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狄秋在廣濟住下了。病區沒有其餘空房了,他住進了潔潔先前住的那間702。七樓病房的花銷比普通病房翻番,勝在清靜,一天到晚都沒什麽聲音。早上,天蒙蒙亮時,狄秋睡下了,天更亮一些,翻起白茫茫的光時,他醒了過來,灌嘴,揩面,抓頭發,掏耳朵,翻翻床頭櫃上的病區手冊,看看指甲,理理衣服,收作(收拾)停當,一個四十來歲,圓臉蛋,短頭發的女護工就差不多要進來了。七樓的病房除了負責該樓層的護士和醫生之外,每間房間都會配一名護工,病區手冊上稱這是院方特色的“點對點式”服務,旨在帶給每一位積極創建精神文明和諧社會的貴賓“賓至如歸”的享受。
女護工姓劉,狄秋那天在塗成文的辦公室哭得稀裏嘩啦時,第一次見到的她。塗成文介紹說:“這是劉阿姨,你跟她去房間先休息吧。”
塗成文還說:“記得多喝水。”
劉阿姨自我介紹說:“你好,你好,叫我劉姆媽好了。”
劉姆媽伸出手,輕輕搭在了狄秋的肩膀上。
狄秋抓着衣服,哭得更厲害了。
不過那次大哭過之後他就再沒掉過眼淚了,盡管他後來喝了很多水,但大約淚腺累壞了,罷工了,有時他會鼻子發酸,想哭,卻哭不出來。他就笑一笑。
狄秋每每見到劉姆媽,鼻子都會酸,他揉揉鼻頭,沖劉姆媽笑一笑,響亮地打招呼:“劉阿姨,早啊!”
劉姆媽過來給他整理床鋪,狄秋穿好拖鞋,站到一邊。劉姆媽笑笑地問他:“早啊早啊,昨晚睡得啊好啊?”
狄秋說:“蠻好。”
劉姆媽說:“蠻好麽蠻好。”
她把卧室的窗簾拉開了,陽光湧進來,劉姆媽的頭發隐隐泛棕,她的手指粗短,發紅,指甲平整,兩手的拇指上都長了很多肉茬茬。她把床頭櫃上的病區手冊放進抽屜裏,把一本打開的旅游攻略合上,把一只手表壓在攻略書的封面上。
她回頭對狄秋笑。狄秋撓撓臉頰,也笑,走到門口去,靠在門邊繼續看她,不響。
劉姆媽拍床單,抖枕頭,撫平了被褥上的褶皺,直起腰,呼出口氣。她問狄秋:“早飯幫你拿過來了,今天吃粥哦,啊好?”
狄秋點點頭,走到外面的小客廳,他邊走邊回頭,劉姆媽沒有跟出來,她去了浴室。
狄秋坐在客廳裏能看到卧室的一張方桌邊,桌上已經擺了個塑料托盤了,裏頭是一碗白粥,一碟鹹菜毛豆,兩顆荷包蛋,還有一杯豆漿,一根油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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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秋喝豆漿,啃油條,喝白粥,擡頭看看卧室。
劉姆媽不一會兒就從卧室裏出來了,她有很多事情要忙,抹桌子,擦窗戶,清掃垃圾,偶爾和狄秋搭句話。
“怎麽樣啊?”她說。
狄秋總是點頭,用笑回應。
劉姆媽說:“去食堂吃有的吃面條的,早上來碗湯面麽肚子暖起來,人也舒服了,明天啊要陪你過去?”
狄秋總是搖頭,埋低頭,繼續喝粥。
劉姆媽說:“那明天帶點腐乳給你吃吃,換換口味,還是要皮蛋?”
狄秋不挑食,什麽都說好,什麽都說可以。
飯後,劉姆媽會給狄秋發藥,她要狄秋伸出兩只手來拿。狄秋伸出手,兩截手腕露到外面。劉姆媽還讓狄秋把脖子稍微擡起來些,狄秋就稍微擡起頭,和着水吞下藥。他能看到劉姆媽頭頂上的一個發夾,鑲水鑽,橢圓形的。陽光一時刺眼,狄秋伸出手擋了下。
劉姆媽說:“張開嘴巴我看看吶。”
狄秋笑着張開了嘴巴。
劉姆媽拍拍他,樂呵呵地說:“蠻好,蠻好。”
劉姆媽說話總是細聲細氣的,聲音從來沒大過,從來沒說過不好。她的皮膚光亮,眼角的細紋堆在一起,仿佛一條條細細小小的魚。
吃過早飯,服下藥後,狄秋就困了。他又會睡一覺,這一覺睡得會比較久,醒來屋裏就剩下他一個人,就到了午飯的時間了。
午飯他會一個人去食堂吃。
外頭天光很亮,他找個靠窗的位置先坐一歇,屁股坐暖了,他去打飯。
午飯的選擇太多了,粉面粥飯,各色熱炒小菜,爆炒蒸煮,雞鴨魚肉,什麽都有。狄秋慢慢地吃飯,有人過來和他拼桌,他會花很長的時間注視那個人。病區的病人多數都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他們看電視,玩手機,自言自語。偶爾有幾個情緒激動的,跳起來要打狄秋,狄秋也不躲,無論是被揪起來,還是被分開、被按回椅子上,他都默默的。他看着別人,看着看他的每一個人,看着每一束陽光,看着推着小車拿着個小本子一路發藥的護士。
“你的藥。”護士拿起一個塑料小杯子抖一抖。狄秋接過了,吞下了,張開了嘴巴。
他發現他周圍每個人都在張開嘴巴。
他們稍仰起脖子,目光向下,食堂一面雪白的牆壁上一下子多了許多長頸鹿似的影子,陽光傾斜,長頸鹿被壓縮成了一只只青蛙。
狄秋笑出來。他伸手去摸那些影子,摸到牆壁,他笑得更開心了。
他從食堂離開時,一個守在門口的男護士會來檢查他有沒有帶走用餐的叉子,勺子,一次性筷子。有的病人很讨厭這個流程,拒不配合,狄秋很大方,別人摸他口袋,他就讓他們摸,一只手靠近他,他也願意去靠近那只手。
據晏寧說,前陣子病區四樓有個病人,用一根一次性筷子自殺了。他先用筷子捅自己的眼窩,接着捅鼻子,後來就一直捅喉嚨。這個病人總是說他身體裏有蟲子,蟲子會從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裏爬出來。它們全爬走,他就死了。
晏寧把潔潔留下的psp和狄秋那天給他的充電線拿來給他了。狄秋下午閑着時會打打游戲,也會看看書,他經常犯困,玩游戲也好,看書也好,都是斷斷續續的,但他閑着的時間很多,房間裏的旅游攻略,也就這麽一本接着一本看完了,什麽成都,廣州,耶路撒冷,巴黎,倫敦,芝加哥,不到半個月他已經環游了大半個地球。
晏寧上早晚兩個班,換班的間隙或者下班之後正好就是下午狄秋睡醒的時候。他會給狄秋帶香煙,帶巧克力豆,還會帶他去天臺吃煙。
巧克力豆是稀有品,狄秋一天吃一粒。
香煙也是稀有品,狄秋一次能抽半包。
晏寧說:“我給你找個塑料密封袋子,你把煙和打火機放在裏面,放到抽水馬桶水箱裏,劉阿姨就找不到了。”
狄秋嗤之以鼻:“劉阿姨來我房間又不是來找東西的。”
晏寧笑着看他:“對啊,對你進行點對點式服務啊。”
狄秋朝晏寧伸出兩只手,看着自己的手腕,說:“劉阿姨每天早上都要檢查我的手腕,脖子,但萬一我自虐,割的是大腿呢?”
“那我等下去告訴她一聲,你每天早上脫褲子給她檢查。”晏寧叼着煙笑着說,“還是換我每天早上來給你檢查身體啊?”
狄秋看他:“那你是不是就變成我的主治醫生了?”
晏寧鼓起眼睛:“當然不是!”
狄秋笑出來,他趴在了欄杆上望下面,晏寧也跟着趴下,跟着看樓下。他和狄秋靠得很近。
他會親狄秋的頭發,有時會親一親他的臉。
狄秋趴得更低了。天太亮了,陽光十分灼眼,他幾乎看不清樓下的景物。他問晏寧:“你看到什麽?”
“人像螞蟻一樣。”
狄秋說:“從高往下看,有什麽是不像螞蟻的嗎?”
“樓和樹咯,人造的森林和自然的森林。”
狄秋笑了,摸着欄杆從晏寧身邊走開。他繞着天臺漫步,吃香煙,他問晏寧:“你為什麽一個人住?”
晏寧轉身看着他說:“我大學時候炒股票賺了錢,就從家裏搬出來了。”
“你不喜歡和家人住在一起?”
“不啊,搬出來住才會更喜歡家人。”
狄秋看他:“那你現在是不是更喜歡你的前任?”
晏寧哈哈笑:“現在更恨他。”
晏寧又說:“親情和愛情怎麽一樣呢。”
“哪裏不一樣呢?”
晏寧笑着:“親情是天生帶着負罪感的,愛情嘛……”
他轉回去,不響了。狄秋走到了晏寧對角線的位置上,他停下了,盯着晏寧。晏寧幽幽地說:“愛情是會滋生負罪感。”
狄秋摸到了欄杆,低下頭,繼續走,他說:“你談戀愛怎麽好像上法庭。”
“怎麽不是呢?一群陪審員等着審判你,有沒有資格愛,允不允許你愛,愛的對不對等,不是上法庭是什麽?”
狄秋聽笑了,晏寧忽然吹了聲呼哨,狄秋擡起頭,他看到晏寧叼着煙和他揮手。他們離得有些遠了。
晏寧高聲問他:“你愛一個人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狄秋停下了,看他:“你不知道嗎?”
晏寧笑出來:“我怎麽會知道你的感覺?”
“愛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嗎?還會因人而異?”
“人類的感覺并不相通!”晏寧一指天上,“書上說的!”
狄秋搖搖頭,微笑着往回去。晏寧對他道:“哦,對,塗醫生今晚七點才能來了,讓我和你說一聲,他兒子帶女朋友回家,要一起吃晚飯。”
狄秋走回了晏寧身旁,道:“他有兒子?”
晏寧一聳肩膀,背倚着護欄,把煙丢開了。他說:“塗醫生蠻好的。”
狄秋道:“我告訴他我不排斥男的,他會電擊我嗎?”
“性向又不是精神疾病。”
“還是你們精神病醫生想得開,戀愛陪審員應該只在精神病醫生裏選。”
“那完蛋了,那世界上所有人都要被判是人格分裂自戀狂。”
狄秋哈哈笑,晏寧也笑,狄秋的煙也吃完了,晏寧摸出兩根煙,兩人湊在一起點煙。晏寧問狄秋:“你不排斥男的,也不排斥女的嗎?”
狄秋護着打火機的火苗,用力呼煙,說:“我不知道,但是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整天整夜地想過一個女孩子,也沒有想要摸一摸哪個女孩子的手,也沒有嫉妒過哪個女孩子的情人,沒有想要盯着她,看着她,她不說話,她不要說話,什麽都不要說,我想他坐在我身邊,哪裏都不要去,他也好,時間也好,我也好。”
一卷熱風拂面,狄秋看了眼晏寧,晏寧笑着,說:“你繼續說啊,不用管我,我也想就這樣看着你。”
狄秋扮了個鬼臉。晏寧說:“好看的人扮的鬼臉都是好看的。”
狄秋受不了,鼻子裏出氣,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和晏寧分開來,仰着頭往天上噴煙,過了歇,他問晏寧:“塗醫生會和你說我們聊了什麽嗎?”
晏寧拱了拱狄秋:“你幹嗎,你和他說我很多壞話,怕被我知道?”
狄秋輕輕笑:“對啊,我說你追我,死纏爛打,試圖用可可和尼古丁麻醉我的靈魂。”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下次一定給你帶全家桶。”晏寧伸手摸了摸狄秋的頭發。狄秋轉了個身,矮下`身子,用臂腕圍住了臉。
每天晚上,他都需要去塗醫生那裏報道。他們也沒別的事可作,單純聊天,聊很多,聊和狄秋有關的很多事。
關于母親。
狄秋眼前浮現的是:“霧。”
一道幻影。
關于他自己。
狄秋只能想到:“一張紙。”
而小丁,是“騙局。”
關于父親。
狄秋看着塗成文,他想到的是:“樹。”
一棵長在霧裏,離他很遠,翻山越嶺都走不到的樹。
圖春。
他們不聊圖春,圖春這兩個字,讓狄秋無話可說。他會躺在沙發上沉默,塗成文不打擾他,任他不響,只是埋頭寫着什麽。
這晚,他們又陷入了沉默,狄秋到處亂看,塗成文辦公室的牆上除了一些守則宣言之外,還有一張醫院全體醫護人員的合照。塗成文坐在第一排,邊上和身後不少比他年輕的面孔。狄秋想到了什麽,便問他:“塗醫生,你兒子多大了?”
塗成文頭也沒擡,說:“二十七,過了下個月就二十八了。”
狄秋算了算:“哦,那和我差不多大,他也是夏天生的啊?”
塗成文笑了笑,狄秋說:“沒想到蘇州的夏天這麽熱。”
“快要立秋了。”
“快立秋時最熱了,圖春那時候……”狄秋坐起來,拿起放在地上的黃油餅幹罐頭,打開了,拿餅幹吃,不響了。
塗成文看他,說:“你的同學啊朋友啊也差不多是結婚的年紀了吧?”
狄秋嚼着餅幹,低下了頭:“我好像喜歡男的。”他頓了下,“說不清楚,我還沒喜歡過女孩子,我也不知道會不會喜歡女孩子。”
塗成文說:“有沒有想過回去母校看看?”
狄秋笑了,擡眼看他:“年薪百萬的才喜歡回母校吧?”
塗成文跟着笑,合上了本子,也吃餅幹,喝茶,說:“你高中時候應該成績不錯吧?”
“只有數學比較好。”
“那蠻好。”
狄秋看他,塗成文說話時候也總是溫聲溫氣的,聲音從來沒高過,他坐在椅子裏,不常動,坐姿挺拔,好像一棵樹。
狄秋說:“英語也還好,高中的時候有個話劇社,中午他們會排練,有時候排練英文的,我就去看。語文最差,也不是很差,就是每次背文言文就很頭痛。”
“都背過些什麽啊?”
“太多了,想到就頭痛。”
塗成文莞爾:“反正現在也不用文言文講話。”
“但是數學也沒什麽用,平時哪裏用的上幾何和函數啊?”
塗成文說:“鍛煉思維的。”他比了個投籃的動作,“我記得一中的籃球隊還不錯,你個子這麽高,有教練找你的吧?”
狄秋說:“有啊,我沒去,平常打打就好了,打比賽還是算了,而且我比較喜歡跑步。”
“打比賽怎麽算了呢?”
“太多人看了,不好意思。”狄秋笑着說,“輸了不好意思。”
“還沒打就想着輸啊?”
“人生下來不就要開始考慮死了嗎?”
塗成文看着他:“在這裏也可以晨跑啊。有時候早班我也跑一跑,體檢報告剛拿回來,血脂高。”
狄秋笑開了:“精神健康就好了。”
塗成文也笑,狄秋接着道:“那什麽時候我們可以一起跑跑。”
塗成文沒響了,一看時間,拿出兩粒藥,狄秋吞下了,起身和塗成文告別,走到了門口,他回身道:“我長跑很厲害的,運動會長跑冠軍。”
塗成文笑着和他點了點頭,狄秋這才關上門。
他早中晚每次用的藥都是兩粒,吃過之後都讓人提不起精神。院方沒有沒收手機,狄秋在網上查到了這兩粒藥的效用。
一粒抗抑郁,一粒治療妄想症。
一粒讓人嗜睡,一粒讓人不會做夢。
他也不會見到鬼了,也不會在白天消失。他沿着一條敞亮的走廊走去搭電梯,樓上樓下傳來哀嚎,摔打的聲音,電梯到了,他回到七樓,這裏還是很安靜,他進了房間,從書櫃裏抽出一本旅游攻略,躺在床上看了會兒,把病區手冊從抽屜裏拿了出來。“護工”,“點對點式服務”,“健康”,這些字眼讓他昏昏欲睡。
有那麽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劉姆媽,塗成文,一抹青藍的霧,一棵挺拔的樹。狄秋睡着了,一陣後醒過來,他在床頭坐了會兒,外面還是夜,月光凄迷。他披上皮夾克,去了圖書館。
圖書館并非市立圖書館,只是醫院裏的一間閱覽室,晚上八點就關了,但是到了午夜,門是開着的。狄秋到了閱覽室門前,停下了,摸摸鼻頭,轉身走去走廊末端的窗口往外望了望月亮。月亮升在很高的地方,離地面,離樹枝,離他能望到的最高的高樓樓頂都很遠。他把皮夾克穿好,又走回去,推開了閱覽室的門。
門後面是六張拼成兩排的書桌,書桌後面能看到成列的書架,靠近書桌的地方有個期刊書報架,還有一扇窗。這是閱覽室裏唯一的一扇窗,朝南,此刻敞開着,紗窗簾布像雲朵一樣鼓鼓蓬蓬的,溫熱的風翻滾着進來,狄秋笑着和閱覽室裏的人打招呼。
“教授好啊,蘇蘇好,阿青也在啊。”
教授兩鬓斑白,鼻梁上架着副玳瑁眼鏡,眼皮也不擡一下,靠在一盞臺燈邊看書,整間閱覽室只有這裏有燈光。和教授隔着一張桌子的蘇蘇半擡起頭和狄秋眨了眨右眼,她在抹指甲油,手肘壓在本書上,目光很快就又緊盯着自己的十根指節頭了,最靠邊的阿青,面白臉長,半個人隐在陰影中,不茍言笑,一人占了三張桌子,一張上堆滿了彩紙和些竹簽,一張上放着兩大罐漿糊,還有些毛筆,硯臺,水彩筆,剪刀之類的手作工具,另一張上攤着一本大開本的圖鑒。教授書桌上的燈光恰照出那圖鑒上的圖畫——那是只怪模樣的東西,整體像雞,但翅膀又很大,張開着,腳梗金黃,踏在塊磐石上,腦袋上頂着花斑紋,喙嘴微張,似是在引項高歌。
阿青瞅瞅那圖鑒,教授把臺燈調亮了些,阿青提起杆毛筆蘸了點墨汁在一張鋪開的黃紙上點下兩點。
黑漆漆的角落裏走出來一個穿連帽外套,雙手兜在一起的年輕男人,他倚着蘇蘇的桌子,斜着身子說:“畫呲半日天,只畫呲兩紮眼睛啊?”(畫了半天,就畫了兩只眼睛啊?)
狄秋朝年輕男人走過去,繼續打招呼:“小正好啊。”
小正咕哝了聲,招招手,示意狄秋看阿青:“倷來看看,看看阿青嘞畫點啥。”(你來看看,阿青在畫點什麽。)
蘇蘇說:“有啥好看格啦,弗是妖怪麽才是動物世界,唔倷麽,倷還弗曉得啊?”(有什麽好看的啦,不是妖怪就是動物世界,他麽,你還不知道啊?)
阿青又落筆了,這回畫的是一條線,有曲有直,首尾相連,一氣呵成,狄秋一看,那黃紙上落下的墨跡恰湊成了圖鑒上的那只怪物——兩只邊緣刺毛邊的眼睛,一身炸毛的輪廓,兇相逼人。
狄秋一怵:“怪吓人的。”
小正嗤了聲,走開了,重新窩進黑暗中,陰恻恻的聲音飄出來:“膽小懼。”(膽小鬼。)
蘇蘇拍拍身邊的椅子,說:“真葛有懼嘶,阿弗曉得啥人跑得最快。”(真的有鬼,還不知道誰跑得最快。)
狄秋坐去了蘇蘇身邊。
小正道:“啰搭嘞懼?”(哪裏有鬼?)
蘇蘇沖狄秋擠眼睛,狄秋說:“我沒見過鬼,都是我的妄想症,我看到一個死了哥哥的人就妄想自己見到他的哥哥。”
蘇蘇湊近了問:“啊是帥哥啊?啊有晏醫生帥的啊?”
狄秋哈哈笑,趴在了桌上,他看阿青,阿青放下筆了,開始剪紙,切竹簽。狄秋問了聲:“今天幾號啊?”
“十五號。”蘇蘇說。
小正聲音響亮:“廿五啧啊好!日腳過昏忒啧!”(二十五了好不好!日子過昏頭了!)
蘇蘇往指甲殼上吹氣:“倪寶貝16號嘞接我,明朝我才走啧,弗忒想我哦。”(我家寶貝16號來接我,明天我就走了,不要太想我哦。)
狄秋轉過頭,往黝黑的深處看,問了聲:“晚飯吃了什麽?”
小正答道:“雞蛋布丁,孜然羊肉,紅燒大排,清蒸熊掌,雪山猴子腦。”
蘇蘇笑開了:“倷聽唔倷瞎說踢踏。”(你聽他胡說八道!)
阿青說:“晚上食堂裏播《滿漢全席》。”
狄秋撐起了下巴笑,小正這時走到了窗邊,脫下了外套,單穿着件白背心吹風,抱怨道:“熱煞忒啧。”
他瘦得像一把捆起來的竹竿。
蘇蘇說:“格麽關起來開空調。”
“開空調麽啊要吵啊。”小正說,原歸抱怨,“熱得來要臭死。”
蘇蘇給狄秋看她的手指:“啊好看?”
狄秋說:“好看的。”
小正說:“好看點啥,像灰指殼!”
蘇蘇梗直了脖子:“今年的流行色啊好?”她翻個白眼,看着狄秋,眼睛睜得很大,“我明朝要出院啧,倪寶貝來接我。”
狄秋點了點頭,問阿青:“風筝做好了嗎?”
阿青還在往紙背後糊漿糊,一柄小刷子伸進漿糊桶裏蘸蘸,放進嘴裏吃吃,再往紙上塗塗。蘇蘇在狄秋邊上哼起了歌。
小正說:“倷聽唔倷倷瞎三話四,唔倷男朋友嘞,格個男人弗再報警抓唔倷才算好格啧。”(你聽她瞎說,她男朋友呢,那個男人不再報警抓她就算好的了!)
蘇蘇還在哼歌,很認真,很專心地哼。狄秋聽不出來她在哼什麽,他看了一圈,教授還在看書,也很認真,手腕下壓着本筆記本,手上拿着支鋼筆,小正吹風吹得更認真,手摸着窗臺,上半身幾乎探到了窗外去。沒人說話了。蘇蘇的歌聲斷斷續續,時有時無。
狄秋起身往書架的方向走去。
“啊是要尋書啊?”蘇蘇問他,扔給他一支手電筒。狄秋接住了,打開了手電筒,對準了書架。
《百科全書》,《十萬個為什麽》……《格林童話全集》……《科幻故事50篇》……《影響世界的50位偉人》……
他看啊看,尋啊尋。
一束光落在了一排硬殼書上。
《死屋手記》,《契科夫短篇小說集》,《海鷗》,《白癡》,《卡拉馬佐夫兄弟》……
狄秋的頭一陣痛,他往下看,往下找,漸漸蹲了下來。他在書架的最底層抽出了本《癌症樓》。他拿着書回到桌邊,蘇蘇沖他劃了個眼色,阿青的風筝做好了,他拿着那怪雞模樣的黃風筝走到了窗邊。小正讓出個位置,阿青把風筝放了出去。呼啦一聲,風筝吹不見了,小正趕緊躺到了地上去,蘇蘇抱着椅背,歪着腦袋,教授取下了眼鏡,轉過了身,狄秋彎下腰,使勁往外眺。大家都望着窗外,大家都在找那只風筝,看那只風筝。好安靜,風也安靜了下來,兇巴巴的怪雞慌裏慌張地往下墜。阿青松開了手裏的線繩。
窗外有人嗚嗚的叫喚。
小正說:“囊麽完結啧,格個低能兒也要來啧。”(這下完了,那個低能兒要來了。)
小正翻身起來,快步走出了閱覽室。蘇蘇趕忙打開了放在手邊的《佛經典籍五十則》,把指甲油指甲刀塞進了掏空的書頁裏。教授轉上了筆蓋,收拾桌子,站了起來,阿青倒很悠閑,不急不緩地踱回來,勾着嘴角,像是在笑。
一個中年男人突然從門外沖了進來。他直奔窗口,張開雙臂撲了出去,狄秋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蘇蘇拽住了狄秋的衣角,狄秋的腳站穩了,但男人的半個身子還掉在窗外,他嘻嘻哈哈地喊:“風筝!風筝!”
他力氣好大,狄秋幾乎抱不住了。
蘇蘇氣急敗壞:“真家夥,半夜三更才弗困覺!阿青!倷去拿風筝攜轉來吶!”(真是的,半夜三更都不睡覺!阿青!你把那只風筝撿回來呀!)
阿青沒理。蘇蘇又喊:“教授!過來幫幫忙吶!拉弗住啧,哦喲!拉弗牢啧!!”
狄秋咬緊牙關,一使勁,把男人甩了進來,他和蘇蘇齊齊摔在地上,氣喘籲籲。蘇蘇爬起來,從書架上抽了兩本書就朝阿青扔過去,人沒打着,打翻了一瓶漿糊,阿青一怒,撲過來就扯蘇蘇的頭發。狄秋想去勸,誰知那突然沖進來的男人又爬了起來,轉眼就爬到了窗臺上,狄秋忙不疊拽他下來,男人還“風筝”“風筝”地喊着,在他懷裏使勁掙紮。那邊廂,阿青和蘇蘇越打越激烈,蘇蘇摳住阿青的眼睛壓着他,拿書砸他,阿青揪着蘇蘇的長頭發打她的肚子,蘇蘇的臉發白,阿青的臉通紅。
狄秋看了眼教授,老教授事不關己高高挂起,正慢悠悠地收拾阿青桌上的筆墨紙硯。狄秋又要拉那個男人,又想勸架,分身乏術,只好一邊抓着男人一邊喊:“別打了!!”
“好好說話!”
男人聽了,不去撲窗戶了,他拍着手要去撲阿青,嘴裏嚷嚷着:“打架咯!打架咯!嘿嘿嘿嘿!打啊!打啊!”
狄秋見狀,松開了男人,忙去把窗戶關上了,眼下蘇蘇痛苦地摔倒在地,阿青站起身抓起把椅子高舉過頭頂,狄秋一個箭步過去,抱住了阿青,橫在他和蘇蘇中間,吼道:“有打架的力氣不如!!”
不如什麽?
狄秋看着阿青,蘇蘇攀着他的胳膊爬了起來,她的呼吸很重,裏頭有藥的味道。
那個男人繞着他們手舞足蹈:“打啊!打啊!打死人啊!不打不是人!”
狄秋的聲音一下輕了,怯生生地說:“不如,不如……打……麻将?”
男人拍手,笑嘻嘻:“好哦好哦!打麻将!麻将!打啊!打他!!”
沒人說話,只有男人開心地鼓掌。狄秋低下頭,溜了。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在沙發上坐下了,抹了把臉。他摸到了一點血,狄秋皺皺鼻子,眨眨眼睛,張了張嘴,都不痛,血不知道是誰的。
忽然,有人來敲門,狄秋問了聲:“誰啊?”
沒人應,他又問:“現在幾點了??”
還是沒人響,狄秋摸到門後,敲門的人不耐煩了,接連好幾下,狄秋半疑半奇地開了門,先是教授進來了,腋下裹着張毛毯子,另一手拿着張折凳,接着是蘇蘇,抱着個粉色的小皮箱,也帶了張折凳,最後進來的是阿青,一手折凳,一手禮品袋。
教授把狄秋客廳的方桌捅(挪)到了窗邊,鋪開了毛毯,蘇蘇從皮箱裏倒出了副麻将牌,粉紅的hello kitty牌,和一顆水果軟糖差不多大小。阿青從禮品袋裏往外掏紙杯,茶葉,巧克力粉,咖啡粉,奶精,果醬,芝士,餅幹,堅果。
狄秋看傻眼了。
蘇蘇說:“你說要打的,你坐莊啊,喏。”
她從一堆helllo kitty裏撿出了對粉色的色子,遞給狄秋。
狄秋接過色子,在手裏盤了盤,擡眼看衆人,問了聲:“那……打花麻将?”
沒人回話,大家各自擺好椅子,各自坐下。狄秋也拖來張椅子,塞進個空位裏,坐下了。
新牌友,老規矩,能碰不能吃,中發白都算花,撲克牌做籌碼,每人一個花色,他們不賭錢,老規矩生出新條目,完場之後用巧克力豆或藥片結算。藥片比巧克力豆值錢,巧克力豆達到到一定數量,必需轉換成藥片來支付,教授轉眼就鼓搗了個換算公式,十顆巧克力豆等于一粒百憂解,二十三顆巧克力豆等于一片安眠藥,四十二顆等于一粒氯丙嗪。
打了四把,狄秋連沖四把,有一回還是一炮雙響,狄秋的撲克牌眼看要發完了,他不禁問了句:“氯丙嗪是不是很稀有?”
沒人響,狄秋清清喉嚨,就此只跟打,渾水摸魚,一桶麻将漿糊搗到了天亮。天亮後,他們就散了。狄秋回床上躺了會兒,不一歇,劉姆媽就進來了。她給狄秋送藥,看着他吃下,問了聲:“昨天晚上你昂聽到什麽動靜啊?”
狄秋張着嘴巴,眨眨眼睛。劉姆媽看着他,點了點頭,狄秋說:“什麽動靜?”
劉姆媽說:“老宋半夜三更去把圖書館砸了呀,你沒聽到啊?”
狄秋吞了口口水,轉過了臉去。
劉姆媽又說:“圖書館換新鎖了,你是沒看到,弄得了,哎呀,椅子砸掉了,桌子砸掉了。”
狄秋站了起來,靠在牆邊問:“老宋……是誰啊?”
劉姆媽疊被子,收拾床鋪,回首看他:“隔壁的阿青你知道的吧?”
“會做風筝的。”
“是的呀,老宋麽最喜歡追風筝了。”
狄秋想了想,又問:“那圖書館今天啊開放啊?”
劉姆媽搖搖頭,狄秋抹了抹汗,去揩面灌嘴了。
這天深夜,那三位新牌友又來報道了,蘇蘇說:“那個追風筝的神經病被關起來了你們昂聽說?”
她在桌上放下麻将牌,走去書櫃裏挑了本書回過來。她挑的是本印度旅游攻略,她把書遞給了阿青。阿青還是帶了個禮品袋,這回裏面不光有吃的喝的了,還有彩紙,美工刀,剪刀,竹簽,一瓶漿糊。狄秋又去看教授,教授在他的客廳裏轉了一圈,從口袋裏摸出個鉛筆盒,捅(挪)開了沙發,把鉛筆盒藏到了沙發後面去。
狄秋的視線落回了蘇蘇身上:“你說老宋啊?”
蘇蘇從褲兜裏掏出一瓶指甲油,一把指甲剪,道:“囊麽好啧哦,鑰匙只有一把,值班主任醫生身浪帶好,偷啊弗好偷,否要講再配一把啧。”(這下好了,鑰匙只有一把,值班主任醫生身上帶着,偷都不好偷,更別說再配一把了。)
狄秋道:“啊?以前那把是偷的啊?”
蘇蘇翻個白眼,阿青打開了攻略書,拿着指甲油和指甲剪在書頁上比劃,問狄秋:“哀本書倷昂看過?”(這本書你看過沒有?)
狄秋說:“還沒有。”
阿青點點頭,翻到中間,一刀切進了書頁裏,狄秋愣住了,蘇蘇拍了拍狄秋的手背,道:“還好倷哀搭有本印度書,弗然哀囊多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