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桐桐另找了個新的麻将搭子補安媽媽的缺,人是在美甲店認識的,女孩兒,約好了八點,八點十分了,女孩兒遲遲不見,微信來了兩條,和桐桐說,弗好意思,弗好意思,石路堵車,還說,快啧快啧。微信裏,女孩兒輕洞洞地講蘇州話,聲音啞啞的。
桐桐一攤手,說:“格麽今天還是只好先打打跷腳麻将了。”
祝老師拿保溫杯喝茶,咂吧嘴巴,說:“倷囊做做節殼子麽,幫人家變成呲麻将搭子啧吶?”(你怎麽做做手指甲,和人家成了麻将搭子了呢?)
狄秋首輪坐莊,投下色子,起了牌,出了張,輪到桐桐摸牌,她伸出手來在狄秋面前秀了秀,十片指甲蓋在燈光下潤澤飽滿,仿佛打過蠟。她問狄秋:”修得啊好看?”
狄秋應聲:“原本就好看。”
“油嘴滑舌!”桐桐翻個白眼,點了根香煙,瞥着牌局,說:“我麽去做指甲,她坐我邊上,聊着聊着麽就說起麻将了,她也打麻将,我想安媽媽晚上沒空麽,就找她過來玩玩好了。”
“人囊夯?小鳥一紮。“祝老師問道。(人怎麽樣?小鳥一只。)
狄秋說:“三筒。相信桐桐的眼光,她不會看走眼的。”
桐桐道:“相信我還把筒子都打掉啊,你該籌(攢)着歪!”
狄秋搗漿糊:“這是竹字頭,你是木字旁,它假裝和你一家人,欺騙我感情,我看它很煩了,打打掉。”
桐桐吃不消,笑得花枝亂顫:“好了啊,今天這麽積極拍我馬屁幹嗎,你沖我麽,我還是照胡不誤的。”
狄秋跟着笑,拆了包牛奶來喝,兩輪下來,三人都還捏着牌,看看上家,瞅瞅下家,眼珠轉轉,打自己的算盤。狄秋手裏的牌越打越少了,碰得起勁,桌角擺了兩列了,眼下他又碰了對八筒,祝老師笑眯眯地算狄秋的牌,說:“小狄聽了歪,啊是等四七條?”
桐桐道:”對對胡啊?“
祝老師還笑着,放出來張四條,狄秋一時猶豫,手按在桌上,敲了敲,說:“過吧,過吧。”
桐桐托着下巴,道:“等自摸是有得等了。”
祝老師一通笑,再輪到他時,他丢下來張七萬,狄秋攤下牌,胡了,他等的正是卡張七萬,屁胡。祝老師沖狄秋拱了拱手,桐桐笑翻了:“他麽也就騙騙我們了,去和蔡老板那邊打是被他們騙得團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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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老師數籌碼給狄秋,嘴裏還在講張,麻将桌已經開始洗牌了,祝老師的聲音不得不提高了八度:“幫老蔡篤是呒不打頭葛,講起來麽啊才是幾百萬身家葛寧,包間銅钿啊弗肯出,登嘞大廳裏相吼死吼活,一塊佃一紮花啊好打到隔日早浪,要我是老早困嘞麻将臺浪啧。”(和老蔡他們是沒什麽好打的,說出去也都是幾百萬身家的人,包間錢都不肯出,在大廳裏你來我往,一塊錢一只花都能打到隔天早上,要是我,早就睡在麻将桌上了。)
他怨聲載道講完,新一副牌推上來,桐桐沖狄秋擡了擡眉毛,狄秋收起籌碼,投色子,起牌,笑着沒響。祝老師又去問桐桐:“倷幫唔篤打歇過葛啊?”(你和他們打過的啊?)
桐桐吃香煙,摸牌,說:“不是啊,之前狄秋和他們打,我在邊上看了兩把。”
祝老師的眼睛立時大了一圈,尖着聲音誇張地說:“哦喲!唔篤最忌別人看牌啧,倒?趕倷啊?”(他們最忌諱別人看牌了,倒沒趕你啊?)
桐桐說:“我看牌麽只看一個人的牌,話都沒有的。”
狄秋也說:“蔡老板他們還好啊,我也是一次找不到人打,在邊上看了把,黃老板去上廁所,找我頂了一把,後來麽有時候他們沒人打就找我。”
桐桐摸了兩個花,擺在牌前,道:“黃老板過年的時候還送我他們廠裏代工的大衣呀,人蠻客氣的,紅中,祝老師啊要?”
祝老師皺起眉頭,用力抓了張牌,放在面前,語重心長對狄秋道:“格麽看倷是沖頭!倷格夜天送呲諸何銅钿被唔篤?”(那是看你是沖頭!你那天送了多少錢給他們?)
他還勸道:“唔篤下趟少幫唔篤搓搓,蔡夾裏幫黃夾裏要作牌格。”(你們以後少和他們打打,蔡某某和黃某某要作牌的。)
狄秋笑着點頭:“還是和祝老師你們打舒服,七筒。”
桐桐揶揄說:“一點點演技就能騙過我們麽,你當然打得舒服咯,祝老師你說啊是?”
祝老師打掉張南風,眉目間松弛了些許,說:“哀個麽,說明我幫桐桐才忒單純。“(這個麽,說明我和桐桐都單純。)
桐桐噗嗤笑出來:“算了吧!都是老麻将了,有什麽資格講單純呀!麻将這種東西麽最不單純了,演來演去,騙來騙去,朋友之間還是少打打。”
“是葛呀,所以麽出來棋牌室打打。”(是的呀,所以麽出來棋牌室打。)
“哦喲,祝老師啊,你這麽講,我真是傷心的,虧我拿你當朋友哦。”
“倷喊我一聲老師麽,倪才是師生關系啧歪,比朋友還親。”(你喊我一聲老師,我們就是師生關系了,比朋友還親。)
“小狄又沒聲音了,又在想心事了。”
狄秋莞爾,道:“我也喊祝老師老師的,和你,不是兄妹麽?親戚之間還是可以打打的,就算知根知底,血脈關系擺在那裏,根本沒辦法。”
祝老師老夫子似的晃動腦袋,總結道:“小狄葛意思是親眷是老天爺被葛,才算唔倷騙牌,做牌,欸,桐桐倷幫唔倷兄妹到裏麽,阿是拿唔倷呒不辦法,還是要喊唔倷一聲阿哥,麻将搓好原歸要送唔倷轉去。”(小狄的意思是親戚是老天爺給的,就算他騙牌,做牌,桐桐你和他是兄妹關系麽,也是拿他沒有辦法的,還是要喊他一聲哥哥,麻将打完了,還是要送他回家。)
桐桐看牌,出牌,閑閑接道:“說得好像我們不是兄妹,像是結婚幾十年的老夫老妻了。”
祝老師道:“老夫老妻是一場麻将搓結束,我踏電瓶車轉去,唔倷打的轉去!”(老夫老妻的話,一場麻将打完,我騎電瓶車回去,她打車回去!)
桐桐樂了,狄秋也笑,才要說什麽,包間的門被人推開來了,桐桐一擡眼睛,笑着和大家介紹:“這個就是我說的新朋友,潔潔。”
她招呼潔潔去狄秋上家的空位坐。狄秋也看潔潔,潔潔穿了條短到大腿根的牛仔熱褲,個子不高,腿白而細,有點兒太細了,仿佛是兩塊人皮包着兩根骨頭,支愣在地上。她上身穿得多,一件灰t恤外頭套了件搖粒絨的白外套,拉鏈敞開着,那t恤上有只米老鼠,正擠着眼睛和狄秋笑呢。
桐桐道:“這個見到美女就眼睛也不眨的麽是小狄。”
祝老師笑出聲音,起身給潔潔倒茶:“吃點茶吧,自家帶過來的碧螺春。”
桐桐說:“這個講洋泾浜普通話的是祝老師。”她撫摸着自己的雙手,嬌滴滴地發嗔,“我以前和你們打麻将麽也沒見你們又是盯着看,又是盯着服務的歪?”
狄秋和潔潔客氣地笑笑,往桐桐那裏看,和桐桐說:“我們一見如故,自己人就不瞎看瞎客氣了。”
祝老師跟着伸出手,在空氣裏按了按,說:”欸,倷講自家麽才講自家,否要帶牢呲我啊,我是弗是瞎客氣。“(你講自己就講自己,別帶着我,我可不是瞎客氣。)
潔潔沒吭聲,只是看着大家,她的嘴角生來向上微微翹起,生來漾着些淺淡的笑意,她的眼睛是杏仁狀的,眼底伏着卧蠶,眼烏珠卻沒什麽精神,因而看上去有點懵懂,有點孩子氣。桐桐丢了張四萬到桌上,理理面前的花牌,擡高了下巴,道:“囊麽又要多個妹妹了。”
狄秋比了個神秘的噤聲的動作,桐桐和他調笑,潔潔脫下了外套,挂在椅子後面,兩手捧着玻璃水杯,自然地和狄秋搭話:“啊?看不出來小狄比我大啊,我86年的。”
狄秋不再打量她了,聲音輕了下去:“那你比我大。”
祝老師問道:“蘇州人啊?”
潔潔應聲,祝老師道:“等倪哀副搓忒哦。”(等我們這把打完哦。)
“好葛好葛,唔篤搓好嘞,我看看。”潔潔說。(好的好的,你們打好了,我看看。)
桐桐沒聲音了,默默出牌,祝老師還很熱絡,說道:“囊麽桐桐做月子葛辰光,倪有的搓啧。”(到時候桐桐作月子的時候,我們有麻将打了。)
桐桐撫着手裏的麻将牌,挑起半邊眉毛一看潔潔,臉上帶笑:“長得漂亮麽就是這點好,潔潔,我和你說哦,我們祝老師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挑麻将搭子很疙瘩(挑剔)的。”
祝老師給桐桐添了點熱茶,道:“咿,哀個麻将搭子麽弗是倷尋過來葛麽,我總想桐桐尋葛人麽,總弗會差到啰嗒去吧?”他和潔潔搭話,“作節殼子認得葛啊是?”
(這個麻将搭子不還是你找過來的麽,我想桐桐你找的人麽,總不會差到哪裏去吧?)(做美甲認得的是不是?)
狄秋問了聲:“你做美甲的?”
桐桐問了句:“你點的粽子啊要上來了啊?催催吶。”
祝老師擡起頭,捏着張北風,說:“北風,啊有人要碰啊?”
沒人睬他,潔潔眨着眼睛問狄秋:“什麽粽子啊?啊要我下去問問,我正好也沒事情做。”
狄秋躲開了她的目光,起身道:“我下去問問吧,你代我打打吧。”
桐桐按倒了牌,道:“不要緊的,等等你好了,你快點。“
潔潔笑笑,沒響,祝老師也不打了,拿起包香瓜子,抓了一把在手裏,遞去給桐桐,桐桐也抓了把,兩人吃香瓜子。這還坐在麻将桌邊的三人互相陪着笑,狄秋也沖他們笑,開門出去了。他人才走到樓梯上,恰好碰到了拿着個粽子上來的老板娘,老板娘帶了把剪刀,替他剪開了線,拆好了粽子,狄秋捧着那包粽子的葉子就啃。
老板娘好笑地看着他,叮囑說:“當心噎!!慢點好了!又沒人和你搶。”
狄秋靠着牆,一口接着一口,一口比一口大,話都沒空說,和老板娘打了個ok的手勢,老板娘便轉身走了。粽子還剩最後一口時,狄秋吃得是有些噎了,他停下來,揩揩嘴巴,抓着粽葉,用力吞了吞口水。他往樓下張望了眼,樓梯下頭煙雲缭繞,什麽都看不清,樓上呢,一個人影都沒有,煙味刺鼻,卻一點青霧都見不着,一眼能望到底。走廊的盡頭開着扇小窗。窗外黑咕隆咚,面對的似乎是一堵牆。兩邊的房間裏一刻不停地傳來騷動,有人說話,有人洗牌,有人大聲笑,更有人大聲罵。
“娘起來葛,倷葛牌囊夯打葛啊?”(*粗話還是不翻譯了啊……)
“啥葛溫牌!”
“弗打啧!弗打啧!啊有啥哀囊接賴皮葛啊??”
狄秋吃完了粽子,捏着那黏糊糊的粽葉站了會兒,罵人的話少了些許,洗牌的聲音更大,仿佛這一刻所有房間裏的所有自動麻将桌一齊在洗牌,狄秋又聽了會兒,打了個飽嗝出來,這才回進包間。
包間裏三個人都嗑上了香瓜子,瓜子殼亂飛,狄秋把粽葉扔進垃圾筒,回去坐好,桐桐一瞅他,指指臉頰,噴笑。狄秋摸了把臉,摸下來兩粒米飯糁,他塞回嘴裏,嘿嘿笑了兩聲。
祝老師皺鼻子皺臉地嫌棄:“啊要龌龊啊!”(髒不髒啊!)
狄秋一拍肚皮,喝了一大口茶,頗為滿足地長舒出一口氣:“不要浪費!”
牌局重新開始,桐桐又點了根煙,潔潔見狀,看看祝老師,看看狄秋,抿了抿嘴唇,人往前傾了些,撓了撓手背,悄聲問:“好吃香煙葛啊?”(能吃香煙的嗎?)
她抹的是鮮紅的指甲油,表面也像上過蠟,怪亮的。
桐桐道:“吃好了,我不要緊的,好生歹生都是生,生下來有病,還是要養,生下來沒病沒災,是菩薩保佑。沒所謂的。”
沒人接話,這把牌以桐桐自摸告終。起新牌時,潔潔點了支煙,她加入牌局,起手便是把暗杠,連杠出兩只花,眨眼就胡了把自摸清一色。祝老師傻眼了,桐桐笑着扔了十枚籌碼到潔潔面前,潔潔在零亂的麻将牌裏撿籌碼,狄秋把籌碼壘好了推給她,什麽也沒說,兩人互相點了點頭,笑了笑。
這場牌局十一點就散了。
祝老師提着保溫杯在大廳另找了張三人桌湊局,也有人喊狄秋救場,桐桐要走,潔潔也要走,狄秋便也沒打了,三人到了棋牌室外頭,桐桐把車鑰匙拿出來了,狄秋問了聲潔潔:“你怎麽回去啊?”
春末的夜裏吹來縷縷涼風,潔潔拉上外套拉鏈,下巴埋進了衣領裏,縮手鎖腳地站着,往馬路上随便一看:“我麽,打的好了。”
桐桐笑道:”小狄你忘性也是大,今晚輸給潔潔的錢麽夠她從這裏打的到浦東,再打的回來了。”
狄秋一拍腦門,和桐桐道:“我想起來了,我之前好像還欠了潔潔五十塊,我去問老板娘兌一兌,你先走吧。”
潔潔沒響,點了支煙,桐桐掃了狄秋一眼,也不響,挎好皮包,走去停在馬路邊的一輛轎車邊上,開了門,坐上去,發動引擎,走了。
狄秋轉身要回進棋牌室,潔潔喊住了他,問他:“你要我的電話號碼嗎?”
狄秋定着看她,迷惑了:“啊?”
潔潔擡高了眼神看他,滿額頭的擡頭紋,她再和狄秋确認:“你不是想要我的電話號碼?”
狄秋有些不好意思了,走過去,輕聲和她說:“不是的,不是的,是……”
他欲言又止,潔潔一手插進外套口袋裏,兩腿打着哆嗦,道:”有點冷,啊要去邊上吃點東西?”
邊上是家吃羊肉的小飯店。
狄秋說:“都要夏天了,羊肉不好吃了吧。”
潔潔笑了,抖落煙灰,把衣領翻下來些,呼香煙,問狄秋:“肯德基啊吃?“
兩人打的去了石路上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肯德基。
肯德基裏零星坐着些年輕男女,狄秋要了個全家桶,外加兩個蛋塔,潔潔奇道:“你吃得掉啊?”
狄秋說:“吃不掉打包好了。”
潔潔上下看他:“能吃的都是瘦子。”
狄秋沒響,潔潔拍了下他:“你發什麽呆啊?付錢呀。”
狄秋忙笑,付了錢,讓開個位置,在邊上等餐。潔潔點了杯咖啡,不要糖,不要奶。
兩人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狄秋倒了兩杯可樂,一杯推到潔潔面前,潔潔往可樂裏加熱咖啡,用勺子攪了攪,狄秋擡眼看看她,潔潔往他的杯子裏滴了點這咖啡和可樂的混合物。狄秋一嘗,皺起眉頭,趕緊抓出只辣雞翅,咬了一大口。他吃起東西來狼吞虎咽,卻沒什麽聲音,他還示意潔潔別客氣,要吃自己拿。潔潔沒動,往後靠着坐着,翹着二郎腿看他,邊看邊喝咖啡,邊往咖啡裏加可樂,看了半天,可樂喝去半瓶,她湊過去,托腮問狄秋:“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狄秋搖頭,往嘴裏塞土豆泥,一塞一大勺。潔潔遞了張紙巾給他,狄秋揩揩嘴角,潔潔逼得更近了,眼睛水潤,裏頭是兩道暧昧的光。她還問狄秋:“你到底要不要我的電話號碼?”
狄秋揩手,揩臉,抓着可樂杯子,咬着吸管,低下頭說:“你……還沒結婚吧?”
潔潔一摸光溜溜的左手,啞然失笑,她把手機拿了出來,放在桌上,豎起一根手指在屏幕上戳來戳去,不和狄秋說話了。狄秋迅速看了她一眼,拆開粟米棒,啃了口,含混地問說:“你……喜歡小孩子的吧?”
潔潔沒響,狄秋清清嗓子,斜着眼睛望地上,說:“我覺得……女孩子蠻好的,比較會替媽媽着想。”
潔潔啪一聲把手機扣在了桌上,狄秋一吓,擡起了眼睛,恰迎上潔潔探究的目光,她道:“我們真的沒見過?”
狄秋連連擺手,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潔潔的神色又柔和了,又成了個總在甜甜笑着的溫柔女郎了,她說:“哦,我還以為我們是在哪裏見過,你看我面熟。”她又說,“但是你這樣的,我肯定能記住。”
狄秋忙說:“你不要誤會,我只是……”
只是什麽,他沒說下去。
他看到了潔潔腳上的平底鞋,她的腳踝也好瘦,不比她的手腕粗多少,她的小腿上更是一絲贅肉都沒有,膝蓋骨凸出,大腿壓在椅子上,看上去像有些肉,但她真的很瘦,全身都很瘦,狄秋知道的,就在不久之前,他看到她這雙瘦似枯骨的腿貼着核桃色的地板,他看到橘色的燈光下,她被一個男人壓在身下。那時候,她也在玩手機,用手指尖戳屏幕,臉上忽亮忽黯。
潔潔忽然說:“你不介意我朋友過來找我吧?”
狄秋看她:“你還有事?”
潔潔聳聳肩,眼皮都沒擡一下,快速地在手機上打字:“我等一下去木渎,“她抓起了手機,趴在桌上用,頭頸枕着右邊胳膊,懶洋洋地問狄秋,“你要不要一起去?”
“木渎?”
“對啊。”潔潔換了個手當枕頭,歪着腦袋,伸出右手的食指沾了點狄秋放在一旁的還沒吃完的土豆泥,塞進嘴裏舔了舔。
狄秋低頭啃粟米,說:“我就不去了吧。”
“你回家啊?家裏有人在等你啊?”潔潔打了個哈欠,抽走了狄秋壓在腕下的一張紙巾,她的手指擦過狄秋的手背,有些濕意。狄秋眼皮亂跳,咬到了舌頭,說:“有點晚了,是要回去了。”
“你們平時就打到這個時候啊?”
狄秋說:“也不是,經常通宵,就是桐桐懷孕之後,最多打到一兩點就散了。”
“她也蠻厲害的,肚子大成那樣,香煙照抽,麻将照打。”
狄秋沒響,潔潔撐着下巴稍直起些身子,又說:“各人各活法。”她朝窗外揮了下手。
狄秋一看,一輛小車開進了外頭空曠的廣場上,随意地停在了肯德基門口,車燈熄滅了,潔潔朝着那小車又揮了揮手,她人還望着外頭,問狄秋:“是不是去麻将館就能找到你啊?”
狄秋說:“我晚上都在的。”
“你專業的啊?”
“不是……”
潔潔轉過頭來,又轉去看門口,笑着說:“那你瘾很大。”
狄秋道:“各人各活法。”
潔潔哈哈笑,眼睛彎了起來,這時,一個年輕男人推門進來了,他個頭不高,穿黑皮衣,破洞牛仔褲,一進肯德基,徑直朝他們這桌過來,男人坐下後,先是笑,接着和潔潔道:“你結棍的,打個麻将都能談成生意。”
潔潔啧了聲,問他:“啊要吃什麽啊?”
男人還看着潔潔:“啊走了啊?”
潔潔一笑,瞅着狄秋,伸出根手指在桌上晃了晃:“這個是小狄,”她介紹男人,“這是小灰。”
小灰的頭發很黑,眼珠深灰色,鼻梁很挺,薄嘴唇,脖子上帶了三大串銀鏈子,兩只手腕上都是手钏,水晶的,檀木的,核雕的,還有皮繩編着金珠子的,手指上也戴了好多戒指。
小灰沖狄秋努了努下巴:“帥哥,你好啊。”
狄秋笑笑,繼續吃他的全家桶。潔潔和小灰也沒話了,兩人埋頭按手機,小灰的手機提示音沒關,一個勁地響,一會兒是微信的提示,一會兒是短信的提示。狄秋偷偷瞥潔潔,她在玩開心消消樂,紅的黃的撞一塊兒,好不熱鬧。她手指甲上的紅色指甲油已經從頂端開始碎裂了。小灰冷不丁問狄秋:“帥哥等下啊要一起去木渎玩玩啊?”
潔潔白他一眼,腳踩在了椅子上,抱着膝蓋坐着了,說:“老實人,棋牌室打完麻将就要回家的。”
小灰止不住地笑,把手機扔到了桌上,岔開腿坐着,從皮衣口袋裏摸出個扁酒壺來。潔潔湊過去看,小灰旋開酒壺蓋子,遞給她聞,說道:“宜家買的,啊好玩?”
他往桌上三只塑料杯裏各倒了幾滴酒壺裏的液體。
潔潔笑着捧起杯子就喝,小灰沖狄秋努下巴,狄秋沒動,小灰人往前一沖,拿起狄秋手邊的杯子仰頭就灌。狄秋問道:“等會兒你開車去木渎?”
潔潔仰頭大笑,小灰的手放到了她靠着的椅背上,也笑,笑着說:“帥哥!裏面是雪碧!”
潔潔不置可否,和狄秋擡眉毛,狄秋還是吃炸雞,吃土豆泥,一口飲料都沒喝。小灰和潔潔交換了個眼色,潔潔問了狄秋一聲:“老實帥哥,要不要送你回家啊?”
一只全家桶眼看見了底,狄秋拿起了蛋塔,說:“我自己回去好了,我也差不多要走了。”
小灰拉過那全家桶的紙桶一看,嘴角倒挂,不無佩服:“你一個人吃的啊?結棍。”
潔潔看着狄秋:“那你剛才問我結沒結婚,喜不喜歡小孩子要幹嗎啊?年都過了吧,不用租女朋友回去見爸媽了吧?”
小灰在旁道:“你什麽時候還搞這個業務啊?”
說到這兒,潔潔從口袋裏摸出張名片,遞給小灰,道:“我的快手號,老板幫忙,關注關注,沒事打打賞我也不介意。”
小灰把名片扔去給狄秋,狄秋瞥了眼,名片上印着:少婦的私密,等你來揭開,快手蜜雪兒,需要你的關注。
底下還有個二維碼,邊上有個紅唇印,狄秋摸了摸,貨真價實的口紅印,把他的手指都給染紅了。
”走吧!”小灰不知怎麽不太耐煩了,站起身,還把潔潔抓了起來。潔潔看看狄秋:“真的不一起啊?”
狄秋說:“真的要回去了。”他收拾桌子,把垃圾歸到托盤裏,小灰看了眼過來,從一堆紙巾下頭抽出根還沒用過的吸管,狄秋眨巴眨巴眼睛,小灰一笑,把吸管收進了皮衣口袋裏,潔潔嗤了聲,和狄秋道了個別,推着小灰便往外走。兩人有說有笑,你推我搡地出了肯德基。狄秋扔了垃圾,去洗了個手才出去,他人走到廣場上,忽然兩盞車前燈打在他身上,亮得炫目,狄秋半遮住眼睛,走到邊上去,定睛一看,是小灰開車照他,他和潔潔都還沒走。潔潔從車裏探出個腦袋,喊狄秋:“送送你啦。”
狄秋上了他們的車。
小灰車上放了個三個車用香水,狄秋一上去,腦門發脹,差點沒喘過氣,他開着窗戶适應了陣,才要關窗,小灰卻把前後左右四扇窗戶都開得更大了。他點了根煙。潔潔也點煙,她還回頭給狄秋派煙,她問:“香煙吃的吧?”
狄秋點了點頭,接過煙,自己點上了。
三人在車上吃香煙,小灰把車開得飛快,風呼嘯而過,撲面而來,小灰聽深夜的電臺,他把音量開得很大,跟着音樂有節奏地點着腦袋。
狄秋吃完一根香煙,靠在車門上睡着了。
這一活困醒,狄秋一看,他人還在車上,只是車裏沒人唱歌了,周圍也沒有風了,車窗緊閉,先前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潔潔不見了蹤影。開車的還是小灰,他從後視鏡裏看狄秋,道:“帥哥你終于醒了!再不醒我就想只能把你開回我家去了,你住哪裏啊?“
狄秋揉了揉眼睛,湊上去問他:“潔潔呢?”
小灰一拍方向盤,樂不可支:“我都跑了趟木渎回來了!她在木渎啊!”
“啊?”狄秋大驚失色,“那我們現在在哪裏?”
“杭州啊!”
“啊??”狄秋驚呼,爬去窗邊看外頭。路上沒什麽車,只有樹和路燈杆,路燈光昏黃,照到些高樓,照到更多的樹,根本照不出個所以然來。狄秋慌亂,忙不疊問:“怎麽突然來杭州了啊?”
小灰放聲笑:“帥哥!我去杭州幹嗎?還在蘇州呢!!”
狄秋松了口氣,一瞅車上的電子鐘,四點半了,他指着路邊道:“就在這裏放我下來吧。”
“啊?送佛送到西啊,這深更半夜的,你怎麽回去啊?你到底住哪裏啊?”
小灰回頭看狄秋,狄秋說什麽都不肯要他送了,小灰沒轍,只好把車靠邊,天邊已然浮起青藍的幽光,狄秋慌忙推開車門,“再見”兩個字到了嘴邊,他一腳踏到外面,話沒說出來,人先跌了出去。
狄秋眼前一黑,也不知道踩到了什麽,腳底發軟,他勉強穩住身子,眼前又一亮,小灰不見了,觸腦門的異香也聞不到了,一股檀木味往他鼻子裏鑽,清新刺激,狄秋睜大了眼睛,他正站在什麽高臺上,手邊扶着根木頭柱子,底下黑壓壓全是人,全都仰着臉看着他,男女老少,有穿黃衣服的,有穿玄色衣服的,他們那一雙雙眼睛也都顏色各異,有金色的,綠色的,還有烏黑的,全都閃着精光。他四周,高臺外,他能望到得最遠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是紅燈籠,那燈籠面上貼着金光閃閃的雙喜字,一串又一串挨得緊緊的,一只又一只,壓得嚴嚴實實的,自天上直垂到地上,他和那高臺下的人全都被在這紅燈籠的包圍裏。他們頭頂盤踞着的也是朵紅雲,紅雲上漂浮着個巨大、歪歪扭扭,毛茸茸的雙喜字。
天上飄着毛毛細雨。
狄秋回頭一看,他身後是個出将入相的綢布簾子,上頭繡着個頭頂紗帽,一身盛裝,柳葉眉毛,丹鳳眼睛,騎着條尖嘴獵犬的新郎官。這新郎官還翹着條蓬松的大尾巴。
狄秋出了身冷汗,暗道不妙,轉身要跑,只聽身後一個女人高喊:“就是他!”
狄秋抓起那布簾子才要鑽進去,剎那間,那布簾子已離他好遠,他的雙手還在空中往前撲騰,人已飛出了那高臺,雙腳離了地,腰上一熱,身上一緊,他腳下還是那許多雙眼睛,還是那許多道精光,目送着他。他耳畔,一個女人縱聲狂笑,還有人敲鑼鳴鼓,嘶聲喊道:“不好啦!白大仙家的白玉嬌又逃婚啦!!”
狄秋往身邊看去,一個黑皮膚短頭發,紅裙裝的女人正一手提着他的衣領,身體和他貼得緊緊的,同他一道飛在空中。他腰上是一根雪白的尾巴。
女人右邊臉頰上一塊紅疤,好似鐘無豔。
狄秋試着喚了聲:“白……白玉嬌?”
白玉嬌一看狄秋,目露兇光,怒道:“看什麽看!幹嗎,沒見過曬得很黑的白大仙嗎?!”
狄秋忙指着下頭:“大仙!我們是不是在往下掉?!”
風亂吹,狄秋的聲音也亂飛。他和用尾巴拴着他的白玉嬌正齊齊朝地上紮去。
白玉嬌不屑道:“頭發短見識短!你沒學過物理?重力都不知道?”她再一打量狄秋,兩眼一眯縫,忽而在空中轉了個圈,收起了尾巴。這下狄秋連思緒都亂了,雙手雙腳空刨了幾下,胡喊着:“大仙救命啊!”
那白玉嬌無動于衷,只管自己在風裏快活地翻滾,任憑狄秋嗚哩哇啦哭號慘叫,她睬也不睬,狄秋也是沒轍了,求人不如求己,可他根本不會飛,學着白玉嬌乘風而動,更是學不來,他吃了滿嘴的風,淋了滿臉的雨,不知怎麽搞的,成了個臉朝着地面的姿勢。地上那些人原先只有芝麻般大,漸漸地成了綠豆似的一顆顆,轉瞬就漲成了黃豆的大小。這些黃豆在說什麽,狄秋也聽得很清楚了。
“別讓他們跑了!!”
“抓住那小子!”
“綁起來吃咯!”
狄秋怕得更厲害了,掙紮着去看那白玉嬌,費勁地拱起手作了個揖,哀求道:“大仙!您和我逃婚!這才開始逃,我就摔死了,您還逃什麽啊!”
白玉嬌只當耳旁風,在他身旁翻筋鬥,從左面翻到右面,從上面翻到下面,一根毛尾巴分成兩半,不時掠過狄秋身上,狄秋想抓,她偏不讓他抓,随風去遠了,兩只吊梢狐媚眼裏的目光卻逼得狄秋很近。狄秋是沒什麽可看的了,鼻涕眼淚被風往上吹,手腳并用在空中狗刨,嘴巴被風給吹歪了,鼻子不通,喉嚨裏直往外冒嗝。
眼下,那些黃豆小人又有變化了,長出了胳膊,生出了腿,完全進化成人的樣子了,這些人有的扯着一塊鮮紅的毯子,一會兒往東移,一會兒往西移,有的持棍拿棒,嚴陣以待,有的拍手唱歌,好不歡樂,還有的孩子模樣的,捏着鼻子逃竄,拍着手道:“黃嘟嘟放臭屁!黃嘟嘟被吓出了屎!”
狄秋也聞到了股臭味,鼻頭一沖,打了個噴嚏,他的身子跟着篩糠似的一陣哆嗦,嗚呼哀哉,憋出句:“大仙!我恐高啊!”
白玉嬌置若罔聞,轉了圈,單手托腮,打了個哈欠。狄秋閉攏了眼睛,抱住了腦袋。他放棄了,他想,在接近地面時,白玉嬌會用那兩條大尾巴當降落傘,就像松鼠那樣,也像松鼠那樣,她會穩穩地落在地上,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而他呢,他沒有尾巴,做不成降落傘,他會掉進人堆,頭朝下,砸個頭破血流,腦漿迸了一個人可憐人滿臉,但是不消半天,他摔死的痕跡就會被雨水沖刷幹淨。
雨好像更大了,松針一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