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楚淮引打算晾一晾孟侜, 不然他總是對自己的關心熟視無睹甚至避如蛇蠍。每次看他認錯的态度良好, 但你永遠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有更大的事瞞着你。
一定要給他一個教訓。楚淮引心裏不是滋味,他深怕晾孟侜的結局是自己被沒心沒肺的孟侜晾了。
深夜的長安街萬籁俱靜,銀白大道筆直通向燈火掩映的宮門,守夜的侍衛盔甲微涼,覆了一層蒙蒙露水。
偶有不知從那個胡同巷子傳出的犬吠, 月光照在楚淮引身上,拉長了影子。每一塊碾過歷史車輪的粗粝地磚, 在月光下柔和了深青的顏色, 與鞋底相碰, 發出年輕的噠噠聲。
同一輪明月, 孟侜院中看,陛下在長安街。
一道黑影急速掠過屋頂,瓦片敲擊莎莎作響, 看見陛下在長安街漫步, 還沒有進宮門,暗衛松了口氣。
孟大人睡不着這種小事, 若是楚淮引回宮了,暗衛真拿不準要不要去打擾陛下。
黑影從屋頂躍下, 落在楚淮引身前:“陛下。”
“何事?”
暗衛謹慎措辭:“孟大人現在在院中散步,情緒起落有些大。一會兒健步如飛,一會兒……捧着腳傷懷。”
捧着腳?楚淮引嘴角一抽, 這又是做什麽?随即他想起自己剛剛給孟侜墊了鞋墊,估計是讓他發現了。
又是裝睡。
楚淮引想問問孟侜到底哪來的本事, 膽大包天欺君就算了,他怎麽還能回回上當?
“朕去看看……”楚淮引腳步一轉,想到自己剛才的決定,要晾一晾孟侜。孟侜一天比一天嚣張,還不是因為朕沒有威信,脾氣太好!楚淮引深刻吸取教訓,這回一定要貫徹到底。
“讓他加件衣服,別着涼。”楚淮引冷着聲音,頭也不回地往宮門邁步。
“是。”暗衛撓了撓頭皮,是他多管閑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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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侜不用暗衛提醒,回屋加了件衣服,他坐在臺階上,睡意全無,擡頭看看月亮,低頭摸摸靴子。一只腳翹在另一只的膝蓋上,撐着下巴出神。
他明顯感覺到其中一個暗衛去了又回,大概是去追楚淮引了。
但是楚淮引沒有出現。
他不管我了。
孟侜把下巴擱在手肘上,他那時哪知道自己會跟楚淮引好上。
“陛下。”孟侜突然叫道。
黑夜使人心軟,暗衛心裏充滿同情:陛下這回真的不在,你喊破喉嚨他也聽不見。
“陛下……”孟侜扯着嗓子喊道,丢人就丢人了吧,他現在就是很想見楚淮引。
暗衛聽得一陣頭疼,這是什麽緊箍咒,到底要不要找陛下救命。還不等他們抽簽決定誰冒險去宮裏通知主子,院外走進來一個人。
“你怎麽知道朕在這?”楚淮引方才心裏掙紮着走到宮門,越走越慢,最後認命地原路返回:只要朕不出現,看一看不要緊。
誰知在院外站了會兒,暗衛還沒發現,孟侜先開口叫他。楚淮引心裏翻江倒海,喜憂參半,喜的是孟侜了解他,憂的是……一叫就出現,看起來沒什麽骨氣。
暗衛睜大了眼,心服口服。
“臣姑且一試,并無把握。”
楚淮引哼一聲,“朕看你是有把握的很。”
“臣吃定陛下了。”孟侜笑着撲到他身上,汲取熟悉的渴望的溫度。
他猜對了,陛下怎麽會不管他。
楚淮引低頭看見孟侜嘴角得償所願的弧度,無奈之後豁然開朗,罷了罷了,比起孟侜,骨氣算什麽?
孟侜靠在他肩上打了個呵欠,主動把半張床讓給楚淮引。
孟侜忙活着給楚淮引脫鞋寬衣,幫他把束發玉冠解下來端端正正地擺在桌子上,甚至熱情地問他要不要洗個熱水腳。
楚淮引低頭看見孟侜給自己擦腳,他因為身體原因半跪着,微微低着頭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脖頸。
“朕自己來。”楚淮引感受到孟侜的指腹拂過腳面,從腳底蹿起一陣陣酥麻電流。陛下他一點都不經撩。
孟侜按住陛下的腳,“不許動。”機會只有一次,本官勸你珍惜。
楚淮引:這是什麽神仙日子?
洗完腳,孟侜癱在床上,把一條腿壓在陛下身上,蹭了蹭,差點把陛下的裏衣蹭開:“我腳有點酸。”
楚淮引二話不說地給他揉按,還用上了內力,皇家級別的服務,跟孟侜怎麽都擦不幹淨水的技術一比,簡直天壤之別。
“謝謝陛下。”孟侜笑眯眯親了一口楚淮引,半個身子壓在他身上。還是兩個人睡好,暖和。
楚淮引一高興給他按了大半夜,事後覺得他可能有點吃虧。
……
長風送涼,烈烈旌旗,南巡隊伍非常浩大,楚淮引行軍多在北方,鐵騎踏遍山河,南邊卻是第一次去。
“朕總坐在金銮殿上聽大臣彙報,是好是壞,都是一張紙。親眼所見,才能知道朕的子民到底過什麽樣的日子。”
楚淮引吩咐儀仗隊照常前進,沿途不可擾民,便帶着季炀重新整出一堆精銳隊伍,前後都安排了暗衛探路,帶着他的丞相改成普通行客微服私訪。太醫各個年老,因此随行的大夫選了柳宜修。
舅舅給外甥送行,思想依舊很古板:“懷孕不許同床。”
孟侜無辜:“舅舅跟陛下說才有用啊。”畢竟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卑微的丞相,幹不過強權。
姜儀惱怒地彈了一下孟侜的腦門,他一個臣子能跟陛下說這個嗎?
“你不同意陛下還能硬來?”這點上姜儀足夠信任楚淮引。
“怎麽不能?”賀淵插嘴。
“你閉嘴!”
……
經過一片樹林時,孟侜讓隊伍停下,他跑進樹林,楚淮引還沒看清他從哪裏弄出的鐵鍬,孟侜已經深一下淺一下地挖坑。
“我在裏面埋了東西。”孟侜目光如炬,仿佛裏面有一噸黃金。
楚淮引被他騙得挖了一個巨大的坑,結果只挖出來一把匕首。
孟侜用手帕沾水把上面的泥擦幹淨,楚淮引一眼認出是當初他送給孟侜的匕首。
就是這把過于鋒利的匕首,千陽湖裏他才讓孟侜逃了。
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孟侜把它別在靴子裏,認真發誓:“以後陛下送給我的任何東西,我都會好好珍惜,絕對不會再因為別的原因把它扔了或怎麽樣。”
楚淮引臉上多雲轉晴,看匕首也勉強順眼,“那你帶着防身,不準用來對付朕。”
“絕對不會。”一言九鼎。
隊伍一路往岐州行進,沿途看山看水,幾乎是孟侜最愉悅的一段時間,連帶肚子都胖地很快。
孟侜掐着腰比劃,越發愁眉苦臉,不方便趕路啊。他看着季炀從土竈裏挖出一只叫花雞。黑焦的荷葉一打開,裏面的雞肉油亮脆黃,香味四溢,脂肪縮成一層薄脆的皮,包裹的奶白色裏肉又嫩又入味。
他信誓旦旦地表示:“我今天只吃青菜。”
季炀:“這頓沒有青菜。”他們在山道上暫歇,直接打了幾只野雞,沒有準備青菜。
季炀擔憂地望向孟侜肚子裏的小皇子,陛下大肆投喂雪斑時,他就懷疑孟侜有孕,後來得知只是主子大方,還遺憾了一段時間。
臨行之前,陛下告訴他孟侜懷孕,嘴角的弧度壓都壓不下去。季炀震驚之餘,心裏只有一個想法:快!繼續喂雪斑。
孟大人今天怎麽改吃素了呢?季炀不解,楚淮引卻看透了孟侜,直接撕了一直雞腿給他。
“那就吃一點肉吧。”孟侜眼睛發亮地從楚淮引手裏接過,“晚上一定要吃青菜。”
隐隐有瀑布的水聲傳來,探路的暗衛禀報左側有一山崖,山崖對面是一道瀑布,很壯觀。
“我們去看看。”孟侜撺掇楚淮引。
“行。”
轉過一條羊腸小道,白色瀑布從對面的千尺懸崖飛流直下,水珠亂濺,衣衫沾濕。這裏是最佳觀景點,孟侜震撼地想吟詩。
“我想解手。”
詩還沒吟,孟侜對着楚淮引的耳朵,煞風景地說。
楚淮引艱難地在水聲中聽清孟侜的話,左右看了一眼,“嗯,這裏沒人。”
孟侜拒絕,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做一些不雅的事情,會尿不出來。
他環顧一圈,看見一條小路,通往小山後面,“去那兒。”
兩人順着小路一轉,前面突然出現一夥人正在挖坑,動作鬼鬼祟祟,但是因為瀑布聲音太大,剛才誰也沒發覺對方的存在。
那個坑已經有一人深,周圍堆積了大量黃土。黃土後面一條白布蓋着什麽,看形狀像是屍體。
“快點埋了,多晦氣。”
“趙家就出一點銀子,要我們挖兩米的坑,又不是棺材,挖這麽深幹什麽?”
“這趙家大小姐也太不檢點了,平日裏跟一群野男人厮混,還懷這麽大一個肚子,昨天不堪閑言碎語咬舌自盡,早幹什麽去了。”
埋屍體的人一邊挖坑一邊抱怨。孟侜眼尖地發現白布動了動,他眨了眨,确定是胸膛起伏而不是被風吹動。
埋屍體的人也發現了,一個年輕地指着屍體叫嚷:“沒、沒死!”
“叫什麽!”一口黃牙的中年人一巴掌拍在他頭上,“趙家說死了就是死了,這還不懂,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弄成這副田地,趙家人早不想要她了。”
孟侜覺得這副場景似曾相識,他之前救下被沉塘的林氏,證明她是被族人陷害,那這一個……
不管是什麽,總之人沒死就不能埋,何況還是一屍兩命。
孟侜現在懷孕,楚淮引看哪個孕婦都能網開一面,雖然對方是自盡的,但孟侜覺得要救,那就救下來。
“我們回去,叫暗衛來。”聽他們的談話,指使的人是趙姑娘的父母,沒必要跟他們出手,傷到無辜之人。叫暗衛過來,使個障眼法,把屍體搬走就是。
暗衛精通裝鬼招數,直接把人吓跑了,從容地把趙姑娘搬到了山道上。
柳宜修聽說這姑娘是自盡,生前風流,他有點嫌棄:“自己尋死,幹嘛要救。”
“你先看看再說。”孟侜勸他,咱們醫者一視同仁。
趙姑娘深度昏迷,嘴角凝着黑血,兩只手搭在肚子上,是下意識的保護姿态。
柳宜修掰開她的嘴巴,吓了一跳:“這哪是咬舌自盡,這是被人割斷舌頭!”
什麽深仇大恨要割舌頭,還要活埋?這姑娘面容清秀白淨,不像是長期和男人厮混的。
孟侜嘴巴一疼:“那還能治嗎?”
柳宜修掏出醫書:“讓我先看看,這上面沒有,我就不能治。”他慣會現學現賣,居然把神醫的典籍發揮地淋漓盡致。
“三成!”柳宜修合上醫書,“我們照常趕路,有些藥要到山下去買。”
埋屍體的人被暗衛吓跑,遲早會反應過來,不想多生事端就先離開。
客棧。
趙姑娘全身只有舌頭這一處傷,柳宜修給她上藥之後,她從昏迷中醒來,整個處于驚吓過度的狀态。
“我們送你回家?”孟侜問。
“唔唔唔……”趙姑娘不能說話,只能拼命搖頭,絕望地護住肚子,淚水不斷溢出,像是被獵人趕到懸崖上的母藏羚羊。
孟侜急忙改口:“不送不送,那我們要去岐州,你跟我一起,還是留在這裏?”
聽到岐州,趙姑娘驟然瞪大眼睛,她手指在床單上不斷比劃着一個“岐”字,生怕孟侜看不懂。
“行,那你和我們一起去岐州。”孟侜看着趙姑娘方才聽到回家驚恐萬狀的眼神,微微蹙眉,看來家裏是容不下她,所以才不敢回去。
孟侜問她有沒有什麽冤屈,她又只管搖頭,像是想起了什麽可怕的事情,不敢說,或者,不再相信任何人。
孟侜嘆了口氣,“那你好好休息吧。”他覺得自己懷孕之後體質有點神奇,不然怎麽上哪兒都碰到孕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