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狄秋去了貴都花園。到了小灰家門口,他先拍了拍門,沒人理,他又“小灰”“小白”地喊了幾聲,還是沒人來應門。狄秋抓耳撓腮,在樓梯臺階上坐下,點了根煙,抱着胳膊盯着那扇門。急急吃了半根煙,他擡起手腕看看手表,幾個數字一動不動,他扯下手表塞進褲兜裏,縮着肩膀猛吸了口香煙。沒一歇,一個送外賣的上樓來了,也去敲小灰家的門,門開了,狄秋趁機抓住門板,擠進了屋裏,說:“我找小灰!!找小白!”
開門的是個胖子,脖子上挂着副耳機,瞅瞅狄秋,提了外賣徑自走開了。狄秋關好門,往小灰的房間去。房門緊閉,狄秋試着推了下,門反鎖了,他敲着門問:“大仙?大仙,大仙你在裏面嗎?”
門裏靜靜的,那胖子過來了,放了個飯盒在小灰的房門口。狄秋忙拉住他問道:“小灰去哪兒了你知道嗎?那個……那個小白在嗎?在裏面嗎?”
胖子上下打量狄秋。狄秋高聲道:“我是小白的表弟!”
那胖子還在打量他,慢悠悠地說:“小灰借了很多錢……”
狄秋又轉了兩下門把手,追問道:“他借錢幹什麽?他……”他頓住,瞥着那房門,門還是不開,鎖得死死的,狄秋眼皮一跳,松開手就要撞門。那胖子攔了下他,道:“你表姐在裏面。”
他話音落下,那房門似有靈性,吱嘎一聲打開了。狄秋拿起飯盒就鑽了進去,只見門後一條白繩子繞在門把手上,狄秋一進來,那白繩子便推着門板關上了門,倏一下縮到了床上一卷被窩下頭。
房間裏,只有地上一盞燈亮着,燈泡發黃,照出來的事物也都昏昏黯黯的,床上那高高隆起的被窩一動不動,好像一座穩固的巢穴。
“大仙?”狄秋低低呼喚,輕手輕腳地往床頭走。
沒人回應,狄秋走近了,這才看到被窩外露着的一撮白頭發和一對尖尖的白耳朵,狄秋笑了笑,那耳朵動了下,被窩跟着顫動,白玉嬌轉了過來,扒拉着被子,露出兩只黑眼睛盯着狄秋。
狄秋如釋重負,坐在了床上,道:“還以為大仙得道,去天宮報道了!”
白玉嬌氣道:“你幹嗎沒事咒我去西天?”她的聲音很輕,下半張臉依舊掩在被子下面,她問狄秋:“你來找小灰?還是又來和我發脾氣?”
狄秋別過臉,一掃地上,好些個飯盒散落在四周,隐隐有股馊臭味。他找了個塑料袋,把這些飯盒扔進去,打了個結,丢到一邊,拿着那才送到不久的飯盒和白玉嬌說:“吃了嗎?”
白玉嬌搖頭,耳朵和頭發左右擺動,她的眼烏珠也一左一右亂轉了起來,時而發黑,時而閃出幾道金光。狄秋看傻了眼,白玉嬌忙把被子拉得更高,連眼睛都半藏到了被子下。她和狄秋道:“你餓你吃。”
狄秋看着她,抓着那飯盒,幹笑着,不響。白玉嬌眉毛高挑,眼尾一彎,說:“不得了,小妖怪和人打架了。”
狄秋搓搓鼻尖,問她:“小灰多久沒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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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嬌說:“他膽子也太大了,我都這樣了,他說他要帶我去山裏面,蓋房子,種菜,養羊,養雞,生孩子,帶孩子,他說他需要些錢……”
她聲音裏帶笑意,狄秋打斷她,原歸問:“他多久沒回來了?”
白玉嬌眉毛一橫,惱了:“哎呀!你聽我說完行不行啊!”
狄秋說:“要不要送你回家?你住山塘街是嗎?”
白玉嬌的眉毛豎了起來,怒道:“你別說話!你聽我說!”
狄秋不管,也不響,站起來就把白玉嬌連人帶被子抱了起來。白玉嬌掙了下,滾回了床上,那被子散開來了,滑到了地上去,幽幽的黃光裏,只見一個生着人眼睛,尖嘴巴,一雙手,一對獸足,拖着兩條長長的尾巴,長着個毛絨脖子,小腹微微凸起,人不像人,狐不像狐的東西躺在床上。狄秋愣了瞬,就在這一瞬裏,這兩不像一躍而起,趴在床上對着他又是龇牙,又是亮爪子,喉嚨裏哈哈地出氣,兩只眼睛裏的瞳仁一會兒豎起,一會兒散開,那兩條尾巴也是一會兒向上,一會兒蕩下。狄秋吞了口唾沫,試着喊道:“大仙……?”
這兩不像聽了,猛一擡頭,飛撲向狄秋,張口就咬住了他的脖子。狄秋一痛,不等他反應,兩不像又自己松開了嘴,卧在了他身上,氣若游絲,奄奄一息,嗚嗚低鳴。
狄秋忙撐起身子,抓起被子裹起了兩不像,對它道:“我送你回家去。”
兩不像依偎在狄秋懷裏,眼睛一耷一閉地,說話了。它道:“這件夾克衫,你怎麽還在穿,都夏天了。”
狄秋把它放回了床上,摸了摸它的額頭,又去摸它的手,它屬于人的這些部分仿佛在火上炙烤,而它的耳朵,它的尾巴,還有它的腳全都寒冰似的冷。它又說話了,道:“你的手,你的身體這麽冷不是好事,你知道嗎?”
狄秋着急道:“大仙您都泥菩薩過江了,就先別管我了!!”他看到床頭的一瓶退燒藥,對那兩不像道:“該不會就是吃這些吃病了的吧?”
兩不像眼珠一彈,張開大嘴空咬了幾下,兇道:“我沒有病!我是要死了!你別管我了!”
狄秋跪坐在地上,撫着她的頭發和耳朵說:“去看獸醫可以嗎?”
這話徹底激怒了兩不像,它又要撲狄秋,雙手都伸出來抓住狄秋的肩膀了,目光兇得好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但是它太虛弱了,狄秋稍一回避,它的手就重重地垂了下來,眼睛完全閉了起來,呼吸微弱,輕聲地說:“他會回來的!”
狄秋用被子把兩不像從頭到腳好好包裹了起來,打橫抱起就往門口走。那兩不像劇烈掙動,手在被子下面亂掏亂拱,嘴也在空中亂咬,只聽嘶啦一聲,它的腳爪撕開了被子,又一聲,兩只前爪也從被子下面鑽了出來。狄秋一慌,連人帶獸摔到了地上,那兩不像趁機咬開被子,爬了出來,它要回床上,可走了沒兩步,前爪後爪接連打滑,趴在了地上,怎麽都站不起來。狄秋見狀,伸長胳膊一把抓住了兩不像的後腳,兩不像哀鳴着做了個飛踹的動作,但它根本使不上勁,後腿被狄秋牢牢抓住,狄秋又一撲,完全撲住了它,将它抱進了懷裏。那兩不像似是痛苦極了,仰着脖子嚎叫,它的聲音又啞又低,聽上去像在咳嗽。
狄秋脫下夾克,蓋在它身上,這兩不像忽而沒聲音了,狄秋一看,只剩下一雙人眼睛的兩不像在掉眼淚。
它說着人話:“你媽媽好厲害,我受不了,我渾身都難受。”
它懇求着:“你別管我了,你比我還清楚,你讓我待在這裏吧,就讓我在這裏吧。”
兩不像擡起濕漉漉的雙眼,它的銀白色頭發正一根根變短,一根根緊貼着它的頭皮,它的臉上長出了一層短而密的絨毛,它看着狄秋,兩枚豎瞳仁翕了翕,右眼下的胎記紅紅的。
狄秋站起來,颠了颠胳膊,笑着說:“大仙,您就別搞什麽節食減肥了吧,也太輕了吧。”
兩不像看着他,道:“你說你不知道你打開門,那扇門會把你帶去什麽地方,真的是這樣的嗎?你自己真的完全沒辦法控制嗎?”
“還是冥冥之中它會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狄秋嘀咕道:“還是帶你去看獸醫吧,打打針,吃吃藥就會好了,到了獸醫那裏千萬別說話,會吓到人。”
一頭說,他一頭把兩不像的尾巴藏到了夾克衫下面。
兩不像說:“我會死,我不後悔,你也別難過,水會照樣流,風會照樣吹,沒什麽的。”
狄秋又豎起衣領去遮它的毛脖子,礙于夾克衫的長度,他始終沒辦法同時藏起它的尾巴和脖子,狄秋撿起了地上的一塊破布,搭在了兩不像的脖子上比劃,笑呵呵地說:“這樣就好了,就是不怎麽時髦。”
兩不像說:“狄秋……別怕……”
狄秋沒響,用布料在兩不像脖子上纏了兩圈。
兩不像突然渾身一陣哆嗦,狄秋将它抱得更緊了,那兩不像還說:“人都會死,妖怪也會死,什麽東西不會滅亡呢?你不是比誰都清楚嗎?但是……”它停了下,深吸了口氣,才有力氣接着說下去,“但是能活下去的人,為什麽不好好活呢?”
狄秋抱着它走了出去。
出了小區,狄秋攔了部的,坐上後排,要去山塘街。
那兩不像這時說:“去重玄寺吧……人民路,東中市……東海島……”它說:“那裏有座廟。”
“是我的廟……”它望着南方,兩只前爪環摟住狄秋的胳膊,阖上了眼睛。
狄秋忙和司機說:“師傅,去東海島,人民路。”
司機回頭看狄秋:“到底去哪裏啊?”
狄秋不是很确定,收緊了懷抱,看着司機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東海島……”
“東海島是哪裏啊??你說說清楚!”
狄秋拍了下司機的椅子,高聲道:“人民路啊!你先往人民路開啊!”
“人民路那麽長一條!”
“東中市那裏!”狄秋拍着座位,嗓門大了,司機罵罵咧咧地轉了個彎,狄秋又去拍他的椅背,催道:“師傅你能快點嗎?路上都沒什麽車!”
司機的嗓門也大了:“沒有車就不用遵守交通規則啊?”
過了個紅綠燈,司機把車靠邊停下,拿着個導航打字:“東……東海島……啊是飯店啊小夥子?”
狄秋抓了張五十出來往前面一扔,下了車又攔了輛的車,直接讓司機帶他去了東中市。
到了東中市,下了車,狄秋急出了一身汗,滿街亂竄,逮住人就問路。沒人聽說過什麽東海島,也沒人知道附近有沒有一座重玄寺,還有人反問他怎麽不用手機查查。
狄秋一路從王天井巷繞到了砂皮巷,又從砂皮巷找去了祥符寺巷,兜兜轉轉,到了白塔西路上,他覺得懷裏越來越輕,越來越沒分量。他不敢看,也不敢問,大氣都不敢喘,遠遠看到個雜貨店,他進去和店家打聽:“師傅,您聽說過附近有坐廟嗎?叫重玄寺的……”
看店的是個老阿爹,打着哈欠說:“重玄寺麽沒有聽說過,就是以前有個什麽能仁寺的,以前麽,張士城當過……”
狄秋急道:“那在哪裏??!”
老阿爹一看他,說:“小夥子啊,狗不能帶進來的,你遛狗麽怎麽還抱着狗呢,到底是你遛狗還是狗遛你啊?”
狄秋把褲兜裏的所有錢都抓了出來拍在桌上:“那個寺!那個寺在哪裏!!”
老阿爹一搭嘴唇皮:“搬走了歪,火燒沒了,搬去唯亭了。”
狄秋眨了眨眼睛,老阿爹看着他,問說:“啊是薩摩啊?這麽小一只啊?才生出來哇?三個月啊有的?困着了啊?”
狄秋循着老阿爹的視線往自己懷裏看。一只雪白的小獸靜靜地躺在他臂腕中。
狄秋沒響,轉身走出了雜貨店。
他在店門口席地坐下,點了根煙,一手摟着那白狐貍,一手夾香煙。
那狐貍的頭朝着南方。
據說,狐貍死時會向着自己出生的方向。
狄秋低下頭,抱着自己的外套,抱着那狐貍。
他聽到有個女人在他耳邊說話,聲音先是像白玉嬌。女人說:“別哭啊。”
接着,又有些像別的,另外的某一個女人——溫柔的,美麗的,他從沒親眼見過的一個女人。
媽媽。
她說:“別怕。”
別怕,狄秋,人間有樹,有花,有草,有雲,有太陽,有月亮,有蝴蝶,有蜂鳥,值得看一看,還有人,可以去愛一愛。
狄秋擡起頭,瞪着黑夜,他擦了擦臉,可臉上還是濕濕的。
他想到了死。他一點都不怕。他平靜地等待着。
在經歷了一段很黑的時刻後,天漸漸有亮起來的趨勢了。狄秋四下看了圈,雜貨店早就關門了,路上所有看得到的門都是關起來的。路燈光埋伏在遠處,高處。狄秋抱着那白狐貍站了起來,他朝着南面走了兩步,見到第一扇門,伸手推開了。
剎那間,一切都亮了起來,他所能看到的高的,低的,遠的,近的,全都籠罩在一片柔和的光芒裏。狄秋看得很明白,他正站在一間房間裏,面前有蒲團,有供桌,還有許多花裏胡哨的挂畫海報。
狄秋屈膝跪坐,将懷裏的白狐貍放到了蒲團上。那蒲團前頭的供桌上只有一只大瓷碗,裏面壘着許多紅雞蛋,各個都有拳頭般大小,做出個塔形。
狄秋看笑了,在褲兜裏掏了陣,挖出兩個皺巴巴的紙人,他把這對紙人放到了供桌上。兩個小人立時活了過來,叽叽喳喳地喊着“爸爸愛你”“媽媽愛你”地跳進了瓷碗裏,手腳并用地往那雞蛋山的山頂爬去。
供桌後面的牆上正中間的位置挂着幅月下仕女圖,那圓月上沾了一點濃墨,好像人臉上一顆去不掉的痣,一點抹不去的痕跡。仕女圖兩邊有一塊龍紋的玉佩,一些紙折的紙鶴,五角星,還有張《鐘無豔》的電影海報,許多kiss樂隊的專輯封面圖,四個臉孔死白,眼圈或烏黑或畫着星形的男人擺着各種奇奇怪怪的姿勢。
屋裏沒有燈,東西兩邊各開了扇窗,穿堂風一縷縷吹拂,室外的光一道道投進來。地上不見任何影子。
窗外也是黑夜,但是匍匐在那黑夜下面的卻是一段金綢,光波湧動。狄秋仔細聽了聽,他聽到些海浪聲,他伸長脖子認真地看了會兒,那些浮動搖擺着的光芒原來源自一盞又一盞花燈,它們鋪滿了整片海域,溫暖着他所看到的一梁一木。
忽然,一道銀光閃過,一尾銀狐落在了供桌上,那桌上的兩個紙人已經爬到了雞蛋山頂了,正手拉着手上竄下跳。銀狐看看那對小人,一口吃了它們,舔了舔嘴巴,又去看狄秋,銀色的眼睛一眯縫,狄秋一怵,笑了笑,那銀狐跳下了供桌,走到那蒲團前,翕翕嗅嗅,拱開了狄秋的夾克衫,叼起了白狐貍從西窗躍了出去,不見了。
風還在吹,那龍紋的玉佩叮叮的響,狄秋穿好了夾克,把兩邊的窗都關上了。屋裏還是很亮,他轉身看了看,他身後有一扇門。有些窄,有些矮,可能只能容一個人通過。
狄秋走過去,打開了門。
他來到了一方戲臺上,臺上沒有樂班,臺下沒有觀衆,黑風陣陣,吹得他渾身發冷,他趕緊繞去另一頭那出将的簾子前,鑽了出去。
又一陣風,吹散開些煙波,狄秋費勁地從虎丘塔頂爬下來,踹開一扇門,他拍拍衣服褲子,理理頭發,一擡眼看到一面等身鏡裏的一段人影,臉什麽模樣,看不清,看個頭,身形,大概是他自己。但他能清楚地看到他左右兩邊的許多假人模特,這些假新娘穿着各色各式婚紗,白的紅的,粉的藍的,串珍珠的,鑲亮片的,蕾絲做的,綢緞縫的,看得人眼花缭亂。狄秋在這些假新娘中穿梭,好不容易出了門,他一顫,抱着胳膊豎起了肩膀往前走。
他兩邊都是些披麻戴孝的人了,都低着頭,他們身後是重重的霧。一條筆直的路從他腳下延伸到一座焚化爐前。焚化爐裏映出火光,空氣中彌漫着焦味。那些人全在哭,有的哭起來像蛇吐信,有的哭起來像老鼠叫,有的只是掉眼淚,腦袋上硬邦邦的頭發跟着掉。有的會朝狄秋啐口水,吐痰,發出陣陣作嘔聲。
狄秋快步到了那焚化爐前,他打開了那滾燙的鐵門,貓着身子擠了進去。
這回,他見到了地獄。
滿地的白骨,滿眼的血色,滿耳都是凄厲的嘶鳴,這裏已經不分天和地,不分光和暗了,這裏也沒有人了,到處都是鬼:害怕的鬼,作孽的鬼,拔舌的鬼,揮舞着鞭子的鬼,舉着叉子把鬼往油鍋裏按的鬼,苦不堪言的鬼,洋洋得意的鬼。一只大鬼經過,他的身量像山那樣高,他一彎腰,一張嘴,把受罰的鬼,施刑的鬼,通通吞進了肚子,他又一張嘴,還要再吞那油鍋火海,那油鍋火海裏的鬼叫得更大聲,開心得也更大聲,只有狄秋慌了,那大鬼的舌頭伸到了他的褲腿上了!狄秋拔腿就跑。不知怎麽,他這一跑,好些個鬼跟在他身後跑了起來,可那大鬼卻沒追上來,狄秋身後一群小鬼,長牙舞爪,好不歡樂,狄秋抖索身子,加快了步伐,孰料一不小心和個老好婆撞了個滿懷,那好婆一把手拽住了他,笑呵呵地要請他喝湯,狄秋吓壞了,推開了好婆,慌不擇路,上了條橋。
那橋上排着一列鬼,狄秋一上橋,全都抱怨了起來。
“去後面排隊啦!”
“不要插隊!不要插隊!!”
一看狄秋往後跑,這些鬼都奇怪了:“怎麽有人走回頭路!”
“不做鬼!情願做人!哈哈哈!”
“一定是上輩子做多了虧心事,閻王判他變狗變豬!”
“嘻嘻嘻。”
“哈哈哈!”
狄秋一扭頭,身後那群小鬼還跟着他,他往橋下一張,見到條船,趕緊是抓住了橋欄杆,跳到了那船上,打了個滾,滾進了船艙。
這下好了,總算是逃出生天,眼下到了間小房子裏,四個大胡子男人正在打架,還有個孩子蹲在地上玩玻璃彈珠。沒人看到他,也沒人管他,狄秋溜了。
他一腳踏上了陰陽路,被腐臭熏得夠嗆,見過了黑白無常,過了生死門,他又跑進了座大花園,牡丹芍藥,海棠茉莉,開得好不熱鬧,好不美麗,無端端一把火,一群官兵喊打喊殺沖了進來,狄秋一口氣跑進了座軍帳,一個将軍豪飲三杯,仰天長笑,拔劍自刎。狄秋又跑了,他跑進了片樹林,他前面還有個男人,也在跑,男人揣着卷畫軸,赤足狂奔,男人回頭看,狄秋也回頭看,他們身後是一條火龍,緊追着他們,火龍咆哮,一道火舌直朝他們燒了過來。
那跑在狄秋前面的男人不知怎麽腳下一個不穩,摔在了地上,畫軸也掉到了地上,男人連滾帶爬地去追那畫軸,一陣風把畫軸吹了起來,狄秋伸長手想去抓,卻抓了個空,風吹着畫,把它送進了火龍的嘴裏。剎那間,天和地猛燒了起來,狄秋趕忙躲進了個馬車裏,火光隐去了,他來到了間長室,一個男人卧在榻上咳嗽,茍延殘喘,另一個較年輕的男人在榻旁默默垂淚,年輕男人的腳邊放着只銅盆,裏頭一卷畫卷兀自燒着。一條大江燒成了兩半。
一半乘着火星舞向高處,一席瀑布自那斷口淌下,氣勢雄渾,流過三百裏,式微如溪,再繞過一座山、兩座山,流進了平原,這細流又開闊了,浩浩瀚瀚,滾滾不息。
狄秋走在江邊,他的鞋子濕了,潮水漲了起來,他的褲腿也濕了,一卷浪撲來,他整個人都落進了水裏。
狄秋本就跑得很累了,他便随波逐流,在水裏躺下了。有鯉魚游過他身邊,還有海草鑽過他的指縫,他摸到了貝殼,手指被螃蟹蜇了。他吃到水,吃到水裏一些鹹鹹,小小的生物。
他人生的走馬燈又在他眼前上演了。
真奇怪,像是在看別人拍的一場與自己完全無關的電影。一個并非他的男人在操場上騎自行車,倒着騎,騎了一圈又一圈,操場邊上有小丁,路欣雅,田靜,潔潔……他都能叫得上名字,但是這個男人……
狄秋翻了個身,繼續往水下沉,他的腦袋昏昏漲漲,肺裏也很漲。他早就不能呼吸了。
小丁死了,路欣雅不知在幹什麽,田靜呢,還有潔潔……
蜉蝣朝生暮死,人又何嘗不是,生命如草芥,時間如流沙,一條大江,綿延流淌千萬年,也不過是群山間的一尾小溪,而群山也不過是天地間的一排積木,天地,不過是洪荒間的一瞥。
生有什麽重大的,死又有什麽值得恐懼的,所有的人都不過是風一吹就會不見的一點微塵,是雨一下就會消失的埃土。山水依舊,山和水也會坍塌,會幹涸,天地依舊,而天和地也會混沌,會熔化,茫茫宇宙,有什麽是不渺小,有什麽是重要,又有什麽是永恒的?
但是,可是……
操場上的男人還在騎車,他好像永遠不會累,永遠不會煩。他就在那裏,“像個白癡一樣”轉着圈。
像個白癡一樣。
那是電影裏的臺詞。狄秋記得。他和那個男人一起看過的某部電影。電影的名字裏有個“春”字。
男人停下了,擡起了頭,狄秋想躲開,他捂住了眼睛,他吃了一大口水,幾乎是本能地拍打着水,使勁往上浮。
他把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人全都甩在了身後,他拼命地往上游,他還是想去看一看風,去聽一聽雨,去觸摸一朵雲,去喝一口熱的湯,去看一場電影,聽一首歌,撐一把傘,然後把它丢開。他想走在人群中,和很多的人擦肩而過,他想停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等綠燈,在黃燈亮起的時候大聲吹口哨。
他想跑起來。跑進風裏,跑進雨裏,往海邊跑,活下去……活下去!
他想……
狄秋鑽出了水面,他翻身上了條小船。歇了好一陣,他才恢複了過來,他喘着氣抱着膝蓋坐在船上擦眼睛,擦臉。
他正面對着一扇小小的艙門。
狄秋伸手推開了這扇門。
他發現他站在一間公寓房裏,不遠處是個廚房,有人靠在廚房門邊看他。狄秋眨了眨眼睛,那個人也跟着眨了眨眼睛,他說:“田潔的表弟,你該不會是變态跟蹤狂吧?”
廚房裏有光,那問話的人半身都是陰影。狄秋往前走了一小步,光影變幻,狄秋這才把那問話的人的五官,身形,手腳全都看清楚了,他說:“晏醫生,是你啊……”他忙笑,“我好像走錯門了,我朋友住這裏,你樓上。”
晏寧問道:“幾零幾啊?”
狄秋說:“我要是記得我也不會走錯了,主要是你們倆的門長得一樣,而且你門沒關!”
他一指身後,轉身要走。晏寧過來了,咕哝着說:“那我肯定是忘記把門反鎖了,就連防盜門也沒鎖。”
他靠在了門邊,看着狄秋。
狄秋連連點頭:“對對對,防盜門也沒鎖,晏醫生下回您可別忘了,還好是我,要是換了別人,您晚上就能上《社會傳真》了。”
晏寧一聳肩膀,給狄秋開了門,往外一擡下巴:“那你去找你朋友吧,樓上是吧?我這裏是頂樓,你朋友大概住水箱還是避雷針邊上吧。還有啊,我沒裝防盜門,我是電子鎖。”
門外是片小廳,放了個鞋架,還有張椅子,椅子邊上是盆闊葉綠植,葉片肥大碧綠,再邊上是兩扇阖得緊緊的電梯門。
再沒別的人家了。
狄秋一摸後腦勺,讪讪地笑,沒說什麽了,邁到小廳裏,去按了電梯,他沒敢回頭,對着電梯上兩段朦胧的人影直刮鼻子。
晏寧問他:“你早上去游泳了啊?鼻子碰水不痛嗎?”
狄秋說:“我掉水裏了。”
“真的?”
狄秋頭一低,電梯門開了。晏寧喊住了他:“要門卡的,你住樓頂的朋友給你了嗎?”
狄秋稍側過些身子,小心地看晏寧,小心地問:“晏醫生,你不會報警抓我吧?”
“你什麽罪名啊?”晏寧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眼角和嘴角都微微向上揚着,隐隐有笑意。
狄秋壯着膽子說:“那我和你說我有特異功能,你相信嗎?”
晏寧真的笑了出來:“我們院兩個上帝,三個菩薩,還有一個瑪麗亞。”
狄秋也笑了,怪不好意思的,輕聲道:“我說真的。”
晏寧招招手,示意他進屋,說:“換身衣服吧。”
狄秋沒動,晏寧便問他:“你什麽超能力啊?”
狄秋還是沒動,也不響,電梯門關上了,狄秋轉身,面朝着晏寧,手背到了身後去,手心緊貼着那冷冰冰的牆壁。他抿了抿嘴唇,看看鞋架,又瞅瞅邊上的綠葉子。晏寧也不講話,狄秋垂下了眼睛,還是不響,可他的肚子受不了先開腔了。
晏寧問道:“吃早飯了嗎?”
狄秋吞了口口水,擡起眼睛:“我的特異功能是任意門。”
晏寧回進了屋裏,狄秋跟着他進去,跟着他走去了廚房。晏寧拿了兩個碗分別倒了點麥片,從冰箱裏找了瓶牛奶出來。他看看瓶身,又扯開紙盒口子聞了聞。他一看狄秋,說:“今天過期了,你要麽?”
狄秋點了點頭,晏寧往一只碗裏倒了些牛奶,推給了狄秋。他笑笑,挑起眉毛說:“我怕死。”
狄秋笑了,端起碗抓起勺子舀了一大勺牛奶麥片就往嘴裏塞。
“你吃慢點,沒見過這麽着急尋死的!”晏寧高聲說,他還笑着,幹吃了口麥片。
狄秋連塞了三大勺,一抹嘴巴,看着他道:“啊?你們醫院的病人都這麽想不開?”
晏寧翻翻眼皮,放下了碗,走了出去,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手裏多了個煙灰缸,嘴裏多了根香煙,煙已經點上了,他呼了兩口,把煙灰缸放在他和狄秋中間。
晏寧問道:“是像多啦a夢那樣的嗎?”
狄秋大口吃,用力搖頭,含糊地說:“只有特定的時間才能用,天快亮的時候,随便,就是哪裏有門,簾子也行,打開了,鑽進去就會去到不同的地方。”
“那你都去過什麽地方啊?”
“太多了。”
“都見過些什麽人啊?”
“也很多。”
晏寧抖煙灰,側過臉看狄秋:“你從小就這樣?”
狄秋恰好也扭頭看他,相視間,兩人都帶着笑。狄秋輕快地說:“不啊,是高中的時候,我給朋友招魂,教我招魂的神婆說,我要自己先靈魂出竅,才能去到陰曹地府把我朋友帶回來,我完全照着她說的做的,可結果我朋友沒回魂,我自己就變成了這樣。”
“什麽樣啊?”
狄秋轉回去繼續吃麥片,喝牛奶,說:“白天能見鬼。”
晏寧拱手拜了拜他。狄秋吃幹淨了,牛奶也喝得一滴不剩,他道:“這樣的故事您應該聽得不少吧?”
晏寧沒響,狄秋摸摸肚皮,自己點了根煙。他望着廚房裏的一扇玻璃窗,說:“可是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看見過已經死了的人,還在轉眼間經歷春夏秋冬,我還遇到過一只狐貍,兩條大大的尾巴,她馱着我在山塘河上飛馳,還有長得像刺猬,頭發會射箭的小人追着我們,我還摸過幹将,莫邪,我還見過……”狄秋頓住,看晏寧,咧開嘴笑了,不說話了。
晏寧道:“你這個好像什麽電影的開場白。”
狄秋急問道:“你喜歡看電影嗎?”
晏寧不置可否,面向了客廳吃香煙。狄秋和他向着同一個方向,他說:“我看到過我媽媽,我經常能看到她,雖然她生下我之後就死了。”
客廳裏有沙發,有茶幾,有電視,還有兩盆高大的綠植,植物後面是窗,窗簾發藍。一盆綠植已經長到頂着天花板了,另一盆根莖粗壯,露在泥土外面,好像兩只纏在一起的手。
窗簾是拉開來的,室外一片灰白。
晏寧問道:“你高中時的那個朋友是意外過世的嗎?”
狄秋說:“有天下大雨,我打電話給他,找他出來玩,他被車撞死了。”
晏寧吃完一根煙了,把吃麥片的碗和勺子放到了水槽裏。
狄秋又說:“他姓丁,我們都叫他小丁。”
“那你見過小丁嗎?”
狄秋沉默了,他撐着身後的櫃面一跳,坐到了櫃子上去,想了歇,說:“見過,但是小丁看不到我,很奇怪,可能小丁不屬于鬼,是屬于魂,被我逮出來,害得他被困在了一個地方,就是在生和死之間的一個地方……”
狄秋比劃着,晏寧說:“你是說回憶嗎?”
狄秋一怔,撓撓眉心,接着道:“小丁不能輪回超生了,還有我媽媽……”
“你媽媽?”
“她不是人,好像死了就也不會變成鬼,是一種精怪,會徘徊在某一處,也是不會超生,不會轉世的。”
晏寧拍拍狄秋的腿:“你把外套脫了吧,洗個澡,我找身衣服給你。”
狄秋吃香煙,眉眼一聳,看着晏寧笑了:“醫生,你該不會真的相信我吧?”
晏寧說:“你有沒有想過你自認為看到過的這些其實都是幻覺?你沒見過你媽媽,你覺得自己害死了小丁,你走不出去。”晏寧問了聲,“小丁是男的吧?”
狄秋彎着腰吃香煙,輕笑着,和晏寧靠得很近,說:“我高中時候讀了一些書,我發現弗洛伊德看誰都覺得是戀母的同性戀。”
狄秋把煙遞到了嘴邊,沒呼,轉頭往窗外眺望。
“夏天了,熱死了。”晏寧說。
他還道:“你的鞋也太髒了吧。”
狄秋頭一低,他的帆布鞋确實髒極了,鞋幫鞋面上全是泥巴,鞋帶裏還纏着根綠繩子。狄秋伸手拎起這根綠繩子,繩子的觸感滑膩膩的,狄秋提起它聞了聞,大聲道:“好像是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