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白天,狄秋從劉姆媽和護士那裏拿到藥,晚上那頓藥片是在塗成文辦公室拿的,進食藥片的流程大同小異,從別人的手裏到他的手裏,再由着別人的目光經過他的嘴,舌頭,手心,上衣口袋,褲子口袋,有所差別的是,他有時會把藥片放在同一個掌心,有時一邊一片。
沒幾天,狄秋就還清了欠諸位牌友的藥賬,教授學會了煲湯,蘇蘇的寶貝還是明天十六號來接她,阿青的風筝做了一大半了,狄秋算是看出些端倪來了,他在做一條青鱗赤角的龍的模樣的風筝。
大約是藥片的關系,狄秋近來一睡,便睡得很沉,他在大白天睡覺,吃過午飯,他會去花園裏溜達一圈,坐歇,飯後散步消食的人多,他有時一人占一張長凳,有時有人擠着他坐。他笑笑地看來往的醫生,護士,病友,有時,他們也笑笑地回看他,而有時他們只是默默地經過;下午他不是待在房間裏打游戲就是閉目養神,直到晚上,天黑了,他才出門。他去和塗成文會面,照舊閑聊,他們聊的東西,反反複複,翻來覆去,原歸那麽幾樣。
母親。
父親。
小丁。
還有他自己——狄秋。
塗成文問他:“你的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狄秋說:“我媽給我取的。”
“你從哪裏知道是你媽媽給你取的?”
“我媽媽做的一個……”狄秋沖塗成文笑笑,“我媽媽做工時的一個朋友,一個阿姨,告訴我的。”
塗成文問道:“這個阿姨,你們現在還見面麽?”
狄秋說:“我轉學來蘇州之後就住在這個阿姨家裏,”他咳了聲,“其實也不能叫阿姨,年紀大約能當我外婆了。”
塗成文點了點頭,他又說:“你說圖春以前住在你隔壁,那他見過這個……老奶奶嗎?”
狄秋躺在沙發上,雙手搭在小腹上,松松地握在一起,說:“其實也沒那麽老。”
他不說話了,看着天花板,眼皮一耷一閉。他會睡着。
Advertisement
他會做夢。夢見一座山,藏在雲的後面,披着霧的薄紗,若隐若現,接着,在那雲和霧裏,在他和山中間要長出樹,蘋果樹,女貞子樹,梧桐樹,榕樹,銀杏樹,紫藤,棕榈樹,橄榄樹稀裏糊塗地通通鑽出泥土,瞬間長成參天之勢,一條小溪從林間經過,一縷細風鑽過繁枝,溪水彙聚到了他的腳邊,風也來到了他面前。他看到一叢茂密的矮樹在抖動,好像有什麽東西要從它後面出來了。
狄秋醒過來,什麽也沒說,打道回府。
晏寧還是會在天臺和他碰頭,送他炸得噴香的薯條,雞塊,苦得發甘的巧克力,帶酒精味的軟糖,當然少不了煙。
狄秋靠着圍欄吃香煙,伸手摸一摸風,八月快到頭了,九月近了,風照舊濕濕的,黏手,卻不怎麽熱了,偶爾匆匆忙忙地經過,還會吹得人打激靈。
狄秋抱着胳膊和晏寧說:“我想去給小丁掃墓,他的忌日快到了。”
晏寧說:“你打個申請,我載你去,小丁葬在哪裏啊?“
“木渎。我想先和他媽媽說一聲。“
“你有她電話的吧?”
“有的。”
晏寧看他:“你經常和小丁媽媽聯系啊?”
狄秋搖頭,道:“不是的,只是她一直沒換號碼……”他低下頭,看樓下,幾粒白米飯似的人在走動,幾塊黑炭似的樹冠攤放在花園裏。狄秋說:“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接到我的電話會欣慰還是會難過,我是小丁的高中同學,某種程度上和小丁有着一點記憶上的關聯聯系,但是又是因為我,她才沒了小丁。”
“不得了了。”晏寧斜着眼睛打量狄秋,吃香煙,“你還是趕緊出院吧,再待一陣子是我和主任都要下崗了。”
狄秋順勢問:“你下崗了你要幹嗎?”
晏寧說:“買個保溫杯,天天去證券大廳報道。”他笑出來,又說,“還是買幾團毛線,帶過去打打。”
狄秋哈哈笑,他一看晏寧,眼神落在他的外套口袋上,問道:“還剩幾根啊?”
晏寧就勢摸出煙盒,數了數:“半包吧。”他擡起眉毛看狄秋,“你要嗎?”
狄秋舔舔嘴唇皮。晏寧說:“要還是不要啊?”
狄秋說:“那給我吧。”
“那你要找個塑料袋紮紮緊。”
晏寧把煙和打火機都給了狄秋,他輕聲說話:“我不是小丁媽媽,不知道她心裏會有什麽想法,不過有個人打電話聯絡聯絡還是蠻好的。”他揉了揉狄秋的頭發,“人就算一個人可以生活,也希望聽一聽別人的聲音。”
狄秋想了想,道:“是不是就像狼不知道為什麽看到月亮就要仰起脖子嗚嗚地喊啊?然後別的狼也跟着喊。”
晏寧叼着煙笑,雙手抓牢了護欄,仰起脖子,拖長了音調嗚嗚地叫喚。狄秋笑開了,丢掉煙頭就走了。
這一晚,牌局黎明散場時,教授一點算,狄秋竟然從阿青那裏贏了兩片百憂解。衆人走後,狄秋躺到了床上去,約莫是白天睡夠了,他合着眼睛,一點也不困。他捏着那兩粒藥片,先是把它們放在食指和中指間的縫隙,接着小心地轉移到中指和無名指之間,再是無名指和小指之間,再轉到手心,滑回食指和中指的淺罅裏。藥片翻來滾去,一不留神,掉到了床單上,狄秋看了眼,坐起身,摸摸下巴,掏出煙盒,盯着看了會兒,接着把香煙從煙盒裏一根一根地把煙抽了出來。他把它們在床上一字排開。
屋裏沒開燈,淡淡的月色投進來,這些煙好像樹。那兩粒藥好像兩個落在樹影間的月亮。
狄秋一把抓起香煙,去了浴室,關上門,打開排風扇,點了一根。
他一根接着一根吃。
他沒開燈,排氣扇的功率不大,聲音微弱,浴室裏很快就籠起了煙霧,像是暗夜裏,一座山腳下輕風徐徐,雜木叢生,完全不講共生法則的森林。
狄秋眯縫起眼睛,不遠處,好像有一片矮樹叢,雲煙太重了,看不清是什麽樹,葉片很小,擠在一起,好像一朵朵黑色的小花。
什麽東西在樹叢後面。樹枝因它而翕索抖動着,狄秋小心地看着。
到底是什麽躲在那後面,到底是什麽馬上就要走出來了?
狄秋耐不住好奇,走近過去,伸手撥開了樹叢。
他撥開的是一卷厚重的油布簾子。
那簾子後頭暖融融的,一蓬赤焰在石頭圍起來的篝火堆中往高處竄,撓着一只深口鐵鍋的底。鐵鍋吊在空中,時不時晃動一下。一個老好婆和狄秋隔着這堆火、這口鍋,對視着。
狄秋說:“是您啊?”
他就地坐下,笑着看那老好婆:“好久不見了!得有十年了吧?”
老好婆鶴發蒼顏,發間飾着明黃的珠子,肩上披着塊厚重的紅氈布,壓得她沒法直起身來。她往火裏撒了把什麽,瞬間噼裏啪啦一陣響,火星四濺,火光更亮了。狄秋擡手擋了下,一股焦味直往他鼻子裏竄,他打了個噴嚏,腦袋一偏,視線一斜,他看到老好婆身後躺着一個人。
那老好婆開腔了:“你來了啊。”
狄秋斜着身子,伸長脖子往她身後張了好久,笑道:“我不是在這裏嗎?”
那躺在老好婆身後的是一個較年輕,酣睡着的的狄秋。那狄秋手裏還抓着什麽。
狄秋想起來了:“田靜外婆!那是我從小丁書包裏偷出來的!山楂糖……小丁最愛吃的那種山楂糖!”
老好婆點了點頭,稍轉過身從睡着的狄秋手裏拿了兩包糖遞給了狄秋。糖都還沒開封,狄秋仔細看了看,又一看老好婆,說:“現在都買不到了,廠家不做了。”
他忽而想起了什麽,掏掏口袋,摸出了手機,熟練地撥了串號碼。電話很快通了,有些雜訊,勉強能聽清對方問好的聲音。
狄秋忙說:“喂,小丁媽媽,是我啊,小狄。”
小丁媽媽的聲音裏帶上了點笑意:“是你啊,我就想這個時候應該你要打電話過來了。”
她道:“每年都是差不多這幾天來的電話。”
她問:“你還好吧?”
狄秋用力點頭:“好啊,挺好的!您也還好吧?身體還好吧?”
“好的好的,你外婆,舅舅也還好吧?”
狄秋用力說:“好的,都好的!”
小丁媽媽道:“也不知道圖春最近怎麽樣了……”
狄秋抓起那兩包糖,手收緊了,忽而又松開,他看着那老好婆,她臉上并沒什麽表情。她拿起一柄木勺伸進了鐵鍋裏攪動。
帳篷裏的光不知怎麽朦胧了,小丁媽媽的聲音也模糊了,一下很遠。她遙遙地問:“狄秋?你還在嗎?”
狄秋重重颔首,他笑出了聲音,他笑着說:“在的在的,這麽晚了,是很晚了吧?小丁媽媽你去睡吧……睡吧!”
他挂了電話,躺倒在了地上,笑得合不攏嘴:“圖春是真的!”
“田靜外婆,圖春是真的!”他高聲宣布,可随即又犯起了嘀咕:“那就太奇怪了!唉,圖春這樣一個人……竟然是真的!”
他尋思着:“可能我對他有回憶加成,就像我們現在看八十年代的影星照片一樣,自帶朦胧效果,他……可能沒那麽帥,成績也沒那麽好,身高麽……或許有那麽高吧,人也确實那麽好玩兒,值得惦記惦記……”狄秋彈起來,一拍膝蓋,“管他的呢!反正他是真的!”
他滿心歡喜,美滋滋地抽着氣,老好婆不做聲,帳篷外似是有鳥在叫,滴滴,滴滴的。
狄秋回頭看了眼,又轉過腦袋來,問老好婆:“您煮什麽呢?”
帳篷裏的焦味逝去了,逐漸湧上的是苦澀的氣味。
“您生病了?”狄秋抓耳撓腮,“我不記得我那天酒醒了之後喝了您什麽藥啊?”
老好婆說:“回魂湯啊。”
“啊?喝了能幹嗎?”
老好婆看着他,徐徐攪動木勺:“你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嗎?”
“哦,您老人家還和孟婆學過手藝啊?!”
“那是眼淚熬的。”老好婆舀起一勺熱湯,遞給狄秋。狄秋沒動,外頭的鳥叫得更厲害了,又尖又銳。狄秋回頭看,問着:“您聽到了嗎,有鳥在叫,好奇怪的叫聲,是什麽鳥啊?”
老好婆說:“喝了就好了。”
狄秋看她:“什麽就好了?”
老好婆回答了,嘴唇明顯在動,但狄秋聽不清,那鳥叫得太厲害了,他的耳膜都要被刺破了,狄秋捂住耳朵,起身掀開了帳篷簾子,走到了外面。
卧室裏到處都是煙,更別提他身後的浴室了,煙霧警報滴滴滴滴地響個不停。
狄秋反應很快,一溜煙就跑到了客廳,可轉念一想,又捂着鼻子嘴巴沖回了浴室。浴室裏到處都是煙,也不知怎麽搞出來這麽多煙,鋪天蓋地,又嗆又熏,可到處都不見明火,狄秋不住地咳嗽,轉瞬眼睛就開始往下掉眼淚了,他摸索着走到抽水馬桶後頭,搬開了水箱蓋子,從水箱裏抓了個塑料袋,折回卧室,撈起床頭櫃上的手表塞進口袋,跑了出去。煙漫進客廳了,四周好像沒了牆,沒了窗,家具的輪廓也都模模糊糊的,狄秋勉強看到了個書架,撲過去,抽了兩本旅游攻略書,一腳踢開沙發,摸出個鉛筆盒,和那塑料袋一起揣在懷裏沖出了門。
走廊一頭,以晏寧為首的一群護士醫生正火急火燎朝他這裏趕來。一股又一股濃煙從702裏湧出來。
阿青從703探了半個身子出來,瞅着狄秋,好笑地兜着手,問說:“你放火***啊?”
狄秋把雙臂裏圈着的東西往阿青那裏送,想說什麽,喉嚨裏一陣癢,先咳了出來。一個女人從704沖了出來,她懷裏還護着個孩子,女人頭也不回地往樓梯間跑去。
阿青撇了撇嘴,要關門,狄秋一招手,才要講話,晏寧橫插到了兩人中間,一把将狄秋從702門前提開:“你沒事吧??”
狄秋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的,喉嚨算是緩過來了,皺着眉揉着眼睛說:“沒着火!是我抽煙!!也不知道怎麽搞得,煙這麽大!!”
晏寧大惑:“啊?你抽煙還是抽鞭炮呢??”
塗成文也過來了,指揮現場:“小晏!去找滅火器啊!趕緊的!小姚,先把病人帶走!”
一個上了年紀的護士推着阿青要他進屋:“好了好了,沒什麽好看的。”
姚護士攙着狄秋往邊上去,一瞥他的懷抱,道:“這些就是你的寶貝了?書啊?印度攻略,內蒙古攻略,還有這個鉛筆盒……”
狄秋打了個激靈,忙把抱着的東西全遞給了阿青,阿青順勢進了屋。姚護士一瞅狄秋,眼珠滴溜溜打轉,狄秋啞着嗓子道:“我問阿青借的,怕燒了沒法還他……”
他一看,晏寧和另一個年輕的醫生,一個提着滅火器,一個端着盆水進了702。狄秋扯着嗓門又喊:“沒着火!!”
姚護士拽緊了他,狄秋看着塗成文,比劃着說:“就是我偷抽煙!”
“哪能搞這麽多煙啊,再多一點,就要噴水了!”那上了年紀的護士嘀咕道,她一瞥704,對着那門戶洞開的病房呼喊道:“放放?放放媽媽?在嗎?”
她往704裏走,塗成文吩咐身後另兩個護士:“一老尋尋!眼嘞嘿啥體?!”(一起找找,愣着幹什麽?!)
說罷,塗成文望了望702,看了看狄秋,露出個和藹的微笑。走廊上到處都是呼喚放放和放放媽媽的聲音。
塗成文和姚護士打個手勢,伸手攙了把狄秋,說:“不是你放的火,我知道的。”
狄秋還要解釋,可一看塗成文,他笑得是那麽親善,溫和,狄秋也笑了出來,沒脾氣了,什麽也沒說。塗成文領着他往樓梯間去,他默默跟着。
塗成文問他:“香煙誰給的啊?”
狄秋說:“我偷的。”
他推開了樓道門,只見一個女人坐在通往六樓的階梯上,她緊緊抱着個孩子,孩子的腦袋挂在她肩後,一張小臉雪雪白,一雙無神的黑眼睛茫然地望着狄秋。孩子看上去呼吸得很吃力。狄秋看了看塗成文,塗成文上前拍拍女人,小聲地說:“放放媽媽,沒事了,回去休息吧。”
女人掙了下,抱着孩子站了起來,誰也不看。孩子忽而在她懷裏劇烈地掙紮,嗯嗯哦哦地胡喊,女人生氣了,兇巴巴地教訓:“否要吵!”(不要吵!)
狄秋靠牆站着,塗成文又說:“小孩子長身體的時候,這個時候不睡覺,以後長不高的。”
女人飛快地掃了眼塗成文,她的懷抱還箍得很緊,孩子閉緊眼睛尖叫了起來。女人哭了,一頭哭一頭撫慰孩子,言辭溫柔:“否要叫,否要叫,媽媽帶倷轉去哦。”(不要叫,不要叫,媽媽帶你回去哦。)
她嘴裏還說着什麽,但聲音越來越輕,她往樓上去,回進了七樓,狄秋再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狄秋問了聲:“自閉症是不是治不好的?”
塗成文說:“人要有點耐心。”
狄秋笑了:“還要有點信仰。”
塗成文也笑了,問狄秋:“你從哪裏偷的香煙?”
狄秋說:“你們醫生辦公室都不上鎖的。”
“我們可以看監控的。”
狄秋說:“我白天偷的,我白天會隐身。”
塗成文撓了撓眉心,看着他,沒響。狄秋揚揚嘴角,不響,他往窗外看,夜裏起霧了,幾顆橙黃的燈火在霧中漲得很大,很蓬松。狄秋的手放松地垂在了身側,他碰到了褲子口袋裏一樣硬邦邦的東西,他把它摸了出來,是他的手表。
塗成文順勢打聽:“幾點了啊?”
狄秋低下頭,看着手表笑,仔細戴好了,沒有響。
一幹醫生護士徹查了狄秋的房間,找到了十幾個煙頭,外加兩粒百憂解。隔天,狄秋浴室裏的排氣扇就被換成了大功率的,煙霧報警器也更新到了市面上最新的一款。他被禁足了。不僅如此,他的卧床邊還多了張彈簧床——劉姆媽全天二十四小時貼身照顧他。
麻将是打不成了。劉姆媽還貼心地檢查了狄秋的每一套病服,每一雙鞋子,她把狄秋褲腰松緊帶貼肉那一側的幾個小破窟窿全打上了補丁。狄秋按時吃藥,按時吃飯,閑下來就打打游戲,看看書,阿青把那本內蒙古攻略再次“借”給他了,他也不看別的書,就一頁一頁,仔仔細細地研究書裏的內蒙古,草原,肥羊,蒙古包,一騎駿馬馳騁至天邊。
劉姆媽像是他的影子,寸步不離,隔幾分鐘就要問候他一番,和他說說話。
“要不要喝點水?”
“午飯想吃什麽?”
“晚飯吶?中午吃了椒鹽排骨了,晚上吃洋蔥牛肉絲吧。”
“哎……那明天早上吃什麽吶?”
“坐得遠一點吧,當心眼睛哦。”
“啊要吃點餅幹?喝點水啊?”
“眼睛哦!”
每天早中晚,護士會來送藥,送飯,也會來拿他們要清洗的衣襪。劉姆媽有把鑰匙,狄秋也不知道她藏在哪裏,總之,每天敲門聲一響,劉姆媽去把反鎖的門打開來,拿藥,拿飯,偶爾和護士聊上幾句,狄秋一蕩過去,一靠近門口,她就趕緊把門關上。 晚上八九點,塗成文會過來,他和狄秋照例拉扯狄秋缺失的親情,缺失的朋友,沒幾句,狄秋就困了,他睡過去,醒過來時塗成文已經走了。
這天晚上,狄秋睡醒了,和劉姆媽分坐在各自的床上看電視。新開播的一套連續劇,片頭放完,切入廣告,狄秋往窗外瞟了瞟。
劉姆媽問他:“啊要吃點水果?中午有個橙還沒吃,我去剝。”
狄秋說:“我真的沒有想自殺。”
劉姆媽笑笑:“剝一剝不吃力的。”
狄秋打了個哈欠,劉姆媽遂問:“困了啊?”
狄秋說:“才睡醒。”
劉姆媽找到遙控器,說:“困了就睡好了,不看電視了。”
狄秋說:“看吧,看好了,不然你多沒勁啊。”
劉姆媽笑笑,關了電視。狄秋走去把電視機重新打開了,還把音量調高了些,廣告恰好播完,他站在窗邊打了個哈欠,劉姆媽看看他,把床頭的一包絨線倒在了床上,抓了一團,盤絨線。
狄秋說:“我真的不會自殺的。”
劉姆媽說:“我也不會織的,就是盤盤。”
狄秋不響了,把窗打開了,清涼的風吹進來,格外爽快,他靠過去,把手伸到了外面。劉姆媽踏着拖鞋就跑了過來,拍着狄秋的手臂要關窗,不住念叨:“當心牽(掉)出去!當心!”
狄秋笑笑,沒響,又一看窗外,他眼前忽地一亮,扒拉着窗臺指着地上就喊:“有龍!!劉阿姨你看!”
兩人齊齊俯視着樓下的花園。一條漆黑的,龍形的影子正在花叢和樹木間游曳。
劉姆媽擡頭找了找,指着天上說:“是有人在放風筝呀。”
說完,她眼神一變,一手護着狄秋,一手摸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
狄秋也往天上看,确實有只風筝在空中飄蕩,此時逆光,只能看出個大概,它頭頂兩角,腳下四足,尾上一撮尖毛。不知是誰在放這只風筝,不知在哪裏放,它飛得很高了,時而擦過月亮,時而鑽進密雲,時而在風裏翻騰,時而在星間扶搖。
劉姆媽打着電話,把狄秋往裏面拉了拉,她講蘇州話:“是葛呀,弗曉得,倷去阿青搭看看吶,估計上去麽是唔倷。”她又探頭研究那龍風筝,“看弗出來……要麽是來樓頂浪啊?”(是的呀,不知道,你去阿青那裏看看,估計是他。)(看不出來,可能是在樓頂上啊?)
狄秋扯扯劉姆媽的衣袖,劉姆媽看了看他,他示意她往花園看。
花園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個人,一身洗得發灰的病號服,直朝着那龍影奔去,手舞足蹈,興高采烈,他跑近了,就貼在這影子的一側,影子往東,他跟着往東,影子調轉頭向西,他就向西,影子指指撞向一棵樹,他就撞向一棵樹,影子跑了,他一骨碌爬起身,歡呼着追逐。他追着龍的影子,急停慢走,摸爬滾打,不亦樂乎。
劉阿姨挂了電話,和狄秋道:“是老宋在追風筝,你快點睡吧,沒什麽好看的。”
狄秋還看着,龍影躲進了一棵樹裏。老宋跟着爬上了樹——那是花園裏最高最大的香樟樹。
劉阿姨關上了窗,催促狄秋:“沒什麽好看的了,歇吧。”
狄秋還扒在窗口,隔着窗玻璃,他看不到老宋了,只有香樟樹的樹葉在動。
悉悉索索。
好像有什麽東西要從樹葉後頭、要從樹後鑽出來了。
狄秋心裏一悸,他推開窗,還是找不到龍,找不到老宋,他探出個了半個身子仰頭望天,那風筝還在天上飛,恰迎着月光,狄秋看清了,這是條青面赤角的中國龍,風過來,它頂風起舞。嘩啦啦,嘩啦啦,天地間充滿了這樣的聲音。
狄秋拿出了手機,調出錄音模式,把手機伸到了窗外。劉姆媽一把将他拽進來,狄秋還捏着手機,還眺望着,黑夜壓着大地,那龍影終于從香樟樹中騰出,整棵樹都在喧嚣。
“啊!!”
喧鬧中響起了一記人聲,狄秋和劉姆媽互相眨了眨眼睛,兩人全都扒在了窗臺上往下看。
樹下趴着個人,一動不動。
劉姆媽慘叫了聲,捂住了嘴:“老宋……!”
她的人和聲音一起發抖。狄秋攬住了她的肩膀,他輕輕撫她的後背。
陸陸續續有人沖進了花園,像一顆顆白色的棋子,正殺進一片漆黑的領域。
龍影在草地上扭動,掙了番,一歇,一只風筝墜經狄秋的窗口,狄秋伸出手,沒能接住,一條龍從他指間墜落了。它飄到了地上,蓋在了一片月季花叢上。
風和樹都安靜了,人生嘈雜,狄秋關了手機,拍着劉姆媽,輕聲說:“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劉姆媽和狄秋一起吃早飯的辰光,她和狄秋道:“老宋……摔死了。”
狄秋沒響,夾了點醬瓜配着白粥呼呼地吃。劉姆媽似是沒什麽胃口,粥只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她道:“過幾天有人要過來焊窗欄杆,下午過來量量尺寸。”
狄秋點了點頭,把劉姆媽剩下的粥刮進自己碗裏,三兩口吃了個幹淨。
飯後,拿了藥,接受了劉姆媽全方位的檢查後,狄秋走去了卧室,他靠在窗邊打量花園裏那棵香樟樹,樹下一圈圍起了護欄,陽光刺眼,花園裏沒什麽人。狄秋往客廳瞥了瞥,劉姆媽正在收拾飯桌。
狄秋打開了窗戶,風穿過他的手指,穿過他的頭發、他的呼吸。他聞到青澀的氣味,好像某種未成熟的果子,好像某片枯萎的樹葉,好像一顆種子鑽出了土地。
狄秋靜靜地看着。
一個人突然跑進了花園,他在追着什麽,他的手裏捏着一根細細的線,線的另一頭連着一只風筝。那是只通體雪白的菱形風筝,不常見,但很不起眼,這個人追着風筝,放着風筝。他歡呼着繞着花園奔跑。
狄秋看笑了,他跳到了窗臺上,蹲了歇,跳了下去。
他下墜,降落,落在了草地上,他追上了那放風筝的人。
“老宋!”狄秋喊了聲,老宋沒搭理他,狄秋跑開了,他跨過月季花叢,爬上香樟樹,從樹枝間探出個腦袋,又溜下樹,踩着風打轉,繞着大樓跑步,他跑啊跑,跑得飛了起來,好像世間的每一條路都是他的跑道,好像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同伴,他追着一束白色的光跑,他在風裏大笑。
他轉進了病區大樓,跑進了樓梯間,他去三樓擁抱了蘇蘇,吹開她桌上那本十年前的臺歷,他跑到了塗成文的辦公室,從他的抽屜裏拿走了一盒餅幹,他放慢了腳步,打開了餅幹盒,一邊吃餅幹一邊經過每一個人的身邊。
姚護士捧着手機發呆,錢太太和鄰床的李先生打架,一個老人在看螞蟻,一個孩子在看老人,一個男人來探病,無聲地吃蘋果,一個女人在數瓜子。還有人在抽塔羅牌,還有人在讀星座百科,有人求神,有人拜佛,有人披着床單稱神,有人結印封佛,還有頭頂金色假發的瑪麗亞敞開腿要生孩子,枕頭的尖角從她腿間露了出來。
老教授在紙上寫東西,才寫了一個“致”字就停筆不動了,地上都是紙團,牆上都是公式,他撕下這張紙,攥了攥,地上又多了個紙團。他拍自己的腦袋,拿起馬克筆在牆上算數。
阿青抱着一張女人的照片,用毛筆蘸了點漿糊,塞進嘴裏咂了咂,打了個嗝。
放放在堆積木,母親陪着他,積木倒了,他用積木敲自己的頭。狄秋看着他,他擡起頭,也看着狄秋。
狄秋跑到了天臺上,他手腳并用爬上護欄,仰起脖子向着太陽長嘯。
“嗚!”
他學狼嗷,像狐貍一樣蹲着。他松開了手。
狄秋回到了702,他拍拍手,坐在沙發上,從手表後面摸出一粒藥,含進嘴裏。這時,房門從外面開開了,劉姆媽帶着塗成文進來,見到狄秋,劉姆媽失聲尖叫:“不是啊!他剛才……剛才不在的啊,鎖……”劉姆媽抓着門板轉動門鎖,“鎖是鎖起來的啊!!”
狄秋笑着和他們打招呼:“劉阿姨好,塗醫生好啊。”
下午,負責焊窗欄的包工頭就來了,随行的還有個消防隊的大隊長。晏寧帶他們進來的,包工頭姓王,大隊長也姓王。王老板帶了把卷尺,量了量客廳和卧室兩扇窗戶的尺寸,敲敲窗戶玻璃,說:“其實可以把玻璃換掉,平時打不開的那種,反正病人都有放風時間的,不然也不會有人半夜三更翻窗跑出去了,也不會死人了,啊對?”
狄秋在邊上看着,問:“那火災怎麽辦啊?”
王老板看着晏寧道:“火災麽從門口跑出去啊。”
狄秋說:“像我這樣被禁足的,門平時也是鎖起來的。”
劉姆媽說:“放心好了,我在的,我幫你開門。”
王隊長看着劉姆媽說:“火災也不建議你們從窗口跳窗,這麽高,不行的。”
晏寧說:“門要是開不開,最好是躲在衛生間,毛巾濕了水堵住門縫。”
王隊長笑着看他:“你們安全課做得蠻好的嘛。”
晏寧笑笑,王老板摸摸下巴,道:“格麽放把安全錘,蘇州公交車的安全玻璃都是我表弟廠裏做的,你們啊要考慮考慮?”
狄秋問:“那我用安全錘敲自己的腦袋怎麽辦啊?”
晏寧清了清嗓子,說:“你去看看書吧。”
王老板對晏寧道:“格麽加把鎖。”
王隊長說:“好了好了,發生火災,發生任何危機,大家要記住,第一件事……”
狄秋快嘴接道:“找到鑰匙,打開安全錘的鎖,用安全錘敲碎玻璃。”
王隊長道:“不是,是要保持冷靜。”
狄秋眨眨眼睛,沒響了。一時間,沒人接話頁,晏寧出來打圓場:“那這樣,我們去樓下普通病房看看,王隊長,我們現在搞了個新的煙霧系統……”
一行人魚貫而出,劉姆媽關好了門,看看狄秋,笑了笑。狄秋坐在沙發上,沉思了歇,拿出手機就開始打字。
不一會兒,晏寧回進來了。狄秋看到他就說:“我打點東西,打好了發你郵箱,你幫我打印出來吧。”
“啊?什麽?”
狄秋正好打完了,直接發給了晏寧,晏寧拿出手機一看,确實收到了封新郵件,标題寫着:“致各位主任,各位醫生,本人狄秋,申請出院。”
按照塗成文的說法,基于諸多客觀事實,他主觀上認為狄秋目前還不适合出院,但依據兩項客現實:其一,狄秋已經年滿十八,不需要由法定監護人決定他的去留;其二,狄秋不具有任何暴力或者危害社會的傾向。換言之,狄秋已經具備了離開醫院的條件。于是乎,九月初,一個太陽還沒出來的清晨,狄秋一手皮夾克,一手香煙,一拍口袋裏的手機,錄音筆,大搖大擺地出院了。
他踏出大門時,往保安室那兒多看了兩眼,保安還是那個保安,翹膀擱腳地坐着,對着排監控電視哈欠連天,理也沒理他。狄秋笑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步伐輕快地走到了街上。
他在石路搭了輛公車到了北廣場,換了游4,一路從蘇州坐進了木渎,到了木渎市內,他找了家花店買了束花,換了輛車,輾轉花了兩個小時終于來到了一片墓園門前。他來看小丁。
墓園倚山而建,狄秋捧着花,走了幾步,仰頭看了看,拾階而上。
此時天色尚早,四下冷清,放眼望去,除了青灰的石碑,就只有些松柏了,它們傲然地挺着腰杆,無精打采地垂着腦袋。狄秋跳上一級臺階,轉進條平坦的石板小路上,不一歇,他就找到小丁的墓了。在左右兩邊的先妣,先考,某某愛女,某某愛犬的照片中,小丁笑得最開心。在一些雜草和腐爛的瓜果中間,小丁的墓前最幹淨。
狄秋放下了花,把兜裏的山楂糖拿了出來,壓在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