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姜瑤墳前燃着三炷香, 地上落了幾截香灰。按大魏風俗, 這頭三炷香只能由兒子來上。
姜儀不可置信,嘴唇顫動了幾下,幾乎要有眼淚湧出。
是、是孟侜……嗎?
姐姐唯一留下的那個孩子?他晚了半月沒見到最後一面的孟侜!
他以為要帶着這個遺憾悔恨終生時,上天終于眷顧了一次姜家!
姜儀激動地抓着孟侜的肩膀:“你是孟侜!對不對?”
“對……嘶。”
姜儀行軍打戰手上的力道不是蓋的,孟侜痛地皺了皺眉, 姜儀緊接着想起“管大人非常脆弱,被跟蹤一天就要吃安神藥”, 他吓得立即松開手。
他圍着孟侜轉了三圈, 等激動勁兒過了, 把臉一沉:“身體這麽弱, 明天開始跟我去校場紮馬步。”
非常愛護外甥,且鐵面無私。
孟侜心虛,我恐怕吃不消:“上次我其實是故意吓大将軍的, 你不要放在心上。”
姜儀琢磨過味兒來, 那配合的郎中可不就是奶娘的兒子!擡手就想給孟侜一記爆栗。
孟侜機智地喊了一聲“娘”,姜儀想起這是在姜瑤墓前, 慫的把手一縮。
“光喊娘不喊舅舅?”
孟侜沉默,他能喊麽?
“遲遲未與大将軍相認, 并非孟侜薄情,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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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侜頓了一下,姜儀直覺接下來會有一個他不想聽的故事。
孟侜站得有點腰酸腿疼, 他扶着青松下的小石板坐下來:“大将軍不介意我坐着吧?”
他盡量不帶任何主觀情緒地去說自己知道的一切,說起姜瑤的遺言, 說起他初來乍到孟府下人冷漠的作态。
“我其實知道的不多,反而是奶娘一直陪着,大将軍想知道更多的,可以去問奶娘。”
姜儀一拳打在松樹粗糙幹裂的樹幹上,這一切遠遠超出他的理解範圍,究竟誰才算他的外甥?
他只好把遷怒于孟甫善和孟槐菡,人渣就應該千刀萬剮!
樹幹震動,掉下幾枚枯幹的松針,孟侜擡起頭,有一絲絲的危機感,大将軍果然很暴躁。
姜儀看着乖巧坐在小石板上的孟侜,為了給姜瑤報仇身陷險境的孟侜,想起那個在湖裏掙紮溺死的外甥,說不清心裏更疼誰一點。他盯着姜瑤墓碑上的刻字,深切希望他姐能醒過來給他一個答案。
“你為什麽要說,如果你不說……”如果不說,沒有人會發現孟侜換了個芯子,無論将來成家立業,将軍府就是最大的後臺。
孟侜:“換作大将軍,也不屑于用別人的身份去得到什麽吧?”
他前世就是孤兒,想要什麽靠自己争取,重活一世,哪有越活越回去的道理。
“那你自己有父有母是麽?”姜儀頹然席地坐在黃土丘上,胡亂抹了把臉。
“沒有。”
長輩至親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孟侜在這座墳前,借助孟侜的身份,似乎能感受到一點。那是姜瑤隔着陰陽揮之不去的擔憂和母愛。
姜儀沉默了很久,久到孟侜以為自己該識相地收拾東西走人,把空間留給姜家人。
“這些話除了我,決不能再跟第二個人說。”
“啊?”孟侜一愣,他還想跟陛下唠兩句……
“聽見沒!”舅舅語氣一兇,随後聲音又低下來,“我就當姐姐懷了雙生子。我來遲一步,沒有保護好他們,你是剩下的那個,我肯定不能再食言。”
當初說好孟甫善欺負姜瑤,他一定回來幫她報仇,這一晚,就晚了十八年。
孟侜錯愕:“大将軍不必勉強……”
姜儀板着臉:“叫舅舅。”
“……舅舅。”孟侜小聲,語氣裏有小心翼翼的感動。
有風吹過松林,沙沙作響,白鷺振翅飛上青天。姜儀應了一聲,他想姐姐也該是同意他的做法的。
他快速融入了舅舅的角色:“那你什麽時候恢複身份?我聽說有媒人上管家提親?”
舅舅憂心忡忡:“那這你娶回來能算自己媳婦麽?”
孟侜:“陛下已經幫我推了。”
姜儀眉頭一皺,很不高興:“所以你告訴陛下真相,卻不告訴舅舅?”
孟侜小臉一皺,那陛下自己認出了我也沒辦法呀。
“陛下怎麽知道那麽多?”姜儀敏銳質問,“是因為你,還是因為管嘉笙?”
“咳咳。”孟侜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到,當着舅舅和親娘的面,他怎麽好意思說他們幹過不可描述的事了,以色侍君這頂帽子要不要自己戴着?
姜儀似乎不打算聽他的回答:“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是你娘在,該給你張羅婚事……”
別,你比我大一輪還多,你的婚事更着急。
孟侜立刻拍馬屁,舅舅你三十而立玉樹臨風英俊潇灑京城少女們的夢中情人,你有沒有意中人,我可以幫你上門提親,劉伯一直盼着将軍府辦喜事呢。
姜儀眼神晃了晃,似乎想起很久遠的事情,随即老臉一紅:“沒有!”
孟侜看着姜儀可疑的臉紅,“真的沒有?”
姜儀嘴硬:“難道你有?”
孟侜看着遠處微動的樹枝,我可能還真有。
“舅舅,我去解個手。”
姜儀百步穿楊的眼神豈是孟侜能瞞過的,但他也沒說什麽,只淡淡地點了個頭。
孟侜一進樹林,就被從樹梢躍下的楚淮引抱了個滿懷,仿佛剛露出水面吐泡泡的魚兒馬上被虎視眈眈的魚鷹叼個正着。
這一吻來得猝不及防。
雙手被對方強有力的臂膀鎖住,五感被輕而易舉地剝奪。孟侜意識到楚淮引狀态不對,他順從地放松身體,予取予求,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和孩子。
對方卻得寸進尺攻城略地,吻得孟侜喘不上氣來。
那次意外不算,這是孟侜和楚淮引第一次認真的接吻。
急切和慌亂掩蓋了青澀,聽了全程的楚淮引迫切想要證明孟侜的存在,如果孟侜這時掙紮的話,他一定會發瘋。
幸好,孟侜沒有掙紮,楚淮引慢慢冷靜下來,手上依然緊箍着,似乎怕一松手小貓就溜進樹林。
那些恩恩怨怨的話本裏,天降神仙幫助苦難者洗刷冤屈之後,大多揮揮衣袖回到天庭,不管有沒有留下情債,讓凡人遍尋不得。
楚淮引害怕孟侜也跟他們一樣,只是來替原身報仇。因為太在乎孟侜,而忘記自己是天之驕子,楚淮引不得不承認自己只是一個凡人。
“孟侜,孟侜你會突然消失嗎?”楚淮引眼眶通紅,裏頭兵荒馬亂惶恐不安。
“你在問誰?”
“問誰?朕從頭到尾就認識你一個!”這個問題小小刺激了楚淮引,他彈了彈孟侜的腦門,你有沒有良心!
孟侜從楚淮引眼裏看見了自己這幾天一直想要的答案。
他斬釘截鐵道:“不會。”
他最近和沈柏青私交甚密,充分肯定了一點,那就是季翰林和沈柏青的相處模式,在他可以接受的範圍。
當然,情況到他和楚淮引又不一樣了。
孟侜沒有把握當楚淮引知道他懷孕,能做到哪一步。是但至少現在,他有底氣正視兩人的關系。
主動和楚淮引說他懷孕是不可能的,捂了這麽久已經成為習慣,它就像孟侜的一層保護色,外人再怎麽勸他脫掉,他都不會一朝一夕就突然喪失警惕。
只有融入大千世界當一個普通人,危險來臨時,他才有退路。
至少要隐瞞自己在千陽湖落水之前就知道懷孕的事,不然楚淮引要氣死。
孟侜覺得自己很善解人意。
至于其他,方丈說得對,随緣。
楚淮引兩手捧着孟侜的腦袋:“那你告訴朕,從千陽湖上來,你為什麽不找朕?”
這是他一直想問卻不敢問的問題,就像孟侜出家一樣,楚淮引想來想去,都只得出孟侜想離開他的結論。
這是一個關鍵問題,如何回答,決定孟影帝未來的戲路。
真相不能說。
孟侜眼珠轉了轉,做出頭疼的樣子,表示那天我撞到頭,忘記了這邊的經歷,渾渾噩噩就出了城,直到幾天後才慢慢回想起來。
“後來我遇見了管嘉笙,替他把消息帶回京城時,卻發現你已經昭告天下孟侜已死。”
楚淮引不能理解,就算昭告天下,姜儀不也死而複生了麽?
孟侜不給他思考的機會:“等我說完。”
“陛下動用大量人力來找我,我卻一聲不響離開,心中有愧。加上我沒法解釋為什麽會出城,清醒過來的時候我也沒有立即回城,當時忽然鬼迷心竅,想抛棄孟侜這個身份。”
“我從來不把自己當作你們認為的那個孟侜。”
結合孟侜今天和姜儀說的話,孟侜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矛盾體,可信度非常高。
楚淮引沒有懷疑,他只關心一件事:“會不會有一天,你突然又不想做孟侜?”
總不能一想不開就鬧出走吧?
他寧願再給孟侜造一個身份文牒一勞永逸。
太陽初升,柔和的光芒透過樹梢,落在頭發、身上,像無數星星散落在林間。孟侜眼睛半眯着,嘴角微揚:“反正我在意的人知道了,身份是什麽,還重要嗎?”
楚淮引被塞了顆糖,甜到心裏。氣氛正好,他低下頭,深情道:“朕可以親你麽?”
“不可以。”孟侜推開他,抹了抹有些紅腫的嘴巴。
太暴力了,至少十天內不準親我。
孟侜老成持重地拍了拍楚淮引的肩膀,你兩樣技術都不怎麽樣,還是先練練再說。
但不能找本官練。
別人也不行。
反正……無師自通吧。
楚淮引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怎麽?”
“沒,舅舅還在等我。臣記得今日陛下要和六部尚書一起商談國事,陛下也請回吧。”
楚淮引拉住他的手不放。
孟侜:“我喊舅舅了。”
楚淮引對于“照顧人家外甥結果照顧到床上”這件事有些心虛,只好捏了兩把孟侜的臉蛋,俯身在他的嘴角輕輕落下一吻。
“你就氣朕吧,先欠着。”
過一夜又翻幾倍嗎?
孟侜理直氣壯:“臣不欠任何人。”
楚淮引暗道,你明明就還有一張賣身契沒還。
楚淮引沒那麽好心提醒孟侜,就等着一年之期一過,孟小貓就是他的了。
就是姜儀也沒話說。
姜家祖訓不允許耍賴。
……
天蒙蒙亮時,京城城門剛開,一個帶着草帽低着頭的行路人緩緩進來,腳步虛浮,臉色慘白。
後面跟着一個中年男子,嘴上唠叨個沒停。
守門的侍衛是剛才隔壁縣城調上來的,看着這兩人充滿同情——
這一定是來京城重金求醫的。
後面那個兄長看起來還很不樂意,估計要花光家産。
作者有話要說:
致楚淮引:監考老師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再不及格就退學吧。
孟侜:我以為按我們的關系,那七千兩不說不還,至少得讓舅舅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