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打住”的手勢,掏出了手機,劃開屏幕鎖,靠在窗臺上用手機。狄秋偷看了眼,白玉嬌打開了微信找人談事,她的微信名字是“嬌姐”,她主動和對方道:老板,我們家寶寶又掉出微博勢力榜前五了,麻煩您再來個上次那個套餐吧。謝謝老板了,麽麽噠。
她還翻出個貓咪撒嬌的動态圖片給人發了過去。
對方很快回了個戴着墨鏡微笑的表情。
狄秋大跌眼鏡:“您就這麽服務那兩個女明星啊?”
“不然呢?難道拜狐仙是為了要得奧斯卡啊?那她們該去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白玉嬌語速飛快,打字也飛快,切了個號,這次叫“總舵主玉玉老大”,在一個微信群組裏發話:大家注意了,我們寶寶的飛機一小時後落地,大家都到了嗎?還在路上的親注意安全哦。
接着,她又找到個臨演經紀,下了個單,要了一百號臨演去浦東接機。忙完這事,白玉嬌跳上了窗臺,塞給狄秋一張黃符紙,道:“給你高中同學奶奶避邪的,收好了啊。”
狄秋大叫:“大仙!”
只見一條蓬松的大尾巴從他眼前掠過,白玉嬌那白花花的身影瞬間離他好遠,一支羽箭似的紮進了灰霾之中。天光慘白。狄秋幹張着嘴,他一拍胸口,校徽沒了,校服不見了,他又穿回了他那髒兮兮的皮夾克。狄秋往樓下看去,那水鬼還在對門門前徘徊,看樣子是個男人,頭發不長,個子挺高。
狄秋看不清他的臉。
狄秋的眼皮猛地一陣狂跳,他把臉埋到了臂腕裏,他忽然怕得厲害,轉過了身,豎起了衣領包住了脖子,阿彌陀佛念叨了好一歇,他才敢稍稍轉回去些,扒拉着窗臺張望。
這時,對門的門開了,一個頭發花白的好婆(老奶奶)雙手環抱着個黃銅盆子走出來了。那盆裏盛着好多銀元寶,另有一沓錫箔紙。
好婆在門口放下銅盆,轉身回了進去,一歇,她拿着個板凳出來了,在銅盆邊坐下,坐好,抓起那沓錫箔紙,點着了盆裏的元寶。一叢明火燒起來,好婆盯着看了歇,着手包元寶。
狄秋望着樓下那渾身都在往下滴水的人,小聲地呼喚了聲:“圖春?”
喊完,他立馬捂住了嘴巴。那水鬼一動都沒動。狄秋松了口氣,抖索了下軟綿綿的手腳,踉跄着跑下樓,出了門,把那水鬼從石獅子前拉開了,張嘴就說:“您家人給您彙款呢,您要是一直在這裏可收不到,還是找條路,好好走吧。”
那水鬼幹瞪着眼睛對着狄秋:“你說是誰給我燒錢呢?”
狄秋看着他,水鬼确實是個男人,約莫二十七八,一張濕透了的臉,一身濕透了的衣服。他的眼烏珠像兩顆不透明的棕色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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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秋在水鬼面前擺了擺手,那水鬼眼也不眨。狄秋問道:“您……看不見啊?”
水鬼的表情一下垮了,七竅流水,抱頭痛哭:“怎麽變成了鬼,還是個瞎子!”
狄秋将他拉去一邊,在花壇邊上坐下。那水鬼氣不打一處來,哀怨道:“人死了,不就等于一切能重新開始了嗎?我想我做人的時候,天生看不見,出了車禍,死了,總能看見點東西了吧,能看看天,看看天,我媽說我們家院子裏的杜鵑就要開了,我還沒見過杜鵑開花呢,它年年開,我從來沒見過,結果呢……”
狄秋拍拍他,安慰他道:“是這樣的,人死了會改變的只有還活着的人的生活。”
水鬼凄凄慘慘:“我沒死過啊!我怎麽會知道啊?”
狄秋咳了聲,一瞅那燒錢的好婆,說:“一個老奶奶給您燒錢呢。”他又疑道,“您說您家院子裏種了杜鵑花?“
水鬼也疑惑:“什麽老奶奶?”
狄秋大喜:“您找錯門啦!您是住一戶門口有兩只石獅子的人家對門吧?是三……”
水鬼委屈極了,縮着身子坐着:“我又看不見!”
狄秋忙說:“不是怪您啊,”他拉着水鬼到了那二手房門口:“這裏才是您家啊!”
水鬼嗅嗅鼻子,沒響了,他的七竅又開始流水了,一把推開了狄秋,坐在地上發狠勁:“你真煩!”
狄秋蹲下看他,說:“可能是你家人出遠門去了,想散散心,他們不是不想念你了,只是在比較遠的地方想,所以你才沒法從家裏聞到什麽,才搞錯了……”
水鬼低着頭,問說:“你死很久了?”
狄秋說:“有點資歷……”
水鬼沒響,他站了起來,摸索着摸到了自家的門板,他穿門而入,狄秋開門進去。水鬼一路摸着牆壁往前走,二十多步後,他停在客廳中央,問狄秋:“你看到個櫃子沒有?”
“看到了。”
“告訴我,櫃子裏裝了什麽。”
狄秋說:“您家人肯定記得您的。”
水鬼癱在了沙發上,一道光追進來,那光又被雲拂拭去了。水鬼說:“我媽媽是個雕塑家,這個櫃子裏都是她的作品,還有獎杯。”
他又說:“她得過很多獎的。”
狄秋沒響,手塞進口袋裏,低頭數地上的瓷磚。沙發套有些濕了,地上也留下了灘水漬。狄秋問了聲:“您在對門……沒吓到人吧……”
水鬼說問狄秋:“你怎麽死的啊?”
狄秋沒回答。水鬼又問:“自殺啊?”
狄秋應了聲,水鬼道:“家具什麽都在……他們可能回老家去了,他們會回來的吧?”
狄秋說:“說不定會搬家……”他緊接着道,“哦!我看到有張你們的全家福!在牆上挂着!”
水鬼問他:“是不是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中間站着個戴墨鏡的小男孩兒?是不是不止一張?每張都是那個男的,那個女的,但是中間那個小男孩兒就越長越大,成了個戴着墨鏡的小夥子?”
狄秋連連稱是,水鬼笑了,沒響了,他站起身,鑽出了牆,狄秋隔着窗戶喊他,那水鬼隔着窗戶和他說:“我媽媽一個人把我帶大的,我們從來沒拍過全家福。”
狄秋追出去,那水鬼已經不見了。
天稍暗下來些後,狄秋找來拖把把客廳的地拖了一遍,六點半時他見到了錢經理的那個買家朋友,買家姓祝,看到狄秋,将信将疑地問他:“你就是老錢說的狄大師?”
狄秋和他握手,遞上名片,道:“祝老板您好啊,大師我肯定是稱不上,大學讀的建築,祖上鑽研易經的。”
祝老板似是信服了些,狄秋一指別墅:“房子我給您看了下,一樓客廳浴室,外加一間卧室,二樓一間主卧,夾層裏是個小會客室,還有廚房,三樓閣樓,夾層裏還有間房間,風水沒問題,就是不知道您介不介意房主家最近出過意外。”
祝老板眼裏發光,一把握住了狄秋的手,上下搖動:“大師,大師……來來,進去說,我們進去說。”
祝老板拿鑰匙開了門,和狄秋進了屋。狄秋一指從玄關到客廳一路上留有水印子的牆壁,道:“也不知道房産經紀和賣家有沒有和您說,我先告訴您我這裏給您算出來的吧,房主是個單親媽媽,從事文藝方面工作的,然後吧,不久前兒子出了車禍,兒子呢,天生有些缺陷。”
祝老板開了燈,點頭如搗蒜,看着狄秋,道:“說了說了,都和我說了,不然這房子也不會這麽便宜脫手,大師您看這屋裏……”祝老板緊張地指了一圈,笑笑地看狄秋。
狄秋道:“人雖然是意外走的,不過已往生去了,不要緊的,這一屋子的舊家具,您要是嫌晦氣,我給您聯系個收舊貨的,我讓他來收了吧。”
祝老板拿出了手機,點着頭道:“那您給我個電話,”他嘆息着道,“其實賣家,我是覺得也蠻不容易的,也就沒再壓價錢了,其實你講,大師,這種家裏有人意外過世的房子,是不太好出手的,對吧啦?我看她麽,一個女人,兒子麽天生麽眼睛看不見,老公就和她離婚了,兒子身體真的是不太好,小病就沒斷過,還好家裏有點錢,應付得過去,有了孩子了麽,自己的事業也不能搞了,唉,不是我說什麽,小孩子一死麽,反倒是解脫了,不然你說,等到她老了,死了,誰來照顧孩子啊?外邊人總歸不可能像媽媽那樣把他照顧得那麽好的,大師你說對吧?”
狄秋沒響,給了祝老板一個號碼,祝老板記好了,又說:“我們為了買房子的事,出來吃了兩次飯,談吐是很好的,就是人,唉,老得厲害,最近麽她自己也查出來腎不太好,從醫院拿了報告出來那天出的事,車翻進幹将河裏,撈起來麽,兒子淹水,自己麽也在醫院住了一個禮拜。”
狄秋道:“家裏是沒什麽問題的。”
祝老板笑着問狄秋:“大師吃過飯了沒有?不然我們一起吃點?”
狄秋道:“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說着,他往外走,那祝老板追着他,塞了個紅包給他,雙手合十,恭恭敬敬:“謝謝大師了啊,謝謝了啊!”
別過祝老板,天已然黑了,狄秋餓得前胸貼後背,在小區外找了間鍋貼店要了三份牛肉鍋貼,兩碗粉絲湯。這一頓吃到一半,他嘴裏鹹得厲害,又去買了瓶維他奶。
鍋貼店外面有個公車站,公車駛過,下來不少學生,也有學生穿着校服,推着自行車經過店門口。
狄秋在這些學生裏看到個女孩兒,個子不高,背着書包,甩着馬尾辮,走進一片燈火裏,她的眼神瞟過鍋貼店。狄秋走出去,喊了她一聲:“是豆豆吧?”
女孩兒回頭看他,狄秋指着自己,笑着說:“以前我們一起去園區那邊鄰裏中心溜過冰的!圖春的高中同學啊!”
女孩兒想起來了,走近了和狄秋說話,笑得燦爛:“哎呀是你啊!昊昊哥哥的同學!記得記得!”她問他,“你住這裏附近?”
狄秋道:“不是,我正好路過,吃個晚飯,你……回家啊?你和家人住這裏?”
“對啊,就是前面佳安啊,我奶奶住這裏的啊,我在九中讀書,住奶奶這裏方便上學。”
”你都讀高中了?”狄秋睜大了眼睛,繼而笑開了,“圖春八成變成老幫頭(老家夥)了吧?”
豆豆道:“他是要變大齡剩男的!不過樣子倒是沒變。”
狄秋道:“啊?他還沒結婚啊?”
狄秋聽自己說話聽得不是很清楚了,到處都是砰砰的心跳聲。
是他的,還是豆豆的?
他看着豆豆,豆豆還在說圖春,她說圖春要把茉莉花急死了,一把年紀了,女朋友都沒有一個,茉莉花整天張羅他的相親大事。
狄秋碰了下耳朵,豆豆的聲音也愈來愈遠,愈來愈模糊,好像是什麽回音在說話,他滿耳朵都是心跳的聲音,雜亂無章。狄秋一摸口袋,摸出張符紙,遞給了豆豆道:“你們家最近是不是有點什麽怪事情?這個給你,你往家裏貼上,我還有事,先走了啊。”
豆豆喊他,狄秋調頭就跑,他沒敢回頭,越跑越快,越跑越沒主張,跑得腦袋發昏,呼吸紊亂,跑得實在沒有力氣停下了腳步時,他一擡頭,看到了市一中的校門。
一扇黑漆漆的閘門裏是很多只有輪廓尚算清晰的房屋。他不敢細看。
有人喊他:“小狄?”
狄秋找了找,是潔潔。潔潔穿着熱褲,吃着冷飲,手裏提着只必勝客的外賣袋子。
潔潔問他:“要不要一起吃點啊?”
狄秋和潔潔一道走去了大公園,他們在一片沙坑邊坐下,潔潔打開了外賣盒,他們分着吃夏威夷風味披薩和雞翅。狄秋點了根煙,吃了兩只雞翅就不動了,只是吃香煙。潔潔在聽歌,她聽的是CD機,很大,很沉的一個,塞在褲腰裏。狄秋看看她,潔潔笑了笑,把CD機拿出來放在腿上,遞了一個耳機給狄秋。
唱片也很老,很舊了。
狄秋說:“以前去溜冰,溜冰場裏經常放這個。”
潔潔打個哈欠,說:“溜冰場裏應該是放《Super Star》,不會放《河濱公園》吧?”
狄秋笑了笑,潔潔也笑,兩人都沒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