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除妖,狐貍精橫死荒野。
狄秋抱住白玉嬌的椅子問:“啊能聽點別的?”
白玉嬌道:“你怕狐貍啊?還是嫌老土?”
狄秋說:“我膽子小。”
小灰笑着道:“看樣子倒看不出來你們是表姐弟。”
白玉嬌說:“他遺傳父母優點,我遺傳父母缺點。”
一陣風吹進來,白玉嬌打了個噴嚏,小灰把窗都關上了,狄秋把皮夾克扔給她。潔潔點了根香煙。
沒人接話茬,狄秋被煙嗆到,捂着嘴幹咳嗽,狐貍的故事說完了,白玉嬌伸手換臺,深夜的廣播電臺已經沒有主播在說話了,只有音樂。什麽小薇啊,我要帶你飛到天上去,什麽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歌手只匆匆一句,便被白玉嬌略過,電波嗞啦嗞啦響,聽得狄秋頭昏腦脹,他坐回去,抱着胳膊,靠着椅背,呼吸潔潔噴出來的二手煙。
潔潔吃完一根煙,掐滅了,丢到地上,又點了一根。白玉嬌選中了一首歌,不再換了。
周華健在唱《難念的經》。
到了雞公煲門口,小灰繞着店開了一圈都沒能找到停車位,小灰說:“我把你們在門口放下,你們先去找位子吧。我停好車過來。”
他們繞回去,小灰踩了剎車,狄秋下去了,白玉嬌打了個哈欠,沒動,潔潔也沒動,人看着窗外,徐徐吐煙。
小灰回頭和潔潔說:“你先下去好了。”
潔潔沒看他,沒響,開了車門,下了車。她腿上抖下來許多煙頭,好些還有火星在燒,她沒管,徑直往店裏去。狄秋替她關上了車門,往那些煙頭上用力踩了一腳,小灰把車開走了,狄秋忙鑽進了飯館。潔潔要了張六人座的圓桌,她點菜,狄秋想了想,坐去她對面,拆餐具,擦桌子,擦茶杯。對街有賣燒烤的,羊肉串烤得噴香。狄秋問了問:“啊要吃羊肉串?”
潔潔說:“你姑媽知道你表姐和小灰混在一起嗎?”
狄秋望向櫃臺邊的冰櫃,說:“我姑媽?要不要喝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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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潔擡起眼睛截住他的視線:“她不是你表姐嗎?”
狄秋忙笑:“我和這個表姐不太來往的,我都不知道她和小灰認識,他們怎麽認識的啊?”狄秋還道:“我表姐很野的,家裏人根本管不住,動不動就離家出走,尋死覓活。”
潔潔盯着他。狄秋問服務員要了一瓶大可樂,一瓶果粒橙。潔潔要了一打雪花。潔潔問狄秋:“你表姐臉上的胎記幹嗎不去弄掉?”
狄秋說:“我姑媽家裏迷信,胎記不能随随便便去弄。”
潔潔揚起一邊嘴角,沒響,像是在笑。狄秋笑笑,把面前的筷子擺正了。飲料送上來了,白玉嬌和小灰也進來了,有說有笑地到了他們這裏,白玉嬌拉開狄秋右手邊的椅子,把他的皮夾克放在了自己另一邊,小灰拿起那件夾克挂在椅子後面,坐在了那張椅子上。他和潔潔中間空了個座。潔潔把啤酒都放到了那張椅子上,說:“空出點地方放菜。”
雞肉煲上來了,才放到桌中間的爐上,白玉嬌一筷子伸進鍋裏,搛了塊雞胸肉就往嘴裏塞。狄秋抱怨說:“你啊能等滾了再吃啊?”
“上來的時候不就是燒好的麽?”白玉嬌看着他,一頭嚼雞肉一頭說話,“表弟你今天在棋牌室輸了很多啊?”
狄秋不響了,小灰笑出來:“你們關系蠻好的嘛。”
白玉嬌哼了兩聲,狄秋給自己可樂,仰頭就悶了一杯,杯子空了,他又斟滿一杯。小灰勸住他:“你不開車,喝點酒好了歪,喝可樂這麽猛幹什麽?”
他拿起一瓶雪花,撬開瓶蓋,要給狄秋倒酒,狄秋用手掌蓋住了杯口,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會喝酒。”
小灰說:“酒量都是練出來的。”
狄秋把杯子捂得更緊,潔潔來勸:“他不喝就不喝了,你幹嗎啊?”
白玉嬌說:“他喝了酒要現原形的,有女孩子在,他不好意思的。”
小灰放下了酒瓶,吃了一筷子菜,一看白玉嬌扔在盤子裏的雞皮,夾起來也吃了。
潔潔喝酒,嘴上沾了點白沫,對着白玉嬌道:“你們長得一點都不像。”
白玉嬌埋頭吃雞:“長得好看沒什麽用的。”
狄秋在桌下踢了她一腳,白玉嬌踢回去,還踩住了他的右腳。狄秋受不了了,硬是抽出腳,起身道:“我出去抽根煙。”
白玉嬌喊他:“租得來的皮夾克啊要穿好啊?”
狄秋沒理,不響,頭也不回地走到了飯館外。
對街不光烤羊肉串,還烤脆骨,蒜泥生蚝,金針菇,秋葵。兩個油光滿面的中年人站在烤爐前面一口秋葵一口羊肉,一個說:“秋葵好物事,降血壓,吃,多吃點,啊要再喊兩串羊肉?”
羊肉串架上燒炭的長烤爐,熱氣烤融了油脂,火星四濺。
狄秋跑去要了十根羊肉串。
他邊等邊吃香煙,肉串烤好,他才吃了一串,白玉嬌從雞公煲店裏出來了,到了他跟前就拿走了一串羊肉串,和他道:“聽說某些人不喜歡我談戀愛。”
狄秋往旁走開些,道:“你聽錯重點了吧?”
白玉嬌跟着他,挑眉嬉笑,大口吃肉,吃得一嘴油光,說:“你幹嗎,你吃醋啊?啊是沒有我找你,你無聊得黴斑都長出來了,我看看是不是。”
狄秋聳開了她,白玉嬌捏着竹簽,皺着眉頭說:“好了啊。”
“你好了啊。”狄秋站在棵樹下面吃肉,囫囵咀嚼,随便咽下,急着說話,“蘇州這麽大,就沒有別的人了麽?”
白玉嬌收走他手裏沒了肉,光禿禿的竹簽,說:“蘇州大什麽?新區開到園區,打的才60塊。”
“人口多。”
“不都是流動人口嗎?”
“一定要找本地人?你們狐貍也這麽在乎戶口問題?”
狄秋手裏空了,白玉嬌手裏都是竹簽了,她道:“你不要輸了錢就和我發脾氣。”她昂首挺胸,振振有詞:“我從小到大,只幹我自己想幹的事情。”
“你是421家庭長大的啊?”
白玉嬌又好氣又好笑,擰了狄秋一把,狄秋垂下頭,搓搓胳膊,點了根煙。他想到什麽了,問白玉嬌:“還是你們狐貍一千歲才開始青春期?”
“神經病。”白玉嬌翻了個白眼,把竹簽扔去了附近的垃圾桶。狄秋高聲說:“他不好。”
白玉嬌回來了,說:“人要是都去喜歡好的人,好人,那壞的基因是怎麽流傳下來的?恐怖分子不早就滅絕了?”
狄秋說:“你強詞奪理。”
白玉嬌笑了,伸手摸狄秋的頭發:“你怎麽像個小孩子一樣!”
狄秋吃香煙,扭頭不響。白玉嬌便側着身子,彎下腰看他,非得盯着他說話,問他:“你談過戀愛沒有?“
狄秋不響。白玉嬌大笑:“太奇怪了,你就在生和死的縫隙裏,你卻沒愛過人。”
狄秋眼梢一飛,道:“你什麽邏輯啊?”
白玉嬌說:“愛不就是生死縫隙裏的産物嗎?”
狄秋又沉默了。白玉嬌說:“我們萍水相逢,你幹嗎對我這麽真情實感,我喜歡誰,我過怎麽樣的生活,又不會影響到你什麽。”她嘆息,道,“你感情這麽豐富,情緒這麽多,又沒一個人好好給你愛,給你宣洩,怪不得你整天愁眉苦臉。”
狄秋沖她咧嘴笑了笑。
白玉嬌搖搖頭,往回走,輕輕說:“他會戒掉的。”
“瘾君子的話你也信啊?”狄秋吃香煙,煙灰一路掉。
白玉嬌生氣了:“人和人之間還能不能有點信任?”
“你活了一千多年了難道還不知道騙子說謊話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你不能總是預設自己會受騙的立場上來和人交往吧?”
狄秋咬緊嘴唇,用力呼了口煙,這支煙燒到盡頭了,他咬着過濾嘴,不響。白玉嬌便笑,笑着拉他的衣袖,摸他的頭發,狄秋比她高許多,她就踮起腳摸他的頭頂心。白玉嬌的手心溫暖異常,像她的尾巴。狄秋看她,她停在了路邊,張開了手臂,做出要擁抱他的樣子。他們離雞公煲很近了。狄秋不理不睬,不聲不響。
白玉嬌說:“他是不好,但是我希望他能變好。”
狄秋說:“談戀愛又不是傳教。”
“愛和信仰有什麽區別呢?”
狄秋沒她說下去了,再沒什麽話要講了。他回到了店裏,站在桌邊,喝光了自己杯子裏的可樂,對小灰道:“你對我表姐好一點,”他頓了頓,繼續道,“也對這個社會做點貢獻,不做貢獻的話也別幹壞事。”
小灰眨巴眼睛,潔潔捧腹大笑:“第一次看到有人喝可樂喝醉的!”
白玉嬌也回來了,幫腔道:“就是啊。”
狄秋說:“我要走了,我去收個房租,就在張家浜,走過去就是了,你們慢慢吃,吃清楚一點。”
小灰費解地看他:“半夜收房租啊?你沒有銀行卡的啊?”
潔潔問了句:“你有房子在張家浜?”
狄秋說:“你們自己管好自己就好了,管別人那麽多幹什麽。”
他穿好皮夾克,摸出一百塊錢放下,雙手塞進口袋裏就往外走。
潔潔跟着他出來了,她在門口拍了下狄秋,半蘇州話半普通話地說:“我吃清爽了(清爽有(吃)完了,清楚了的意思),和你一個方向,一起吧。”
狄秋看了眼她,問道:”你搬家了?”
潔潔點香煙,叼着猛吸了一口,好久才有幾道煙從她鼻子裏,嘴巴裏漫出來。潔潔說:“我以前住這裏附近的。”
她的手指在空中随意地畫圈。狄秋點了點頭,不響了。
到了桐泾北路上,四車道的寬闊馬路上沒什麽車,潔潔闖了行人紅燈,從狄秋身邊一溜煙跑去了對面。狄秋等紅燈,潔潔就停在對面那紅綠燈下朝他揮手,笑啊跳啊。她還吹叫叫(呼哨),啾啾地響,像麻雀在叫。
綠燈亮了,狄秋穿過斑馬線,到了對街,到了潔潔跟前。潔潔一咧嘴,張開雙手一拍他,道:“走啊。”
她領着狄秋轉進了協和邊上的虹橋路,藍底白字的路牌上印是印的是“路”,實際上卻窄得很,比巷、弄、獨身才能過的橋寬不到哪裏去,一輛電瓶車迎面過來,狄秋和潔潔都得停下,靠邊站站,等電瓶車過去了,才能繼續一前一後地走——這“路”窄得容不下兩個并排的人。鋪路的水泥不知怎麽被糟蹋成了坑坑窪窪的,還有地方積了些髒水,潔潔一蹦一跳地避開這些沒水的、有水的坑,活似兔子,也像在玩跳房子的孩子。潔潔問狄秋:“你小時候玩過跳房子嗎?”
狄秋說:“我正好在想這個。”
潔潔回頭看他,笑了笑,兩條胳膊在空中伸成一條直線,用單腳跳着往前走,嘴裏輕數着:“一,二,三……”
跳到了“四”,她雙腳落地,并攏,往前一蹦,跳進了個大水坑裏。狄秋的褲腿和手背都弄濕了,潔潔的涼鞋也濕透了。狄秋伸手要去拉她,她沒理,歡笑着跳出了水坑,繼續數:“五!”
她往前奮力一躍。狄秋說:“中考考立定跳遠你一定分數很高。”
潔潔驕傲地說:“那是當然,我文武雙全,上學的時候是個學霸。”
她離狄秋有些遠了,狄秋在褲子上揩揩手,加快步伐,追上她的影子,他吃香煙,不說話。
潔潔話倒很多,又講了:“以前玩挑幫幫(翻花繩),一玩真的就會下雨。”
狄秋說:“那你可能是雨神轉世。”
潔潔大笑,興致勃勃地高歌:“夜太美!盡管再危險!!”
狄秋往左右兩邊看看,兩邊都是半新的矮公房,潔潔越唱越大聲,越激動,有的人家亮起了燈,狄秋上前拽着她就躲進了一條巷子裏。潔潔不唱了,瞅着狄秋壞笑。狄秋比個拿她沒轍的眼神,潔潔輕輕把他往邊上推開,徑自走開。
他們在巷子裏漫步,巷子沒名字,反而比虹橋路寬一些,石板鋪的路上沒有水坑了,只有黑乎乎的青苔,偶爾有一盞路燈,路燈下的青苔顏色更深。潔潔叼着煙,看到路邊的一棵樹,停一停,路過很多樹,她步伐飛快。她步子不大,就算走得很快,狄秋也能跟得上,他能和潔潔肩挨着肩一起走了。穿過一扇大鐵門時,狄秋問潔潔:“你住哪一幢啊?”
潔潔說:“很深的,藏在很裏面。”她夾着香煙往前指,“再轉進去,再轉進去。”
狄秋應了聲,潔潔問他了,說:“那你的房子在哪裏?半夜三更收租金,你的房客是貓頭鷹啊?”
狄秋說:“現在的年輕人不都是嘛。”
潔潔說:“不是的,現在都是熊貓。”她在眼下重重地畫了幾道。黑夜中,她的五官有些模糊,膚色沉沉的,眼神也沉沉的。
狄秋笑了笑,潔潔自己又說:“也不是的,哪有那麽珍稀,現在都喜歡說自己是蟻族,蟻什麽族呢,又不為一個蟻後活着,也對整個族群什麽貢獻都沒有做出來嘛。”
狄秋說:“螞蟻比人歷史悠久。”
潔潔說:“跳蚤虱子還比較貼切,還不是蓋在很華麗的袍子下面的那種。”
路邊的綠化帶裏種了一排夾竹桃,墨綠的葉子中間夾雜着幾團白白紅紅皺巴巴的花一樣的東西。潔潔伸手碰了碰幾片葉子,立即縮回手,在狄秋的外套上搓手指,說:“夾竹桃有毒的。”
狄秋看着那些樹:“那些是花嗎?花期還沒到吧?”
潔潔跳進花樹群中,矮着身子摸了摸一朵白花,回狄秋道:“真的開花了,就是看上去像紙巾。”她又去摸一朵紅的花,“這個像沾了鼻血的紙巾。”
還有深粉色的,潔潔說:“像菜市場削出來的肉片。”
狄秋笑着,沒響。
夾竹桃的花沒什麽香味,夜風拂過時,吹來的是一陣陣酸臭。狄秋打了個噴嚏,一望,離這些花樹不遠,靠近居民樓的地方放着兩只大垃圾桶,裏頭的垃圾袋已經滿出來了,風一吹,不光發臭味,還發響,悉悉索索,像有人在低語,樹葉也跟着悉悉索索,好像在附和。
潔潔走到垃圾桶邊,她伸着脖子往裏面看了看,狄秋問她:“有什麽東西嗎?”
潔潔從垃圾桶裏抓出了面半身鏡。
那鏡子四圍鑲着圈金邊框,沒碎,沒破,只是鏡面上有些髒。鏡子是長方形的,潔潔能完全環抱住它。她回到了平地上,走到一盞路燈下,拉長了衣袖,往鏡子上哈了哈氣,用袖子揩鏡子。狄秋跟過去,摸遍身上所有口袋,摸出來一張紙巾和兩張一百塊,他都遞給了潔潔。潔潔把半身鏡倚在一棵樹上,接過這些紙,蹲下`身揩鏡子。
她的煙燒完了,咬着過濾嘴和狄秋說話,她道:“好好的鏡子幹嗎要扔掉?”
狄秋說:“可能能照出鬼。”
潔潔笑歪了嘴,香煙掉到了地上,她的聲音發顫:“神經病!”
狄秋看那鏡子,鏡子已經被潔潔擦得很幹淨了,映出一男一女兩張臉孔,一站一蹲兩個動作。女孩兒并着腿,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正鑽研地,專注地用一張一百塊揩鏡子右下的一個角落。男孩兒吃香煙,半彎着腰,看着鏡子,有些好奇,有些茫然,還有些害怕。女孩兒擡起眼睛看了眼鏡子,她看到男孩兒了,露出了微笑,對着鏡子說:“聽說人在鏡子裏看到的自己和別人看到的是不一樣的。”
男孩兒轉過身,男孩兒看到地上一團紙巾,一個香煙屁股在地上打滾。他說:“那要鏡子幹嗎?”
“看別人啊。”潔潔說,繼續哈氣,繼續揩鏡子,“自拍也不行,攝像頭騙人騙得更厲害,人發明了這麽多東西,到現在還是沒發明能看清楚自己的東西,科學還有得進步了。”
狄秋撓撓頭發,吃完一根煙,馬上又點了一根,說:“有吧,基因序列……”
潔潔拍了下他,狄秋看她,潔潔抿着嘴巴對他笑。她站起來,摟住那鏡子,往前跑開了。她輕輕說話,風把她的聲音帶到很遠。
“就在前面了。”
她拐進一段陰影裏,狄秋大步跟上,那陰影是條弄堂,非常短,沒有路燈,二十來步就走完了,走出來就能看到一排門,有焊了防盜門的,有門鎖上挂着鐵鎖頭,貼着封條的,有門上懸着面八卦鏡的,還有木頭門配了電子鎖的。
潔潔去揭開了拴鐵鏈,挂鎖頭的門上的封條,轉了轉門把手,扯了扯鎖頭,走到開在門邊的窗戶前往裏張望。狄秋問她:“你以前住這裏?”
潔潔還在張望,答道:“是啊,你要去哪裏收房租啊?”
她還抱着她的鏡子,壓在胸前。狄秋去敲了那門上挂着八卦鏡的人家的門。他敲了兩下,轉頭看潔潔,潔潔正看着他,她把鏡子靠在了牆邊。兩人都不響。
門開了,屋裏走出來一個脖子上挂着個單反相機的年輕男人,他一見到狄秋又是握手又是問好,拿出個信封就塞給他,道:“我一算時間就知道是你來了!不過好像早了一個星期……你數數。”
狄秋笑着道:“正好今天路過這裏,就不數了吧,你忙吧,忙吧。”
年輕人嘻嘻哈哈地:“要進來坐坐嗎?”他瞥了眼潔潔,“宵夜剛送到,一塊兒吃點?”
狄秋往後退:“不了,不了,你忙吧,時間也不早了,我們要回去了。”
“哦,那您忙您的,我也……”年輕人一指身後,笑着關上了門。
潔潔問狄秋:“3號你買的啊?”
狄秋說:“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潔潔說。
狄秋折了回去,一手抓起那鏡子,提起來往弄堂的方向去。這幾扇門,幾幢房子圍出來的是個死胡同,進和出只能通過那弄堂。潔潔又問他:“你以前住在這裏過?”
狄秋點了點頭。潔潔追問道:“認識住2號的人嗎?那1號呢?4號呢?”
狄秋揉了揉眼睛,弄堂裏還是一點光都沒有,他低着頭,腳下的路太暗了,狄秋停下腳步,擡頭張看,星月無光,最近的路燈在很遠的地方,好像一團飄浮在空中的棉花球。
潔潔喊他:“你走這麽快幹嗎啊?房産證你偷來的啊?”
她跟上來了。狄秋放下了鏡子,吃香煙,抖抖煙灰,騰起的煙霧中,潔潔的眼睛一閃。她站在他對面,說:“你啊認識一戶姓田的人家?”
狄秋問她:“你認識?”
“我先問的啊好?”潔潔無奈地笑,狄秋扔掉了煙,說:“認識的。”
“熟嗎?”潔潔點煙,派給狄秋一根,她抽萬寶路,一股怪味道,狄秋叼住煙,摸出打火機要點火,點了幾下都沒點上,潔潔把打火機扔給他。狄秋點上煙了,吃了兩口才說話:“還好。”狄秋看潔潔,“那你呢?”
“我也還好。”潔潔說,“不算很熟。”
“哦。”
“嗯。”
一只白貓從牆頭竄了下來,伏在地上,伏在了鏡子前面,潔潔嘬嘬地出聲逗貓咪,貓咪沒理會,溜到了有光的地方,又回過頭,擡起一只前爪定樣樣地看着他們。
潔潔笑着說:“貓可能覺得遇到了神經病。”
狄秋道:“還好吧,可能回去和媽媽說,我遇到兩個一廂情願的人。”
“說不定嘬嘬是在罵人,在貓語裏。”
狄秋笑出聲音,噴出來的煙像雲,亂游,亂飄。潔潔看他,問他:“她不是你表姐吧?”
狄秋捏捏自己的臉蛋:“真的一點都不像啊?”
潔潔笑了笑,說:“小灰不好的。”她扭頭看貓,嘴裏又嘬嘬地出聲音,貓徹底不理他們了,跑了。
狄秋說:“我不喜歡他。”
“誰?”潔潔問了聲,視線還停留在貓停留過的地方。
狄秋沒響了,半晌,他說:“我以前也想養貓,有一天,遇到了一只,那種小貓,毛髒兮兮的,眼睛特別大,看上去特別可憐,我給它毯子,給它蓋了間小房子,給它吃的,喝的,我和我……”
“你什麽?”
“我朋友……一個……”
“女朋友?”
“一個高中同學。”
潔潔轉而看狄秋,眼睛很亮。狄秋清嗓子,接着說:“他說他家裏不能養,他媽媽很兼具的(挑剔,煩)。”
“我有點怕。”狄秋靠緊了牆壁,垂下手,垂着頭,說,“我一想到這只貓,我養了它,給它提供一點短暫的保護,它以後也還是會死掉,我不敢養,不是一點怕了,是很怕。”
“後來我再去找它,想看看它,它不見了,可能是自己走了,我反而松了口氣。”
潔潔說:“聽出來了,你不能當科學家。”
狄秋笑着回:“我也沒想當科學家。”
“那你想做什麽?”
狄秋想了想:“我想做警察。”
“警察?”潔潔吃完香煙了,走到狄秋邊上,自己抱好那鏡子,颠了下,抱穩了,往外走,說:“這麽有正義感啊?還是你自己缺乏安全感?”
狄秋道:“從現在開始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成為呈堂證供!”
潔潔哈哈笑,狄秋跟着笑,後來他們經過了間派出所,燈火通明,又經過了間雜貨店,鐵門緊鎖,還經過了一叢月季花,一牆野薔薇,一院紫角葉。
狄秋嗅嗅鼻子,說:“夏天的時候可以拿來煮蛋湯。”
潔潔望着路邊:“我說的租書店以前就開在這裏。”
“都沒了,都會沒有的。”她看狄秋,“你不養貓是對的。”
他們來到了一條河浜邊,河水混濁,泛着腐味。潔潔說:“到了夏天還要更臭。”
狄秋點頭:“是的,以前住這裏的人應該都搬走了。”
“一個地方住了超過十年就不能再住下去了,會很無聊的。”
狄秋問道:“為什麽是十年呢?”
潔潔聳了聳肩膀:“一個整數比較有儀式感吧。一年聽上去很無情,三年聽上去太善變,五年麽,有種半途而廢的感覺,七年,七年之癢,跨不過去好像證明自己沒有毅力,也是個俗人,十年就好了,十,就可以順理成章,名正言順地換一個進制了。”
狄秋說:“也還好吧,現在住一個地方就是住一個地方,回到家就關上了門,自己幹自己的事情,住哪裏都一樣,網絡信號比較重要。”
潔潔笑笑,他們走了段上坡,走回了桐泾北路,但已經是另外一頭了,狄秋看到輛空的士從遠處開過來,忙去攔車。他送潔潔上車,潔潔道:“你不一起啊?”
狄秋說:“你照顧好鏡子啦。”
潔潔笑了,狄秋關上車門,潔潔還從車裏探出腦袋和他揮手,她突然又說:“你不養貓是對的!不要養!什麽都不要養!”
狄秋站在路邊,空揮着手,空望着,耳邊再聽不到潔潔的聲音。他走去了個公車站,随便坐下,坐着坐着他就睡着了。等他一覺睡醒,天亮透了,狄秋打個哈欠,摸摸口袋,摸出潔潔的打火機。他一拍腦門,上了輛公車,直接坐去了樂橋,走去了公園路。
他又看到小丁了。
小丁排隊買早飯,吃蛋餅加兩根火腿腸,小丁問他要吃什麽,他想吃生煎饅頭,酒釀圓子,蘿蔔絲餅,蟹殼黃,蟹粉小籠。小丁經過他,走進學校,小丁在學校裏遇到了圖春,小丁攬住圖春的肩膀,唾沫橫飛。
“圖春!你今天怎麽沒和路欣雅一起啊?”
“圖春!放學後去不去石路打游戲啊?”
“圖春……”
狄秋落荒而逃。
他跑到了民治路,鑽進潔潔住的那幢樓,一口氣爬到三樓,他抱着三樓的欄杆往下看,心跳得快極了。他拿出一支錄音筆,按下了錄音箭,他說不上話,發不出一個字,只是喘氣。
圖春……
狄秋把臉埋進了臂腕裏。
高中時,學校規定學生必需午睡。他就會這樣睡,把臉埋進手臂,但他不會閉上眼睛,他會從下面往左邊斜斜地看過去,他能看到一雙腳,穿白色或者黑色的球鞋。他會看到圖春坐在那裏,有時圖春把牛仔褲的褲腿挽起來,他就能看到他的腳踝。它們好白,但他卻覺得它們像樹,紮根在某處。
在某一處。
狄秋收起了錄音筆,他聽到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狄秋回頭看了眼。潔潔踉跄着從303出來了,她只穿了吊帶衫和內褲,她經過他身邊,步伐虛浮,她飄到了樓道口,臉上帶着微笑。她搖晃了下`身子,往下看了眼,一頭栽了下去。
狄秋翻下了欄杆,他落在二樓的臺階上,潔潔打着滾穿過了他的身體。一個女孩兒尖叫着從樓上沖下來。
她叫得好大聲,周圍靜靜地。狄秋一把抓住了她。他抱住了女孩兒,緊緊抱着,不讓她動。女孩兒在他懷裏又踢又踹,火冒三丈,咬牙切齒:“我讨厭你,我讨厭你!我恨你!我恨你!!”
狄秋不聲不響,潔潔摔在了二樓的走廊上,有人開了門,從防盜門欄杆的縫隙裏往外看。有人問:“啊要叫救護車?”
狄秋想起了小丁。活蹦亂跳,精力無限,喜歡用不知火舞痛揍安迪,喜歡吃一種圓滾滾的山楂糖,喜歡住在圖春隔壁的田靜的小丁。
小丁躺在街上,雨下得很大,地上都是水,也都是血,血流到很遠的地方。
他喊小丁出來打游戲,他非得找一個人幫他贏一局游戲。
雨那麽大,司機那麽不小心。
也有人問:“啊要叫救護車?”
有人說:“估計是沒用了,鞋子都撞掉了。”
狄秋看到潔潔的腳,她沒穿鞋子,腳底很黑,很髒。
狄秋閉上了眼睛,他抱着的女孩兒已經發不出人的聲音了,只是凄厲地怪叫着。
他現在只想躲進媽媽的懷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