有任何交集,他葚至想不起來當初自己是怎麽遇上這些人,又怎麽會跟他們一起游山玩水、到處厮混?

強烈的違和感讓他更懶得與衆人應對。

他到底在做什麽?過去的日子——模模糊糊得連一丁點可以拿出來自豪的記憶都沒有!

那天離開餘人居之後,東方展言發現自己的日子變得十分難過。

滿腦子繞着那天離去前餘無缺對自己所說的話。

不過就是短短的幾句話,沒有語重心長的勸慰,不是苦口婆心的教訓,只是個局外人的平淡言論,卻如千鈞重般壓在他心頭無法或忘,以至于他這些日子過得恍恍惚惚,整個人像掉了魂一樣。

等到他被這種情緒纏到不耐煩,應玩伴邀約出游想轉移注意力時,看見玩伴嘻笑縱樂的表情,又感到莫名地憤怒。對玩伴的縱情歡樂、對日子的渾渾噩噩、對看到的一切一切,他只有憤怒,愈來愈多的憤怒!

對時而失魂、時而煩躁的自己,更是——氣到幾乎可以說是恨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以前從不覺得奇怪的,為何現在——什麽都看不順眼、什麽都不對勁?

“我說東方四少,大夥這麽關心你,你一句話都不吭,不是擺明不把我們當知己看麽?”方才發難的人見東方展言皺眉不語,狀似沒把自己放在眼裏的模樣,心裏更氣,暗忖着要怎麽惡整這個總獨占衆人目光搶盡鋒頭的家夥。

才想着,忽然眼睛一亮,繼續道:“快別不好意思了,環肥燕瘦、青菜蘿蔔,大家各有所好,你喜歡高大威猛、孔武有力的姑娘也不是什麽丢臉的事,大夥兒朋友一場,有什麽需要幫襯的,盡管開口,我們大家一定幫你到底。”

“是啊,就是……”一夥人跟着瞎起哄,笑鬧着要當事人東方展言表态。

不堪被激,近日心緒浮躁的東方展言終于忍不住拍桌,霍地起身——

“誰會喜歡那種高大愛說教的女人!我巴不得她離我遠一點,愈遠愈好!”

“這樣夠遠嗎?”身後忽然飄來聲音,像是隔了好一段距離的溫潤詢問。

聽見不該在這裏出現的聲音,東方展言背脊乍涼,像掉進千年寒冰窟似的,整個人倏地僵冷。

“展言你啊……”近處,柔美的嗓音夾帶無奈嘆息。

周屏幽沒想到會遇上這狀況。

今日天氣忒好,難得小小也願意放不醫書陪自己,想了想,她提議上街逛逛,沒想到看見他和玩伴在茶館吃茶,想着前來打聲招呼,誰知道會聽見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唉,她苦笑,不知道該怎麽化解這場尴尬。

東方展言沒有回頭,怒瞪最先開始這話題的人,瞧見對方得意的表情才知道自己上了當。“你是故意的!”

得逞的人聳肩,兩手一攤。“我什麽都不知道。”話完,朝站在外頭的餘小小與周屏幽二人行禮。“外頭暑氣正盛,兩位若不,介意,請入內喝杯茶、歇歇腿一

“不用了,方公子。”周屏幽拒絕,菱唇雖揚卻無笑意,純粹客套敷衍。“展言,雖然我一向視你如弟,可……罷了,多說無益。我答應小小送她廣幅繡畫,近口會很忙,你別來找。”

看着館內背對自己的身影激靈了下,周屏幽雖然覺得難過,但也生氣,更無法不為自己敬重喜愛的好姐妹出頭。

上回還情有可原,但這次他真的太過分了。

“幹嘛這樣。”餘小小擡高視線,梭巡過茶館裏每個人的臉,只漏了背對着她、一直沒有轉身的東方展言。“你看不出他們故意作弄他嗎?”

被她這麽直接挑明,裏頭的人表情也僵了。

周屏幽轉身,看向聽見方才那對話便立刻往後退三大步的餘小小,搖頭道:“別為他說情,不值。”

“不是說情。”她想太多了,她不過是就事論事。“發現自己交的淨是些豬朋狗友,不但只會玩樂,還會陷害自己,這種感覺已經夠糟——”

“餘小小!”,帶頭惡整的公子哥兒跳出來,憑欄指着街上的人叫嚣:“你、你說誰豬朋狗友?”

“誰問誰就是。”餘小小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你這麽做,或許會讓東方展言難受,但這些人會更樂,他們正等着看他的笑話呢,你何必中他們下懷,弄得親痛仇快的?走了,不是要去繡坊挑繡線?我還沒逛過繡坊,帶我去見識見識。”

她言之有理,但——“小小,你當真不生氣?”就連她都氣得不輕了,偏當事人還氣定神閑,修養好得連她都自嘆弗如。

“氣?我氣啊,被說成那樣,怎會不氣。”話雖這麽說,但嗓音不只一如平常地溫潤好聽,還帶着明顯的笑意。

“那你還——”

“我也佩服他們啊。”見周屏幽一臉疑惑,餘小小進一步道:“他們一定是相信自己這輩子都不會生病、不會有上餘人居問診的一天才敢說這些話,怎能不佩服?你說是不?”

此話一出,言下之意吓得裏頭的公子哥兒們個個面露驚惶。

周屏幽會意,也笑了。“的确。更令人佩服的是連禦醫世家的東方府也給得罪了;還有我,我也替你這位好姐妹生氣着呢。走吧,我們先去繡坊逛逛,之後再回府品茗。我爹說你泡的茶比我好,今日要不教一手,可不放你回去。”

不愧是官家千金,一番話點出了身份、說明了交情,還提醒他們這一鬧順便得罪了州令府,句句柔和,字字帶刀,砍得這才醒悟自己做了什麽蠢事的貴公子們體無完膚。

餘小小沒想到才認識不久的朋友會這麽挺自己,還挺得很——官僚。

“可惜大唐王朝不準女子入朝,你不當官真是太可惜了。”

這麽腹黑,若能入朝為官,就算沒做到宰相,至少也是一部尚書,她想。

“屏幽志不在此。”周屏幽牽起好友的手,往繡坊走去。

餘小小任周屏幽牽着,兩人翩然離去。除了剛開始的那一間之外,都沒有再看東方展言一眼,仿佛不認識他似的。

全身繃緊的東方展言也不曾回頭,雙手緊握垂在身側,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此刻他臉上的表情是愧、是羞、是惱、是怒……低垂着腦袋,誰也看不見,只瞅見兩朵藏不住泛紅的耳廊。

“這下怎麽辦才好……”有人開始不安了。

“什麽怎麽辦?”帶頭作弄的人也慌了,可為了面子,還是要撐住。

他轉而走到東方展言面前,仗着自己略高于他的身勢,露出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我隐忍很久了,東方展言,你東方家世代禦醫又如何?終究只是替人把脈看病的大夫,讓你跟着我們不過是拿你圖今話題熱鬧而已,當朋友——得了吧,你不過是庶出,你爹還不讓你學醫呢!”

見他不語,以為自己的威脅奏效,說得更張狂了:“今日就把話說開了也好,讓你心裏有個底,以後想跟我們往來就安分點。”

“若我不呢?”

“啥?”

東方展言緩緩擡頭,這些天陰沈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像是卸下壓在雙肩多年的重擔般,他笑得輕松惬意。

在場的人眼見他不怒反笑,還笑得這麽……說不出的好看和古怪,每個人心裏不由自主地咯蹬了那麽一下。

“我說,若我不呢?”

不?“不安分就等着——啊!”突來的一拳打偏貴公子的臉。

從沒見過東方展言動粗,在場的人這才開始警覺事情恐怕不如他們預期,以他方才的身手來看,他們人多不一定會打贏。

他竟然會武,衆人無不心驚。

他們知道東方家庶的幺子受制不得習醫,再加上東方展言從不刻意賣弄,是以他們并不知道他并未因此荒廢日常文武的學習。

“我說不,是不想跟你們來往。”嗤鼻冷哼,視線掃向剛被自己打偏的臉。“報上名來,我總要知道自己打的是誰。”

“你——你這混賬!”氣不過的公子哥兒一聲吆喝,撲向東方展言。

旁邊的人,被拖下水的、跟着出拳攪和的,一個接一個,全沖了上去,對象只有一個——老讓他們在姑娘面前相形見細的東方展言。豁出去了!他們也忍得夠久了!年少氣盛,誰甘心當陪襯的綠葉!

一時間、茶館陷入混亂。

***

是夜,結束金針渡穴的學習,餘小小抽出針包上的金針,妥善收回針盒,忽然有感而發:“爹,你說人的外貌是不是很重要?”

“呃?”一旁正闌弓步按掌平挪的餘無缺愣了下,很意外從不在乎外表的女兒問了這麽個問題。

“有人說相貌讨喜先蠃三分理。如果這話是真的,那相貌平凡的人是不是生來注定先吃三分虧?”

餘無缺莞爾。“你這是從哪聽來的?日久見人心,再怎麽貌美,心腸狠毒如蛇蠍也是枉然。”打拳的動作頓了頓,似是想起了什麽過往。

“可相貌生得好畢竟吃香啊,人總喜好美麗的事物,這是天性。”餘小小說,戳着針包,聲音意外地聽起來悶悶的。

呃,今兒個和周家那小姑娘出門遇上什麽事了?餘無缺暗忖,怎麽聽着聽着覺得女兒動了凡心?

這可不得了,餘無缺連忙走過幾個招式,提早收式結束每晚必行的養氣調息,走到女兒身後。

“我說小小——”

“是。爹有何吩咐?”

“你不是才剛收針,怎麽又在下針?”看了眼。“幸好是針包,要下在人身上不死也殘啊,針包都給你穿透了。”

啊?餘小小愣了下,低頭看手上的針包。“哎喲。”不是收好了?

趕忙收拾,難得手腳慌亂的。

餘無缺更好奇了,坐在女兒身邊的板凳,問:“說說看,我餘大神醫未來的女婿長什麽樣子?”

“嗄?”打五禽戲也能打到走火入魔麽?“爹在說什麽啊?”餘小小驚呼,不知道自己眼神飄了幾飄,雙頰難得泛起紅潮。

“你臉都紅了。”就這麽張老實臉想騙誰,道行太淺了。“還不從實招來。”

“爹,你只從醫實在可惜,女兒發現你也挺适合審人問案的。”

“可不是誰都有這福氣讓爹審問的——還不快說。”豈容她轉移話題。“哪家小子讓你動了凡心?還是耍我拉你娘一塊兒升堂?”

那還得了。“娘知道了肯定回房拿刀。”上回沒砍成,娘還記着的。

餘無缺一聽,眉頭扭成蛐蛐兒,表情古怪。“東方府的麽子?”

餘小小忽地激靈,有點埋怨:“我說爹,你會不會太聰明了?”

“這是為爹畢生之慽。”餘無缺擡手捂心,表情沈癟地說。

……無言。她最不擅長應付這種人,這人還是她爹啦!“本以為是娘吃定爹,愈相處愈發覺事實并非如此,其實是爹把娘吃得死死——女兒眼拙,今兒個才算長了見識。”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女兒,還要讓爹等多久?再不說,等會你娘就找來了。”餘無缺忍着笑提醒。“不如爹這就去把你娘請來?”

餘小小垂肩。“爹,你就像我親娘和大哥兩人加起來一樣,女兒招架不住啊。”

“那就老實點吧。”知悉義女所遭遇之奇事的餘無缺聽見義女提及親人,并不驚訝,雖然當初剛聽她講述時的确吃驚不小。

幸好多年行醫,期間見過許多奇症,也遇過一些古怪,雖然義女說的穿越時空之事他不甚明白,倒也能坦然接受,畢竟世事本就有許多是人所無法理解之事。

不過因為擔心妻子未必像自己這麽容易接受,他們父女倆說好保密隐瞞,只有獨處的時候可以放心一提。

“女兒今天才知道自己也是個外貌協會的會員。”唉……原來她也這麽膚淺。餘小小對自己非常失望。

“女兒啊。”餘無缺苦笑。“外貌協會是啥?會員又是什麽?”

“就是只重視外貌不重內涵、膚淺至極的人所組成的思……幫派?會員就是幫衆的意思。”她好膚淺啊……唉。

餘無缺大笑。“那小子也不是沒有內涵,只是出生在東方家,又被嚴禁習醫不得志罷了。倒是——爹很好奇,為什麽是他?”

餘小小歪着腦袋想了想,才道:“一開始注意到他,的确是因為那張好看的臉,但會印象深刻,卻是他在詩會上刁難女兒。”

“哦?”餘無缺撫須。原來是不打不相識啊。

“若他真的有心欺負人,應該是一臉得意、興奮莫名才對。”餘小小仔細回想那時東方展言的表情。“但他不是。苦着臉欺負人,好像明明知道自己正在做錯事又不得不做,當下女兒只覺得奇怪。後來認識屏幽,聽她說了,才知道他是有意為之,不想被他爹牽着鼻子走的反抗。方法是笨了點,但很有用。”

餘無缺呵呵笑了出來。“是啊,被東方展言一鬧,東方渡就算在街上遇見我或你娘,也會摸摸鼻子繞道走人,的确省下不少麻煩,可你的名聲也損了不少。”

“那不重要。”餘小小揮揮手表示不以為意。“但他就真的可惜了,明明有天分卻不能習醫,東方家的規矩真奇怪。”

“他沒你這心腸,學了也是白學。再者,我朝對于禦醫多有限制,對三代入主太醫院的東方家更是。不得于民間設館行醫,不得私授醫術,九族不得涉入藥材買賣等,限制之多,與其說他們在行醫,還不如說他們在做官。”

“禦醫是醫官,他們的确是官啊。”餘小小道。

餘無缺一笑。“在行醫救人之前他們得先當官做人,經手的不是病人,而是踩在他們頭頂上的主子。”

“如此說來,東方展言不能當大夫倒是好事。”餘小小思忖。

“以他那糟糕的個性,要真當上禦醫,大概第一天就被皇帝送到午門問斬了。”

“這不是因禍得福麽?你不必擔心守寡。”

“爹!”餘小小翻了白眼。“女兒只是注意到他的外表。那相貌任誰都會多看幾眼的不是?至于喜不喜歡——女兒只能說外表是不讨厭,但人不怎麽欣賞,若要在他和四處行醫之間選一個,女兒只會選擇後者。”

“就算真喜歡上了?”

她點頭:毫不遲疑:“就算真喜歡上了。”

餘無缺定定看了她再認真不過的表情,半晌,終于敗下陣來。

“我得說你比你娘難纏,女兒。若往後真能有個女婿,無論是誰,爹同情他。”

當她老公有這麽可憐嗎?餘小小不服。

“爹這話說得太早了,女兒連喜歡的對象都還沒個影兒呢。”

“看來與其等着抱外孫,還不如指望你娘生一個讓我抱比較快。”

餘小小一愣,會意過來,難得激動地跳了起來。“娘有了?”

餘無缺喜色上臉,點頭,比出一根手指頭點明胎期。“我想等過完前頭三個月安胎後再讓她知道,免得她患得患失,反而不好。”

“也是。有孕首重心緒,心寧則神定,神定則胎穩,不過娘這麽好動……”

“這就要勞你多擔待點了,女兒。”有個能商量的貼心女兒真好。

“應該的,那可是我弟弟呢。”餘小小咧嘴,想象未來弟弟的模樣,露出期待的笑容,總是淡然的表情多了份溫柔及天真。

“是男是女還不知啦,瞧你這表情,”比他這個當爹的還興奮。

“不管。爹想好名字了麽?”

“你是小小,下一個當然是大大。”

“嗄?”忽然發現她家爹爹似乎不怎麽會取名。“可別跟女兒說若将來再生一胎就叫中中。”餘小小瞎說,純粹起哄。

沒想到餘無缺竟然眼睛一亮,贊道:“好主意!”

……事實證明,她爹真的很不會取名字。

***

和餘無缺又聊了一會,餘小小回到自己的廂房。

關上門,放妥針具,雖是該就寝的時間,卻了無睡意。

她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邊喝邊想着自己方才和義父說的話。

“那家夥個性太糟了……”她低喃,想起下午的事,自然也想起東方展言當衆大吼的話。

“誰會喜歡那種高大愛說教的女人,我巴不得她離我遠點,愈遠愈好!”

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就那張臉有什麽好看?”

咚,一顆石頭飛過半掩的窗,落地。

“是很好看……”唉,她果然膚淺。

咚、咚!兩顆石頭。

“可惜個性太差,讓人連朋友都不想當。”

咚、咚、咚上二顆石頭。

餘小小轉身,從右側成堆的醫書上随便抽了一本翻開就讀,完全沒發現有只捧着滿掌碎石的手從半掩的窗口伸了進來。

手腕一翻——咚咚咚咚咚……大石小石落地板。

“誰?”

“……我。”窗外的聲音遲疑。

有點熟,但不太熱。“這位大俠若欲求診,明日請早。”

經常有高來高去的江湖人夜訪餘人居求診,足以餘小小對這種夜半潛入求醫的高人行舉已經見怪不怪,除了方才被石頭的聲音吓了一跳之外,态度還算鎮定。“對了,明日求診請記得走大門,不送。”

窗外沒有離去的腳步聲,倒是送進一聲郁悶的嘆息。

“是我。東方展言。”

“你爬我家的牆作啥?”餘小小走到窗邊,低頭看地上碎石,雙眉微擰。

他爬——“我爬什麽爬?那麽矮的牆,一跳就進來了我爬什麽爬。”

跳?用跳的?“你會輕功?”

“少看不起人!”氣悶。為什麽她的反應不能再正常點?

一個人,還是個男的,深夜潛入,就站在她閨房外,正常的姑娘——

不,只要是正常人,都會吓得大喊有賊,她呢?問他爬牆作啥?還質疑他會不會輕功——

“你竟然會輕功?”餘小小不敢相信。他才幾歲,為什麽也會?難不成輕功是大唐王朝百姓的基本功夫?

“我五歲開始練武怎不會?”咬牙,這女人到底把他看得多扁啊!

“真過分。”餘小小想也不想,低嘆。

“哪裏過分?”半掩的窗可沒法擋下她的聲音,東方展言聽見了,心情更差。“難不成我就得真的什麽都不會,當個廢物你才高興啊?”

“并不會好嗎!怎麽可能高興得起來。“東方展言,你這麽晚了翻我家的牆就只是想炫耀你會輕功?”騎馬、輕功——自己想學的他都會,唉,不開心。

“誰在跟你炫耀,我是來道一”倏地收口,吞下後頭那個“歉”

字。想起方才的對話、自己的口氣——都是她,把他給氣得忘記自己是來道歉的。

“你到底進不進來?”

“嗄?”

餘小小不等他回應,迳自打開房門。“進來吧。”

“你到底記不記得自己是個姑娘?還是個雲英未嫁的黃花大閨女!”

為什麽是他來提醒她?東方展言忽覺一陣頭暈目眩,真的是氣到不行。

“好了,別撐了。”見他堅決不肯進房,餘小小只好走出去扶人。

“都受傷了還逞什麽能。如果你真愛面子,就不該這時候來找我。”

東方展言退後一步閃過她伸出的手,腳下不慎踉跄,整個人晃了一晃。“誰想得到你會開門——”

“要我扛你進去嗎7”餘小小開始挽袖,一副本姑娘說到做到的強硬态勢。

真是夠了,她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毫無男女之分?怎麽可以——

“我自己進去……”輸了。

“這還差不多。”餘小小先進房,端起盆架上的空水盆往外走,在與進房的東方展言錯身而過時開口:“等我一下。”不待他答話,人就大步走遠了。

進姑娘閨房還是十六年來頭一遭,說什麽都不自在。東方展言一進房,就這麽站在門邊,視線定定落在桌上,不敢四處游移。

那桌——“好亂……”他傻眼,先是看見靠牆那側歪七扭八堆成山的書冊,沿着桌緣還有幾本淩零攤開的書,接着是文房四寶,旁邊是一個——白布人偶,上頭沾着墨漬,只差用朱砂補上生辰八字就可以拿去行巫蠱之術了。

這真的是姑娘的閨房嗎?東方展言好懷疑。想起姐姐們的閨房,雖然沒進去過,但至少曾在窗邊看過,哪個不是整整齊齊、粉香撲鼻?這裏光桌子就亂成這樣,更別提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草藥味,但——

不難聞。應該說,比起胭脂香粉的味道,他還比較喜歡這味道,雖然味道重了點,東方展言心想,不自覺地閉上眼。心神漸次恍惚……

“讓讓,你擋路了。”

倏然醒神,東方展言尴尬地側身讓路,臉上微熱。

“過來坐下。”餘小小将藥箱放在桌上,裝了溫水的水盆擱在盆架上,指着桌邊的木凳說。

“哦。”怆惶回神,東方展言無法多想,恍惚惚照做。

餘小小拉來燭臺好看得更清楚些,這一看——“誰這麽恨你,淨往你臉上打?把你打得跟豬頭一樣。”她說,擰幹布巾,清潔他臉上的血污。

“嘶!”東方展言顫了下,瞧見她俯下的目光,感覺自己被鄙視了,頓時着惱,咬牙忍痛,不再出聲或多作掙紮。

“痛就叫出來,哭也行,我不會笑你的。”

才不會上你的當!東方展言悶哼,驚訝地發現餘小小擦拭的力道減了些,已經不像方才那麽痛。

他感到迷惘。下午才發生那樣的事,應該生氣的她卻在幫自己療傷——

她為什麽不生氣?

餘小小停了下來,低頭:“還是太用力了?”

被這麽一問,東方展言才意識到自己看她看得呆了,神情扭捏地收回視線,目光閃爍游移。“你怎麽知道我受傷?”

“石頭。”确定沒事,餘小小繼續清理他的臉,見他露出不解的表情,才又說得更詳細:“上面有血。”

“喔。”

……沉默。無話可說的沉默籠罩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偌大的房室,只有偶爾的水聲、時而低嘶的痛呼聲,開開合合的瑣碎聲響。

餘小小忙了好一會,确定傷口都上了藥,最後從藥箱裏拿出一個瓷瓶放進他手裏,轉身整理藥箱,邊交代:“給你。明天開始照三餐飯後服用,讓你強筋健骨用的。”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醫者父母心。”餘小小想了想,又從藥箱拿出一小罐藥膏交到他手上。“這是碧玉凝脂,給你,記得每晚睡前把臉洗淨抹上。這藥很好,沒幾天包管你從豬頭變回人樣。”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都說醫者父母心,你不懂?”被打傻了嗎?

“我是不懂。”東方展言看着她的側臉,燭光閃爍,在她側面的曲線裹上一層薄薄的光暈,析透出朦胧的柔美。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份異樣的專注。“我只知道換作是我,一定已經動手打人,不可能還出手相救,沒有再多踹幾腳已經算佛心來着。”

餘小小愕然。“你還是不要學醫的好。”爹說的沒錯。

“餘小小——”

“嗯?”餘小小随口應了聲,卻等不到下文,疑惑地轉頭,發現對方站在旁邊,表情古怪地看着自己,一下子皺眉,一下子揚唇傻笑,一下子又抿嘴,一整個糾結。“如果沒事,可以走了,不送。”

“你……是不是喜歡我?”

咯哆!藥瓶滑手,掉在桌上滾啊滾。“……嗄?”

“所以不管我對你做了什麽,你都不會生氣。”怎麽想也只有這答案才能将她的作為合理化。“因為你喜歡我。”東方展言不知道自己原本紅一處紫一塊的臉此刻已經绋紅滿面,兩只眼睛——其中一只還腫得只剩條縫,直勾勾看着不發一語的她。

被打成豬頭的俊臉就算因為害臊而滿面羞紅——仍然是顆豬頭。

餘小小連續三個深呼吸。

“我本來以為你很聰明——”

瞧見她逼近,不知怎地,東方展言下意識地往後退,“我是聰明——”

“但我發現我錯了。”她打斷他。“你是笨,很笨很笨的那種笨。”

東方展言惱火。“餘小小,我不會因為你喜歡我就容忍你!”

她繼續走近他,逼他後退。“我不是不生氣,但我選擇用另一種方式發脾氣。”

被節節逼退的東方展言腳跟絆了下,一轉眼,被逼到房外。

“若我當場讓你難堪,不過是稱了他們的心,讓你找我當街對罵,然後呢?隔日變成城裏供人閑嗑牙取樂的新話題?這樣對我有什麽好處?”

“你會怕?”東方展言不信。“你根本不在乎。”

“是,我的确不在乎,我爹娘也不在乎,但他們會因為流言蜚語指涉的對象是我而為我心疼,我不想讓他們挂念這種小事,所以能免則免。”

看得出她不在乎和知道她真的不在乎是兩回事。至少他就無法理解她的想法,更嫉妒她的灑脫。“你難道不知人言可畏?”

“之所以人言可畏是因為你‘畏’,心裏一旦怕就真的輸了。不畏不懼,人言能奈我何?”

不畏不懼……東方展言仔細咀嚼她話中深意。

“再說,若我不動聲色,他們反而會怕,想着我是不是哪天會趁機報複,擔心以後上門求診不會有好果子吃,有了這層顧忌,他們以後就不敢犯我,這比當場動怒要來得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為什麽不?”

“你氣他們?”

“當然。是人都會生氣。”

“但你沒有生我的氣——”

“誰說我沒有?”餘小小哼哼冷笑。“東方展言,除非對方窮兇惡極,救治有害無益,否則無論是誰我都會救——對我而言,一個人的性命永遠排在我對這人的好惡之前。大夫的職責就是救人,我幫你上藥純粹是因為看見有人受傷,我無法視若無睹,如此而已。請你不要妄自尊大。清醒一點,東方四少,你以為你是仙還是妖?能長生不老?長得好看又如何?終有一日雞皮鶴發、齒牙動搖,到時不過就是個老頭——不是每個人都會看在你相貌出衆的份上寵你縱容你,更何況你現在這張臉根本不能見人。”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她往側跨一步,抓來銅鏡讓他照照自己現在是什麽德性。

“吓!”這誰啊!東方展言瞪着鏡中模糊難辨的臉,燭光昏黃看不清楚,但看得出慘不忍睹,他甚至不覺得腫得只剩條縫的左眼是睜開的。

餘小小滿意地放下銅鏡。“現在就請你趁着月黑雁飛高,趕快遁逃回家,別在街上晃悠吓人。”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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