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我好想你
從最後一個鏡頭結束到現在,何子殊聽了無數個“辛苦了”。
有王野的、小周的、工作人員的,甚至是負責跟組修繕的一些木工師傅,每個人見到他,都會說一句“辛苦了”。
話語中的關切,何子殊不是沒感覺。
但那種感覺沒由來的淺,緩慢又錯愕。
在他還沒有完全發醒的思緒裏,這些笑着喊他“子殊”的人,他們身上都帶了那條小巷的氣息。
就好像只是不小心的錯位,而不是徹底的脫離。
所以他把那些話一一小心收着,卻只是落耳點了兩下,沒有入心,哪怕那不是他的本意。
獨獨陸瑾沉,獨獨他的一句“辛苦了”,拉着他,往前走了一步,走出了那條巷子。
何子殊緊繃的身子被陸瑾沉的氣息全全裹住,他垂下眸子,緩慢擡手,拉着陸瑾沉腰側的衣服,往前輕輕走了一步。
每個動作都做的很慢,就好像一邊做一邊努力學一樣,直到兩人的距離貼的很近,何子殊才松了指尖。
一低頭,埋在陸瑾沉頸間。
陸瑾沉心疼的發緊。
他不知道這人過了怎樣的半個月,小周沒敢跟他說,他也沒敢問。
只是在最後一天,在那個電話打過來的時候,開了七個小時的車,出現在了這裏。
陸瑾沉啞着聲音:“幾天沒睡了?”
何子殊沒答。
陸瑾沉:“這半個月都沒好好睡覺,嗯?”
何子殊仍舊沒答。
陸瑾沉嘆了一口氣,用手扣着何子殊後頸,把人抱得更緊,懷中的人卻突然開了口,聲音很輕,輕到幾乎聽不清的地步:“我想回家。”
何子殊原先不覺得疲憊。
小周不止一次問他“是不是很累”,他都搖了頭。
不累,這是拍戲,這是工作,這是演員和片場的常态,所有人都是如此,并不是他一個人。
這些都是他在這半個月間,反複告訴自己的。
所以他不覺得自己有多特別,只是其中一個而已。
但當他看見陸瑾沉的時候,所有疲憊一路叫嚣着沖了上來。
對于片場很多人來說,他是其中一個。
可是對陸瑾沉來說,他卻是唯一的一個。
唯一到他不需要刻意掩飾什麽。
他想回家。
很想。
“好。”
小周在酒店見到陸瑾沉的瞬間,幾乎是瞬間紅了眼眶,拼了命才捂住嘴巴。
他要告狀,要哭訴,要以頭搶地,要把這些憋了足足半個月的話,一倒鬥全部告訴陸隊。
這半個月裏,你的心尖尖受到了“非人的虐待”。
睡在黑黢黢的小黑屋裏。
沒有空調。
沒人說話。
不讓睡覺。
不讓人陪。
沒有好好吃飯。
瘦了好幾斤。
不會笑。
王導還只喊他“林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配擁有!
他就在旁邊看着。
而起是撕着日歷本看着,還拿筆去記。
睡不着的時候,就會拿出來看看,從字縫裏都寫滿“記仇”兩個字!
小周想說的話太多,他回頭看了那人一眼。
陸隊的心尖尖,現在就坐在沙發上,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似的。
現在陸隊來了,他吊了半個月的心,總算從嗓子眼一路向下,穩穩紮在了地上。
小周睡了半個月來,第一個好覺。
當他掐着時間,特意等到中午,樓下叮叮哐哐鬧起來、想睡都沒法睡的時候,才去敲了門。
他打算買點合口味的,讓何子殊好好吃頓飯,結果發現房間空蕩蕩。
被子都沒有動過的痕跡,沒有淩散的衣服,酒店自帶的“幹柴烈火必備安全小衛士”也老老實實立在床頭的透明夾層裏。
一切和諧又有序。
小周顫巍着給陸瑾沉打了電話,沒想到那頭接電話的是謝沐然。
小周連忙開口:“哥,你們去哪裏了?”
謝沐然:“小周啊,沒去哪,別擔心,哥昨晚帶着子殊回來了。”
小周表情有點裂:“回、回去了?昨天晚上嗎?!”
昨天晚上陸隊來的時候都淩晨了!什麽事情這麽趕!
小周忙道:“坐的飛機嗎?什麽時候走的?有注意嗎?沒被拍到吧?”
這麽晚,兩人一起出行,何子殊又明顯不在狀态,要是陸隊忍不住牽牽手、摸摸臉,被蹲到又是一片腥風血雨。
謝沐然:“沒坐飛機,開車回來的。”
小周:“開車?”
兩邊車程起碼六個多小時,陸隊開車過來,又開車回去了?
謝沐然“嗯”了一聲,說完,那頭聲音突然甕了下去。
就好像被強行捂住了聽筒,還帶着衣料摩擦的刺啦聲。
小周扯着耳朵去聽,勉強聽見“忘了”、“輕點”、“才睡下”、“哥我要怎麽編”……
謝沐然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都回來了,沒被拍,你放心,本來昨晚想告訴你一聲,想着你應該睡了,不好打擾,就沒叫你。”
“哦對了,你的機票給你升了商務艙,回來路上小心,有事打電話。”
謝沐然匆忙挂了電話,看起來格外心虛。
小周聽着忙音,打開機票界面,掃了眼上面的具體信息。
的确是升了商務艙,時間就在剛剛。
一看就是臨時的補償。
“本來想告訴你一聲,怕你睡了,不好打擾”,這是什麽鬼話。
陸隊就是把他忘了。
半晌,小周仰頭望天。
不知道能不能去跟王導要根煙,抽一下,冷靜一下。
他現在不想升艙。
想升天。
陸瑾沉帶着何子殊回到別墅的時候,已經很遲了。
他開的很慢,挑了條車流小、偏僻安靜的遠路,想讓這人好睡一點,可還是睡得很淺。
眉頭蹙着,沒松開過,額角沁出細涔涔的薄汗,一點動靜便驚醒。
醒來時,也不說話,就這麽看着他,可眼神卻沒有焦距。
好幾次陸瑾沉都把車停在路邊,一遍又一遍說着“我在”,才哄着人重新閉上眼睛。
陸瑾沉抱着人回到別墅,等他睡得穩了些,才出了房間。
謝沐然就在二樓的圍欄那邊等着,見狀,壓着步子跑了過去:“哥,這樣不行啊,英姐說了,必要的時候,可以吃一兩片藥。”
“要嗎?要的話我去拿。”
紀梵皺着眉:“不行,那藥後遺症重。”
謝沐然眼尾都耷拉下來:“我知道啊,可都幾天沒睡了,哪裏吃得消。”
而且這種“累”跟以往的“累”,本質上就不同。
那是精神上的混沌和肉體的困倦,相互對峙着,碾壓式的疲憊,沒有哪一方示弱,一點一點滲進來。
謝沐然和紀梵沒了頭緒,齊齊看向陸瑾沉。
陸瑾沉:“我出去一趟。”
紀梵開口:“哥你去哪?”
“拿個東西,很快回來。”陸瑾沉連外套都沒披,一邊往外走,一邊開口:“如果醒了,不要讓他一個人在屋子裏。”
“陪他說話,說什麽都行,把鹽鹽抱過去。”
陸瑾沉在回別墅之前,就給宋希清打了電話,叫人把宋易給她的果酒送過來,誰知道宋希清親自來了一趟,就在小區外面的路上等。
宋希清靠着車門,看見陸瑾沉,走了過去,焦急道:“怎麽樣了?”
當初白英拍完戲,她陪了整整半個月,所以知道那種狀态有多糟糕。
“剛睡下。”面對宋希清,陸瑾沉想斂一斂一身的躁郁,可效果甚微,他皺了皺眉,看着宋希清:“怎麽自己過來了?”
宋希清:“我不放心,在那邊也坐不住。”
陸瑾沉:“那怎麽不進去?”
宋希清頓了頓,回道:“不了,阿英說現在要盡可能讓他脫離那個環境,我們多多少少都有點關系,都是不确定因素,潛意識裏可能會讓他緊張,等過了這個勁,就好了。”
宋希清把酒遞過去:“能不吃藥就不吃藥,喝點酒也好,好睡一點,不過也別喝多,雖然是果酒,也傷身。”
陸瑾沉:“嗯。”
等交代完事情,宋希清才看到陸瑾沉連外套都沒批,嘆了口氣:“心疼壞了吧。”
陸瑾沉一偏身,半倚着車門,沒說話。
宋希清:“要不要…抽根煙?”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讓陸瑾沉抽煙,想讓他緩一緩。
陸瑾沉看着宋希清,半晌,搖了搖頭:“他不喜歡。”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宋希清還是有點被噎住的感覺。
陸瑾沉替宋希清開了車門:“回去吧,天冷,路上小心。”
宋希清降下車窗:“這就回去了?”
陸瑾沉:“他睡不久,等下就會醒。”
宋希清:“怕他醒來找你?”
陸瑾沉不可置否。
宋希清:“下次再怎麽急出門也穿件外套,感冒了再染給他,到時候心疼的還是你。”
“我回去了,要什麽就打電話,我讓人送過來。”
陸瑾沉:“嗯。”
宋希清:“快點把人哄好,帶回家過年。”
陸瑾沉:“嗯。”
直到宋希清的車消失在街角,陸瑾沉才上了車,回了別墅。
何子殊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只知道從那邊回來的時候,天就是黑的,醒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
房間開了盞小夜燈,溫溫柔柔亮着。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沒有小夜燈,沒有聲音,也沒有人。
只有灰白的天和灰白的牆,牆上結了一層厚厚的霜,他就在一條巷子裏走,掌心貼着冰壁,怎麽也走不到頭。
何子殊動了動手指,坐起身來,門恰好開了個縫。
他看過去,剛好看見謝沐然。
謝沐然見人醒了,立刻把門大開,朝着樓下大喊一聲:“哥,子殊醒了!”
然後跟陣風似的,沖進來一把抱住何子殊:“什麽時候醒的?餓了嗎?幾天晚上吃火鍋,都是你喜歡吃的!”
謝沐然謹記着王野給他們的提醒,不要讓他一個人待着,要吵一點,鬧一點。
吵、鬧,可說的都是些平常事,絕口不提電影。
何子殊動作僵了一僵,而後散了下來,輕笑着開口:“剛醒。”
謝沐然把衣服給何子殊披上:“那我們下樓,鹽鹽和阿柴都在樓下,鬧了好半天了,一個沒看住就想往樓上跑,梵梵就在那滿屋子追。”
何子殊還有些恍神,下樓的時候,被阿柴和鹽鹽撲了個滿懷,和謝沐然他們圍在一起吃火鍋,那種真實感才凝了幾分。
他是真的回來了。
陸瑾沉不敢讓人喝多,只想借着酒勁,讓他睡得安穩一點,不想讓人宿醉頭疼,所以只倒了小半杯。
可大抵是這幾天真的累了,只抿了幾口,何子殊眼尾便透着輕輕淺淺的紅。
只一個轉身的功夫,何子殊便已經站在落地窗前,盯着外面看。
就跟那次喝醉一樣,手指在窗上,輕輕點了兩下,然後用一雙滿是無辜氣的眼睛,看着陸瑾沉。
這次陸瑾沉沒有問,直接把人從頭包到尾,出了門。
走了幾步,何子殊便停住了步子。
他腳下是一小灘未幹的水痕。
昨天下了場大雨,到今早才歇,院子從裏到外,都冒着一股子濕漉。
小道的石板不知何時缺了一塊,留了個凹槽,被沖掉了碎石,又被雨水填滿,凝成一灘水漬。
何子殊低頭,盯着那蓄滿水的一角。
他看的很專注,眼睛眨的又慢又緩,就好像一個小孩子在試探這一步跨過去,會不會打濕鞋子一樣,看着格外招人疼。
陸瑾沉曲指,刮了刮那因着酒精、微微發燙的側臉:“鞋子會濕。”
何子殊偏頭,看着陸瑾沉。
陸瑾沉笑了笑,打橫把人抱了起來:“這樣就不會了。”
何子殊沒有其他動作,安安靜靜窩在陸瑾沉懷裏。
等陸瑾沉把人抱過去的時候,懷裏的人卻突然開了口。
何子殊聲音很輕:“不是這樣的。”
陸瑾沉:“嗯?”
何子殊:“這路不是這樣的。”
陸瑾沉怔了一下,順着他的話開口:“那是哪樣的?”
何子殊眨了眨眼睛:“很長,很窄,很黑,也沒有人。”
陸瑾沉心髒那處猛地震了一下,努力壓着聲音:“我們從那條路出來了,已經回家了。”
“我在這裏。”
何子殊聞言,從陸瑾沉懷裏慢慢擡起頭來。
眼睛依舊霧蒙蒙的,卻在觸到陸瑾沉視線的瞬間,亮了亮。
他擡手,環在陸瑾沉頸間,用滿是水汽的聲音說:“我好想你。”
那一瞬間,陸瑾沉才知道。
其實心動和心疼,是同一個詞。